《周处除三害》：贪嗔痴与场外争议

原创黎衡南方周末

▲ 阮经天饰演的陈桂林。（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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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与“无名”的争议，一直延伸到了影院之外。影片《周处除三害》陷入了一场抄袭的指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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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黎衡

责任编辑｜刘悠翔

中国台湾影片《周处除三害》在2023年第60届金马奖上获得7项提名，虽然最终只斩获最佳动作设计，却也赚足了话题度。近日，这部影片在大陆上映，点映阶段就收获了众多好评，豆瓣网评分8.4，超过了刚刚过去的春节档的所有影片。

《周处除三害》的导演黄精甫来自香港，将香港动作片、警匪片短兵相接的刺激，与台湾的公路片、世情片、黑色喜剧等多种类型元素熔于一炉，加上阮经天、袁富华、陈以文等实力派演员的精彩表演，让这部影片看点十足，酣畅淋漓。

阮经天的性张力

影片一开头，阮经天穿一身戏服般宽大的黑西装，甫一登场，就牢牢抓住了观众的眼睛，他已年过四十，但帅气、英俊和瘦削，仿佛掌握了冻龄的黑魔法，与2010年出演《艋舺》时相比，不像相隔十几年光景，岁月的旋转门对有的人来说是“杀猪刀”，对阮经天，只是眉梢的刻刀。阮经天无疑是继张震之后，台湾男演员的颜值担当，而在《周处除三害》里，他的银幕魅力，是瘦骨伶仃、颓废、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冷淡风，与近身搏击、血汗喷洒、雕像般身材线条的性张力的矛盾统一。

阮经天饰演的冷面杀手陈桂林，远可追溯到美国黑色电影时期那些孤独的悲剧性角色，近可与刁亦男《南方车站的聚会》里胡歌饰演的逃犯周泽农放在一个序列。他们是反派，并非性本恶，而是复杂的社会因素和原生家庭塑造的结果。

陈桂林是一个孤儿，唯一的亲人是养老院里的奶奶。影片开头他接到电话，奶奶收到了他转账的几万块，可见他非常孝顺，懂得报恩。在帮会葬礼现场行凶杀人，又袭警潜逃后，陈桂林隐姓埋名，四年不曾见到奶奶。奶奶罹患绝症做手术，需要家人签字，他都不敢现身，只能请私家诊所的女医生出面。奶奶去世，唯一的遗物是一块粉红色有小猪图案的电子表，被陈桂林珍藏。这块廉价的手表，一方面暗示了陈桂林卑微的出身，一方面又为片中多个情节点提供了倒计时的道具。陈桂林借由这块手表，掌握了多重时间，关于他孤寒又有厚重亲情的前史，关于他个人生命的终末，也关于每一次决断时滴答的读秒。

喜剧的桥段从一开始就比比皆是，平衡了黑帮片让人透不过气的肃杀。一个道上小兄弟对着陈桂林讲一个江湖传闻，说一个叫桂林孖的，是个疯子，帮老大去赌场要钱，直接用上了炸药包。听他绘声绘色讲完，阮经天才平静地说，我有名有姓，叫“陈桂林”，以后不要再叫我桂林孖。这个出场方式极具叙事效率，既通过他人之口交代了陈桂林的“勇猛”、不要命，又为影片定下了黑色喜剧的基调。紧接着是一段行云流水的动作、追击戏码，警官陈灰连右眼几乎被小香炉刺穿，都没停下追凶脚步，却因为遇上了红灯停下来，看着凶犯逃之夭夭，又一个让人捧腹的桥段。

影片开头，阮经天饰演的陈桂林（右）听完别人讲自己的故事，自报家门。（资料图）

警官也知道，陈桂林作案，都是黑道上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行为。在两次与警官惨烈搏击占了上风之后，陈桂林都没有故意下狠手，只是继续逃跑，从而给了警察爬起来接着追的机会。

全片最大的一个包袱，是药店女医生的弥天大谎。她常常暗中救治、帮助落难逃犯，可以说是菩萨心肠，也可以说她不分青红皂白。当女医生检查出肺癌晚期，她把自己的X光片说成陈桂林的，为了圆谎，还开了治癌症的药给他，劝他在临终前回头是岸，去警局自首。

“猪、蛇、鸽子”改写原版故事

陈桂林自首时，恰逢很多社区街坊因运钞车事故，捡到漫天飞舞的钞票，在政府劝导下排队“自首”还钱。人人皆可自首，陈桂林四年躲躲藏藏，顿时被消解了意义。他在警局的墙上看到一张旧报纸，写着全台三大逃犯，他自己排名第三，照片和名字被撕得残缺不全。

自首是因为，陈桂林害怕像草芥和蝼蚁一样寂寂无名地死去。但他发现，相比其他两大恶人，自己根本没那么重要。于是，为了摆脱无名的状态，陈桂林决心除掉排在他前面的两大逃犯，公之于众，然后等待判决。在有“除害”的想法后，陈桂林的公路片旅程就此展开，从桃园、台北，一路向南，到台中、高雄，再乘船过海，来到澎湖。

