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 - 首页头条 ( ) • 2024-03-08 00:11

【编者按】

2024年,中法建交迎来60周年的重要节点。回望来路,两国间良好的交流氛围为无数个体交往创造了条件,而在这场邂逅中,还有更多属于个体的奇遇值得讲述。60年中,无数中法女性于两地文化间往来穿梭,在与未知周旋的过程中,寻找着自己的价值和位置,也逐渐打磨出属于自己的闪耀之美,成为推动中法相向而行的美好力量。三八妇女节之际,我们邀请了7位中法女性,来讲述中法交往中那些属于个体女性的奇遇与闪烁。

28岁的乐盖曦(以下简称乐乐),五官立体精致,面部棱廓分明,一双深棕色的大眼睛吐露出法国人的情感和智慧,却用流利的中文在上海的街头巷尾做着citywalk向导,介绍着上海文化和历史。乐乐是一名在中国生活了九年的法国人。

在乐乐就读的法国高中,学汉语的人特别少,汉语像是少女们的秘密语言,因为稀罕,所以“很酷”。她由此疯狂地爱上了汉语。2015年夏天,乐乐独自一人坐飞机来复旦大学读书时,她对中文还很不熟悉,甚至因为语言障碍跟不上老师讲课的进度。但她喜欢中国,为了能留下来,她后来甚至选择了读研。

2019年秋天,乐乐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了上海一家旅游公司。但很快,疫情暴发,从事旅游行业的她很难找到工作。她决定成立自己的公司,在上海做citywalk向导。

她每天至少要走两万多步,三年来,踏遍了上海的每个角落,去年一年就走了3000多公里。今年年初,她被推荐担任2024年上海国际旅游形象公益推广人。乐乐说,她在上海长大,上海是她的家,有人说,她比很多中国人更了解上海。

以下文字根据乐乐口述整理。

乐乐在工作中,受访者供图

 “生在法国农村,长在中国魔都”

2008年,12岁的我开始学习汉语。在此之前,我们学校选第二门外语(第一门外语是英语)时,选项都是德语、西班牙语,我上初三时,学校突然多了一个选项,也就是汉语。

我英语比较好,语言学习能力强,老师于是推荐我去学习汉语。我们汉语老师是一位法国人,汉语讲得特别好,喜欢模仿,上课非常有趣,不时给我们介绍中国文化,偶尔还会送我们一些中国小礼物。

当时学校学生一千人左右,只有不到10人选择学习汉语。他们有的像我一样,对汉语很感兴趣,但也有一些人,只是因为父母觉得中国经济发展得好,认为汉语以后会是一门很有用的语言,所以逼着他们的孩子去学习汉语。

在法国,我们初中读4年,高中读3年。到高考的时候,就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学生还在学汉语。因为学汉语的人少,我觉得它是我们的秘密语言,很酷。我疯狂地爱上了汉语,看到一本与中国有关的书就想看,在商店看到有汉字的东西就想要买。

高二那一年,汉语老师带我们来中国旅游。

此前,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应该是摩洛哥,飞两个小时就到了。在法国,初高中老师会带着学生出去外地旅行。我记得,初四的时候,老师就告诉我们,会带我们来中国旅行。因为路途遥远,来中国旅行的成本很高,当时大概要一千多欧元。

对一个高中生来说,这费用确实太昂贵了。我不想花父母太多的钱,于是开始省吃俭用。高一的时候,英语老师带我们去英国旅行,我说我不去;后来,西班牙语老师带我们去马德里旅行,我还是没有去,我说“我要攒钱去中国”。

乐乐生活照,受访者供图

我们高中当时跟西安一所高中有合作,每个学汉语的学生,都有一位中国学生做笔友。我们经常写信交流:我们用汉语写信,寄给中国西安的笔友;中国西安的笔友,用法语写信,寄给在法国的我们。

高二的那个冬天,我终于实现了梦寐以求的中国游。

从法国巴黎起飞,十几个小时后抵达北京。我们在北京、西安游玩了两周,在北京爬了长城,看了故宫、颐和园、北京胡同,去西安见了我们当时的笔友,并住在他们的家里,一起去看了兵马俑,还跟着他们一起去上了课。

