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人生中的大事，过程中的各种细节也很快会被主人遗忘，而且是永久性遗忘。
——菲利普·迪克《全面回忆》
01
罗聪睁开宿醉后有些浮肿的眼睛，透过雾气氤氲的玻璃窗回忆往昔那场关于爱的旧梦。不知曾经的恋人此时在火星生活得如何？分手已有大半年，对她的痴迷却没有半分消减。为此他没有一天能好好工作，整日为输给一个富二代而愤愤不平。
“我可不想失去水手峡谷理工学院保研的机会。”他的前女友冉羽决绝地说，然后狠狠地关上房门，门上的磨砂玻璃映出她最后的剪影，并随着记忆渐渐模糊。
现实生活早已离那段记忆远去，现在罗聪脑中回荡的是酒醉前直属领导对他说的那句话：“你该去看看医生了。”
领导应该是认真的吧？谁让他动手把卖肉夹馍的小贩打得鼻梁骨折。但也不能全怪他，是那个商贩先说了腌臜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算什么东西。”
“这句话前女友也和你说过？”
“说过，但有些许不同。”
“她说了什么？”
“她说，你算什么男人。”
医生扶了扶鼻梁上的角质眼镜，一页页翻看着心理评估数据，用傲慢的秃顶对罗聪下了判决：“浮客型抑郁症。”
罗聪心头一紧，连忙追问：“所以，我是心理有问题吗？”
“对！”医生回答得干净利落，同时迅速地合上了文件夹。这个动作罗聪很熟，每天五点——下班的时间——他也会这样合上文件夹，对来申请补助的小贩说：“你这资料不齐啊，明天再来吧。”
医生从办公桌旁的金属档案柜中拿出一叠资料，对他说：“你可以考虑一下这个。”说完他就瘫在老板椅里玩起手机，房间里时不时响起一句：unbelievable。
一滴汗珠从额头滑落在文件上。他立刻用手擦拭干净，但还是在泛黄的纸页上留下一个不怎么友好的灰色印记。
“看完了吗？”医生将手机摔到一边，应该是游戏没通关，心情有些烦躁，“同意的话就签个字。”
“一定要删除记忆吗？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浮客型抑郁症没得治。”医生刻薄地说：“或者，你等个十年八年就会自动康复。”
“为什么？心理问题不能疏导吗？”
“别的可以，浮客型不行。”
“什么是浮客型？”
医生见他还是不死心，只好简短解释了一下：
浮客型疾病患者与其他病人不同，他们对世界的认知发生了错乱，比如有人会认为自己生活在外星人的监控下，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在某些力量的左右下做出的。平静期的浮客患者虽然有些疑神疑鬼，还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在人群中生活，但爆发期的患者却很危险。因为认知偏差，他们很有可能做出一些违反常理的事情。
说它无法治疗，是因为发病原因往往是婴儿期没有得到足够的关爱，或者童年期的创伤。想要彻底治好，除非穿越时空重新出生一次。这种疾病不会轻易爆发，患者往往可以带有类似的症状生活很长时间。突然爆发，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应激事件，让患者变得极度敏感，进而放大了浮客型的症状，出现易怒甚至暴力倾向。
“不可能，有这种病我怎么不知道？”罗聪还想狡辩，但他心里知道，自己现在正在怀疑眼前的人不是医生，而是演员假扮的。
“你说你没病，那你为什么要打那个小贩？”
“因为生气，他骂我算什么东西，是人都会生气吧。”
“人都会生气没错，但是正常人不会打人。”
“生气动手打人这不是正常反应吗？”
“你会因为生气动手打你的上司吗？”
“会，怎么不会，就算是上司也不能乱骂人啊。”
“你看，这正是浮客型患者的特征。”医生说，“正常人不会期待领导能客客气气，或者说，为了那点工资他能忍耐。正常人也不会认为小贩应该服从自己，就像女朋友不会永远和你在一起。小贩破坏了你的预期，就像女朋友离开你，所以你动手打了他。如果有一天，领导违背了你的意志，你会打领导的道理也是如此。在浮客型患者心里，只要他想，这件事就必须发生。即便正常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罗聪低着头，医生的确看透了他的想法，可他还是不甘心，问道：“真没救了？”
“很难，浮客型患者本身对于世界的认知就有偏差。我说过，想要改变这个，除非能回到妈妈肚子里重新出生一次。”
“那为什么删除记忆就能治愈呢？”
“删除记忆并不能治愈，”医生缓缓地说：“只能让患者从爆发期回归平静期。”