“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发生在晋朝，《晋书》和《世说新语》都有记载。周处是一个膂力过人的恶霸，他除掉了虎和蛟两大害，第三害是他自己。但他幡然醒悟，并没有自裁，而是封官拜爵，成为朝廷的一员武将，直到五十多岁时西征羌人，战死沙场。晋朝的周处，除掉自己这一害的方式，是变成一个新人。

陈桂林变成新人了吗？答案在两可之间。从他带着五分侠义五分忏悔出发，从他踏上这趟替天行道之旅开始，他似乎就是一个新人了。何况他还像《出租车司机》里的罗伯特·德尼罗拯救雏妓一般，救出了小美。影片有意戏仿了多部经典影片，包括从下到上给阮经天的仰拍特写，背后是湛蓝的天空，似乎在戏仿《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这类纯情青春片。戏仿本身也构成了《周处除三害》的一种喜剧元素。

他最接近新人的时刻，是来到世外桃源的灵修中心，感受到神迹发生后，决定皈依入会，舍弃世俗。但很快，这个灵修组织虚伪邪恶的面目被揭穿，陈桂林在除掉了“教主”之后，又一一爆头不肯逃走的信众，这里展示的暴力美学，只有2014年的《王牌特工》可堪比拟。但他的残忍与不宽恕，似乎又与侠的精神渐行渐远。他只是想通过杀戮表演，用邪典（cult）的方式来终结邪典。

陈以文（中）饰演的灵修尊者其实是片中的全岛头号通缉犯。（资料图）

这个灵修组织，包括其受洗入会仪式，综合了佛教和基督教的要素。《周处除三害》用猪、蛇、鸽子三种动物，改写了原版故事里的恶人、虎、蛟。在佛教中，猪代表痴，是陈桂林的象征；蛇代表嗔，是残暴易怒的第二号逃犯“香港仔”的象征；鸽子代表贪，是化身为灵修尊者的头号逃犯的象征。

袁富华（左）饰演的二号通缉犯，其右臂上的刺青正对应该片英文名中的snake（蛇）。（资料图）

用宗教诫命来推进犯罪片剧情的电影，最为人熟知的，是大卫·芬奇的《七宗罪》。其实，猪、蛇和鸽子在基督教的语境里，同样可以进行非常有趣的解读。比如马太福音说“你们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陈桂林追踪的两大凶犯，恰好一个是像蛇一样明面上的恶人，另一个是驯良美好得像鸽子、伪装成大善人的极恶之人。而圣经中，猪被鬼附着其身，随鬼一起闯下山崖，投在海里淹死，这也正是陈桂林身不由己的悲剧结局。

电影剧本受到抄袭指控

灵修组织的尊者劝人舍弃一切财物，其实他贪得无厌的行为，正是他宣扬的价值的对立面。所以，不要看一个人怎么说，而要看他做了什么。

那陈桂林的痴是什么？是痴迷于对无名的恐惧，从出场时他介意别人叫他桂林孖，到结尾时他骄傲地对着岸上的警察和记者高呼自己是谁，正是由于出身卑贱，从小被人轻视，“无名”的痴，便成了他一生的心结。易含恨，贪于利，痴于名，这又何尝不是大多数普通人的执著。

“名”与“无名”的争议，一直延伸到了影院之外。影片《周处除三害》陷入了一场抄袭的指控。

《周处除三害》影片开头的追逐场景。（资料图）

台湾导演钱人豪在2月23日发表声明称：“明明是自己的孩子，还要想尽办法证明我才是父亲。原本我只是要求对方一个道歉，却换来漠视跟毫不尊重，甚至不断打压，一副你可奈我何的态度？……院线电影《周处除三害》涉抄袭本公司拥有版权及钱人豪导演本人创作著作之原创《无法无天》电影剧本故事！”

钱人豪指出，在他的剧本《无法无天》里，男主角名叫“陈广州”，被《周处除三害》改成了“陈桂林”，而陈广州的金句“我不怕死，我怕死了没人知道”直接被照搬。

导演黄精甫则在2023年10月发表的文章中称，他曾在2011年跟几位同行聊到周处的故事，得到了很多宝贵的意见，当时的故事还没有警察陈灰、秘医张贵卿的角色，直到2020年他完成了“周处”的故事大纲，延续了他之前的一部电影《复仇者之死》的故事结构、人物设定。《周处除三害》的台湾出品方“一种态度”公司表示不会继续回应，一切交给司法处理。

《周处除三害》这样一个剧本，它的核心创意，首先肯定来自中国古代的传奇故事，就像侯孝贤把唐传奇改编成《刺客聂隐娘》，李珞把《西游记》的故事搬演进了电影《唐皇游地府》里的当代武汉。周处如何除掉其他两害，又如何对待自己这第三害，甚至构成了剧透。但这个电影剧本的灵感来源，肯定也不是单一的。

抄袭的认定与司法程序十分复杂，无论判决结果为何，这场风波都提醒我们，在电影业这样一个名利场，故事中的人在告诫人们远离贪嗔痴，讲故事的人要做到又谈何容易？讲故事的人之间的故事，也让台前幕后的弧光更加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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