虽说是去上课,但我啥也听不懂。

我记得,到中国的第一天,老师带我们去颐和园游玩。很多中国游客戴着统一的鸭舌帽,帽子上面写着几个汉字。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字,只觉得很酷,很想要一顶这样的帽子。我那时中文不好,听不懂他们讲话,但对方很热情地送了一顶帽子给我。一直过了好几年,我才知道上面写的其实是一个旅游团的名字。

为了那一次旅行,我特意用压岁钱买了一个数码相机,当时大概花了200欧元。旅行一路上,我拍了很多照,它们保存至今。

自那次旅行后,我对中国的向往变得具体。

高中毕业后,我就读于法国雷恩大学中文专业,班上同学不到二十人。当时,雷恩大学跟中国很多大学有合作,包括复旦大学、济南的一所大学等。大二的时候,班上有同学陆续以交换生身份来中国读书,但复旦大学的交换生名额很少。2015年秋天,大三的时候,我成为我们学校和复旦大学中文系唯一的交换生,独自一人坐飞机来到中国。

当时我19岁,正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努力,觉得一切尽在自己掌控中。现在回想,那时的自己不成熟,什么都不太懂,还是一个孩子。

到复旦大学后,我跟中国同学一起学习。当时,我虽然能用汉语交流,但汉语还不是很熟练,加上老师上课讲得比较快,第一个月我基本上都听不懂,后来才慢慢习惯,能听懂。

正是在复旦的那一年,我中文水平提高了很多。

我记得,有同学看到我是外国人,跑来跟我搭讪,希望练习自己的英语。但我不想说英语,所以每次都会回复说:“不好意思,我不会说英语。”一些人觉得奇怪,还以为我是新疆人。我来自法国的“农村”,老家人口约五万人,是我们省最大的城市。

相比之下,上海太大了,人太多了。我印象很深,刚来的时候,我感觉复旦大学像一座城市,它里面有宿舍、食堂、商店,什么都能买得到。从宿舍到我上课的大楼,导航显示骑自行车要20分钟。法国的大学都没有那么大,也可能是我读的大学比较小,而且法国的大学没有什么生活,虽然学校有专门给学生的公寓,但一般都在大学的附近。

那时候,我经常在复旦大学食堂吃饭,偶尔会去外面的餐厅吃饺子、炒面之类,很少吃西餐。我记得,学校边上有一家西餐厅,我去过几次,都是陪同外国老师一起去的。我当时是学生,没有钱,而西餐又都很贵。

我在复旦交了很多朋友,中国人、外国人都有,但我们交流都说中文。

我们宿舍有四个人,一个澳大利亚人,一个泰国人,一个韩国人和我这个法国人。我们都是用中文交流,虽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音,但我们无障碍沟通,还一起去了杭州西湖等地旅行。但她们后来都离开了中国。

我在中国经历了很多我人生当中的第一次:第一次留学;第一次一个人坐飞机;第一次一个人旅行;第一次自己买手机;第一次网购……所以,我经常说,我是生在法国农村,长在中国魔都。

乐乐生活照,受访者供图

大都会的面与里:“上海很繁华,却没什么压迫感”

中学的时候,我们主要是学习用汉语跟人沟通,包括了解一些中国的饮食文化等。到了大学,我们的汉语学习更专业一些,课程包括中国历史、地理,现代汉语、古代汉语,包括文言文、繁体字、中国哲学等。

我以前觉得文言文容易,因为它的语法系统简单,而且相比之下,用词没有那么多。但后来才发现,这其实是一个错觉。

大学主要是培训我们成为一名对中国了解的专家。所以,我们老师希望我们都去读博,做研究。但我不想读博,我对很多东西感兴趣,要我用5、6年的时间只研究一个课题,我觉得自己做不到。

本科毕业后,我读了研究生,上的是宁波大学、昂热大学联合学院的旅游管理专业,读了三年。期间我有一半的时间在宁波大学读书,或是来中国实习。

2019年秋天,我研究生毕业后,进了上海一家旅行社工作,主要做骑行活动,就是带外国人骑行游玩上海。半年后,新冠疫情来了,我也失业了。

其实那段时间,我也想过回法国,我父母也劝我回去。但我不甘心,我来中国读了这么多年书,就是为了能留在中国,如今有机会留下来,如果就这么轻易地离开,后面可能很难再回来。我不想放弃,最后选择自己创业。