浮客型患者确实可以正常生活，但这只是因为没有遇到令其爆发的诱因。虽然对世界的认知有偏差，但平静期的患者并不会因为别人没有满足他的预期而暴怒。就像花了10个信誉点，点了一份锅包肉，里面只有三块肉，他会认为：这一定是高维度编剧为了让我愤怒而设置的陷阱，观众正期待我暴怒呢，我才不要给他们这样的反应。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们才能平息内心的怒气。如果是爆发期，就连这样的自控力都没有，只想着抱着世界一起毁灭。
“我并不想世界毁灭。”罗聪否认道。
“你想，只是嘴上不承认罢了。”
“凭什么这么说？”
“就凭你的症状。如果你真想把女朋友追回来，为什么不好好努力赚钱，而是做着闲散工作，上班时间摸鱼，甚至还动手打人？明知道打人会失去工作，你为什么还要打人？这就是自毁的症状，如果继续发展下去，迟早会变成抱着世界一起去死。”
“我没有。”
“你有。你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战胜抢走女友的火星富二代，于是干脆什么都不做。你殴打小贩，其实是一场赌博，要么重新获得对人生的支配权，要么毁掉自己。”
罗聪不说话了。
“只能说，在出现记忆删除术之前，治疗浮客症患者唯一的方法只有等待——等十天半个月，或者十年八年，你有了新的生活，不再执着于前女友的决定为什么不符合你的想象，你就好了。”
02
十年八年？
领导不会等他十年八年，多少心理健康的人都排着队想取代他的工作。要是真的被证明是因为心理问题动手打人，他立刻就会失业。
“可我不想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反复权衡之后，罗聪认为与失业相比性命更重要。他不能接受自己成为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医生满脸疑问地看着他，解释道：“谁跟你说这个实验有生命危险？它只会删除你脑袋中的一段记忆。”
“记忆？那可是我大脑中一个个紧密连接的神经突触啊。你们要删除我大脑中的记忆，就是要一个个拆掉这些连接在一起的突触吧。万一不小心出现操作失误，拆开了我某项生理功能的记忆突触，比如呼吸，那我就会忘记呼吸的方法，当场死亡吧？”
看过那份文件，罗聪大致了解了医生要对他做什么——取出他脑袋里关于冉羽的记忆，这样他就不会为情所困，深陷在浮客型症状的幻想中，更不会因此情绪异常，出手打人。但那份文件中也写明了，这个实验尚处在临床测试阶段，会出现怎样的后遗症无从判断。
通过这个名叫无羡计划的实验，他脑中关于冉羽的记忆就会消失，同时消除的还有他对富二代的艳羡——为什么富二代可以心想事成，他却不能？艳羡消除后，暴力倾向也将随之消失。真正做到无欲无求，心灵澄净。
可是，他关于冉羽的记忆并不都是由艳羡引起的心理失衡，也有浪漫持久的拥吻，美好温暖的陪伴，干柴烈火的激情。
医生长长叹了一口气，过来人般地说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年轻人啊，覆水难收。这些曾经你认为美好的记忆，当它对你的人生已不再重要时，迟早会被忘记。留着它们，只会在婚后一次次求生欲考验中引火烧身啊！”
罗聪敷衍地嗯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我这辈子不可能再爱上别人，更不可能和冉羽之外的任何女人结婚。
但在医生看来，他这样的反应还是在为实验的安全性担忧。
“放心吧，我们的手术很安全，甚至都不用开颅。”
“那怎么取出记忆？”
“为什么要取出记忆？你的大脑又不是抽屉。”
人们的惯性思维很容易将消除记忆想象成从抽屉里拿东西。事实上，记忆并不是存储在大脑中的物件，它是意识的一部分，一种神秘的电信号。我们无法通过拆解时钟的方法把它取出来，参与无羡计划也不需要开颅，更不需要在体内植入纳米机器人来分离特定的突触。
“那要怎么消除记忆？”罗聪的兴趣被勾起来，虽然他已不年轻了，对于新鲜事物的好奇却没有半分消减。
医生一改刚才的懒散，从老板椅上站起，挺直腰杆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帘，窗外阳光照入，大都市的街景映入眼帘。
“方法就和它一样。”医生指向窗外林立高楼间突兀矗立的黑色方尖碑，那是一座欧米伽基站，用来接收和传播纳米波信号。
地球上没人能离开它们，自动驾驶星际飞船、月球购物一站式无人配送和火星上的亲属联系······这些都需要通过它们表面金色的欧米伽涂层把信号传输出去。它们连接起的行星互联网络，从宇宙中看，不就是大脑上的一个个神经突触吗？
从感觉上讲，人类认为神经突触之间密不可分，所以才会有需要做手术把神经突触分开的假设。但如果放在微观角度，神经突触也许并非连接在一起才有了记忆，真正的记忆更像是突触间传递的电信号，也就是基站和基站间传递信息的电磁波。
所以，我们大可以将神经突触想象成地球上的纳米波基站，而两个突触之间的距离可能是两座城市，也可能是火星和地球，记忆则是这两座基站之间传播的电信号，过去的人认为删除记忆就是把基站拆了，但是干扰基站之间的电磁波传输不是更简单有效的方法吗？删除记忆的手术也并不是将两个连接在一起的突触撕开，而是利用两层圆环释放出的电磁信号，完成删除记忆的全部工序。
接着，医生拿出一份上世纪的论文。
早在上个世纪，即便人类登陆月球仅一次，但那时的科学家就发现，记忆其实分为记录和回忆两个部分，并由四个步骤组成：巩固、成熟、唤醒、获取。
想象生活中的一个场景吧：下班了，你准备回家，妻子打来电话说晚上家里喝羊汤，让你去超市带一把香菜。你记住了这件事，到地下停车场，像平常一样开车回家。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羊汤的香气扑面而来，你才想起忘记买香菜了。
这就是一种失忆。买香菜这件事经过海马体加工处理，已经被记录在大脑深深的沟回之中，可没有羊汤这个因素唤醒你的记忆，在你大脑的时间之窗里反复播放的就是过去30年，上班等下班，下班开车顺着同样的马路、过同样的路口回家的场景。就算超市在家楼下，你也不会往那个方向多看一眼。
无羡计划的关键就是干扰你大脑中的唤醒机制，让你不会看到路边接吻的情侣就想到前女友，看到电视里彼此喂食的男女也会想到她，更不会因为富二代开着跑车从你身边呼啸而过，就联想到深爱的前任正靠在另一个男人的胸膛上。
这样一来，痛苦的记忆就不会经常被唤起，干扰正常的生活。
“除此之外，我们还会为每个参与者提供科研补助，参与到我们的计划里，你会获得100信誉点的时薪。”
“100信誉点？那可是我三个月的工资啊！”
医生露出一副不算什么的表情：“好处还不止这些。”
接下来医生握着他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很久，什么忘记前任就能认真工作开创美好明天，什么参与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可以写在简历里，什么成为新时代的阿姆斯特朗为人类脑科学探索迈出一小步······这些诱人的条件，得到的回复只有两个字：
“不行！”罗聪补充道：“不管怎么说，冉羽是我最爱的人，我这辈子都不要忘了她。”
医生只是笑笑：“你确定她是你的此生挚爱吗？”
罗聪坚定地点点头。医生看他这态度，又拿出一份实验报告：
“在众多参与无羡计划的实验者中，有这么一位老先生，他的妻子因疾病去世，于是他决定删除关于妻子的所有记忆。你知道实验结果是怎样吗？”
“怎样？”
“这位老先生在接受大脑电信号干扰手术后，依旧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妻子的点点滴滴。”
“怎么会这样？”
“没人能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们现在掌握的科学知识根本无法解释，只能认为这就是真爱。”医生挑衅地笑笑，“如果你真的那么爱冉羽，无羡计划也一样删不掉你的记忆。只是你真的确定自己如此坚定吗？”
罗聪还是有些犹豫。医生却一反常态，有些卑微地说：“小兄弟，我真是为你好。你签了这个名也是帮哥哥一个忙。我还差一个样本就能成为这个月的优秀工作者了。”说着他将同意书往罗聪身前推了一推，眼中满是赤诚。
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使命感涌上罗聪的大脑，他有些冲动地在知情同意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如果医生还是刚才那副傲慢的样子，这个名字罗聪肯定是不会签的。
事后他看到医生嘴角那抹一闪而过的邪笑，总有种被骗的感觉。可没过多久，他又认为做这个决定就是因为自己想测试一下对冉羽的爱是否永远不变，哪怕最新的科技可以删除记忆，也无法删除他对冉羽的爱。
03
删除记忆的仪器出奇简洁。中间是牙医诊所常见的躺椅，外围是两层圆环，人躺在里面就像达·芬奇的维特鲁威人①。
罗聪问医生：“这个手术要多久？”