2020年4月,我决定创业,成立一家citywalk公司,带外国人和中国人了解上海的历史和文化。

那时,我对上海并不了解。我一步步开始,先查资料,包括一些老文件、老地图,跟一些爷爷奶奶聊天,收集一些老照片等。慢慢地,设计一些有自己特色的小众路线,带客户一起去了解上海的多面性。

我们走的是小众路线。对于首次来上海的外国旅客,我当然会推荐豫园、外滩、迪士尼等,但我也会给他们推荐更当地、游客少一点的玩法,比如他们想拍“上海三件套”的照片,我不推荐他们去外滩,而推荐他们去乍浦路桥;他们想参观上海的寺庙,我不推荐静安寺,而推荐他们去沉香阁,或者法藏讲寺。

我喜欢带他们去上海的老弄堂,一进里面,变得非常安静,人流量少,爷爷奶奶们都很热情。一般外国游客都会说:“很难想象这么大的城市,能找到这么安静的地方!这里还是上海吗?”

乐乐在工作中,受访者供图

记得有一天,我在人民广场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用法语导游。突然,从一扇敞开的石库门里走出一位上海老人,对方说着一口流利的法语。老人告诉我,他的母亲是法国人,父亲是中国人。他跟我们讲述了很多半个世纪前的上海故事。

做了差不多一年,公司慢慢就做起来了。我现在一天至少要走两万步,去年走了3000多公里。每当我带着人们在上海散步,看到他们幸福的脸庞时,我感到非常骄傲和快乐。而快乐的女人是最美丽的。

我们是小公司,现在全职的有两人,其他还有一些兼职。我把我们的客户当成朋友,大家通过一起游玩,了解上海一些有趣的事情。

我同事都是中国人,合作的公司大多也都是中国公司,所以我80%的时间说汉语,20%的时间说法语、英语。前两天,一个法国朋友请我吃饭,叫我带上我家小狗。我朋友发现,她跟我家小狗说法语,小狗听不懂,然后又跟它说中文,发现它能听懂。朋友很惊讶,我跟我家小狗都说中文。

乐乐生活照,受访者供图

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中国的法国人,我感觉自己的思维方式都中国化了。

在上海,我的法国朋友并不多,因为生活在这里的法国人不多,所以我更多的好朋友还是一些中国朋友。

上海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它虽然是一个超级大城市,人口很多,但没有什么压迫感。比如说,我下午逛博物馆,或者公园,人都不是很多,弄堂里人也比较少。上海有很多面,它有喧嚣的一面,也有安静的一面,各种吃的,包括建筑、展会等,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生活在这里,永远不会无聊,因为永远都有新的事物。

三年来,我每周都去不一样的博物馆,去过上海博物馆、四行仓库、上海邮政博物馆、上海天文博物馆……太多了。

中国变化很大。我记得刚来不久,2016年夏天,我父母来中国看我,我们一起旅游了一个月。我父母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早上要喝一杯咖啡。那时一些小城市基本上喝不到咖啡,但现在,我们在中国任何一座城市都能找到很多咖啡店。

跟上海迅速的变化相比,法国的很多城市变化得更加缓慢。2017年,我回法国待了一个学期,感觉法国永远都是法国。三年疫情,我一直待在上海,直到去年2月,我回法国老家,忽然发现父母都已经老了。

我父母来过中国两次,每次都待了一个月左右。他们很喜欢中国,但因为语言、文化不同,而我也不能天天陪着他们,所以他们还是会不习惯。

我常说,自己是在中国长大的,中国就是我的家。我感觉,说中文和说法文的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可能因为汉语和法语的节奏不一样,说法语的我相对安静一些,说汉语的我稍微活跃一点。

而且,我在中国更自信一点,觉得什么事都能自己做,在法国就没有那么自信。

这两年,我有意识地参加国内一些活动和节目,像“非正式会谈”等,并被上海市文化和旅游局推荐担任2024年上海国际旅游形象公益推广人。我不敢说自己了解中国,因为中国太大了,有太多我不了解的东西,我可能只是稍微了解一丁点儿皮毛。但我希望自己能为此做一些事情,向全世界宣传更多中国的文化和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