医生说：“因人而异，要看这段记忆有多刻骨铭心。”
罗聪哦了一声，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四点四十五分。他正想着“医生今天看来是要加班了”，一支细小到几乎不被察觉的麻醉药注射针管就从他的颈后插入，在毫无痛觉的情况下，他已经陷入昏迷。
随着第一层圆环开始转动，罗聪大脑的全息影像被扫描到电子仪器中，其中的几亿个突触，也已经全部暴露在医学辅助AI的控制之下。
被麻醉的他，大脑处于深度睡眠状态。医生会给出相应词语引导，让他的大脑皮层做出反应。比如冉羽，左脑、右脑都在听到这个词语后同时亮起一片、一面或一星半点，证明这些区域都有关于冉羽的记忆。
医生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像20世纪90年代每个星期二下午的电视一样，让这些记忆画面变成千篇一律的静态图片。
系统会锁定这些突触，给它们一个ID，接着处于第二层的圆环也旋转起来，内外两环以相同的速率、不同的频率工作。第二层圆环释放出的电磁波，会植入一组全新的电讯号，覆盖原先的频率——听过广播的人都知道，在收听频率不变的情况下，本来播放的节目如果被干扰，就会变成沙沙的白噪音。
医生摁下操作台上的红色按钮，关于冉羽的记忆不再频繁出现，原本亮起的部分如今只剩下如蒙德里安笔下般单调整齐的色块。
进展很顺利，医生却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干扰信号覆盖成功，检测的结果却不是单调的星期二画面，而是更加强烈的心动信号，这些信号仿佛承载着百年的爱意，像是白娘子压在雷峰塔下的倾诉。
难道是植入出错了？医生试着呼喊冉羽的名字，亮起的所有突触之间的确都释放出同样单一简短的讯号。但他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就好像你在Excel文档中，将原来复杂多变的数据替换成一堆零，替换之后，零的确存在，同时却又多出来大量原本没有的数据。
“该不会是哪个参数选择错误了吧？”医生心中犯着嘀咕，面上还要假装淡定，打定主意先把罗聪唤醒，再根据他的反应做判断。
注释：
①《维特鲁威人》是列奥纳多·达·芬奇在1487年前后创作的素描作品。根据约1500年前维特鲁威在《建筑十书》中的描述，达·芬奇努力绘出了完美比例的人体。这幅由钢笔和墨水绘制的手稿，描绘了一个男人在同一位置上的“十”字形和“火”字形的姿态，并同时被分别嵌入到一个矩形和一个圆形当中。这幅画有时也被称作卡侬比例或男子比例。
04
罗聪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世界却好像被蒙上了一层毛玻璃，什么都模模糊糊，只能看清一个大致轮廓，细节却一点都看不清。
“感觉怎么样？”医生问。
“头晕，看不清东西，世界好像在旋转。”
“没事。”医生擦擦额角的汗：“可能是设备的高速旋转把耳石②震出来了，你躺在这里不要动。”
罗聪“哦”了一声，即便他身体想动，手脚还被固定着呢。
医生拿起连接脑部数据库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出罗聪大脑的扫描图，很多突触都闪着金光。
研究所中有一个不外传的秘密，那就是金色的光芒代表着极少数天才级的脑细胞。
这套像极了维特鲁威人的大脑扫描仪，它的成像原理是——活动越强烈、信息交换越频繁的突触，呈现的颜色就会越耀眼。颜色变化的规律是：休息时呈现白色、晨起或冥想时呈现蓝色、学习或激动时呈现红色、有独特创想时才会出现金色。
人类历史上也没有几人脑中闪烁过金色。门捷列夫总结出元素周期表时也许闪烁过，麦克斯韦想到电磁方程组时也许闪烁过，最确认无误的是爱因斯坦在想到相对论时绝对闪烁过。
——在罗聪脑中，此刻正有无数个“相对论”在闪烁。
医生咽了咽口水，这样的异常只有一个原因，而且只存在于理论中，在删除记忆过程中发生类似意外的概率只有不到千亿分之一，这概率和猩猩进化成人类的概率是一样的。他需要请示上级该如何处理。而在那之前，他要进行一次最终确定。
“您还好吗？”
罗聪没有发现医生突然变得恭敬，还像个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一样喏喏地说：“我就是头晕，不会是删除记忆的副作用吧？”
“当然不是。”医生立刻否定，“你可能······”
“可能什么？”
“我不能轻易下判断。我需要问你几个问题，才能给出准确的回答。”
罗聪点点头。
医生没说问题，他只说了两个字：“冉羽。”
“什么？”罗聪反问道，“蓝宇？还是蓝染？”
罗聪的回答无疑肯定了医生的猜想，于是他给出了更加明确的问题：“听到冉羽你会想到什么？”
罗聪支支吾吾地重复着那两个字，这两个字他本应该刻骨铭心，此刻却变得陌生还有些拗口。但这不过是表象，医生透过脑扫描数据能清楚地看到，冉羽这两个字让他脑中亮起了更多的金色光点。医生心中大叫不好，却为时已晚，那些他只在教科书中看到的异常景象，已经出现在这间房内。
天花板上浮出一个小小的黑点，并一点点变大，还随着重力下沉，像一滴墨从天花板落下。它在罗聪和医生之间停下，好似被什么东西扼住，墨迹开始沿着那东西的轮廓游走，如果说米开朗基罗的凿子是从大理石中取出了大卫，那这墨点就是在沿着虚空创造物质。
医生虽然吃惊，却还保持着理智，他赶忙叫醒罗聪，让他从回忆中醒来。
罗聪一激灵，从神游回到现实，墨滴成形的过程也被切断，塑造了一半的物件掉在他的大腿上。虽然双眼视物仍有些模糊，但他还是依稀能辨认出那东西——黑色前扣聚拢款、一只手握不下的罩杯。
明明看着像一摊软绵绵的胶状物，摸上去却是熟悉的蕾丝质感。这让罗聪回想起那个人，和她身上散发着的香奈儿5号香水味。但他想不起那人是谁，随即又一次陷入回忆。天花板上再次出现一条长长的墨迹，不过这次是肉色的。医生这次制止了他，罗聪回过神来，墨迹消失了。此时，医生已百分百确定，那件事的确发生了。
为了让罗聪不再陷入回忆，他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并把现在他身上发生的异常也仔仔细细地交代清楚。
这下轮到罗聪合不拢嘴了，他笑道：“我和蓝宇果然是真爱，对吧！”
就算连爱人的名字都说错了，罗聪依旧坚信他的爱是永恒的，远比人的一生、地球的存在、宇宙的坍缩都要久远。
“我以为这样的事情只会在故事书里出现，蒙淘克③、黑太阳、古城荆棘王④这些我都看过，没想到有一天我能拥有同样的能力。”
“但这也可能毁灭世界啊，罗聪同志。”医生严肃地说。
人类至今都没有完全理解大脑的奥秘，有些参与无羡计划的科学家，也曾指出擅自删改他人记忆，可能会带来更加恐怖的结果。其中一种可能就是激起大脑自我保护的潜意识，从而开发出更多潜能。也许元谋人正是在某次被野兽追捕的过程中，突然激活了体内的潜能，才进化出如今人类聪明的大脑。或许罗聪也是在删除记忆的过程中，激起了脑细胞的保护机制，进化出了远超人类的超级大脑。
可看过《古城荆棘王》的二次元都知道，有时候拥有能力也是一种诅咒，因为这种人会变成连接意识世界和现实世界的一道门。意识世界可以通过他将物质世界吞没。
注释：
②耳石是控制人身体平衡的重要器官，正常的耳石在两个耳石囊（球囊和椭圆囊）中。
③详情可见普雷斯顿B.尼克尔斯 彼得.穆恩编著的蒙淘克工程四部曲《蒙淘克工程—时间实验》《蒙淘克的金字塔—探索意识之谜》《重返蒙淘克—同步性探险》《黑太阳，蒙淘克的纳粹—西藏连接》。
④一部日本动画名。
05
医生拿出藏在实验室最深处的卫星电话，联系了他的上级。罗聪本还乖乖地躺着，他的脑中却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快跑啊，他们要夺走你的超能力。”
“你是谁？”
“我？”那声音奸笑几声：“本尊是时间之外，无比尊贵的意念领主。荷马称呼我卡利俄佩，犹太人叫我撒旦，在埃及我则被认为是太阳神拉。”
“哼！”罗聪语气充满了不屑，“你这么强大，为什么只能在我脑中出现？”
“不是我在你的脑中，而是只有你的大脑可以连接到我。”
“哦，那我现在就断开连接。”
“······那你将失去成为神的机会。”
“神？”罗聪的好奇心再次占了上风，“成为神我可以获得什么？”
“如果你成为神，女朋友就会回到你身边。”
“真的吗？那我需要做什么？”
“你只需要把身体借给我，让我可以入侵物质世界。”
罗聪突然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如果你入侵成功，世界不就毁灭了？”
“世界毁灭了有什么关系，只要女朋友和你在一起就好了。”
“不行。我不能为了我自己牺牲那么多人。”
“谁说要有人牺牲了？”
“是你说的，要入侵物质世界。”
“那你一定是对入侵有误解。我入侵物质世界，只是要改变这个世界中一些错误的部分，把他们拨回正确的方向。”
“那这世界上的人还存在吗？”
“当然存在，他们还会变成更好的样子。”
“更好的样子是什么样子？”
“他们会绝对服从你。只要你想，他们就会去做，不会有任何人背离以你为中心的轨道，所有的人和事物都围绕着你运行。”
“你这不是在剥夺他人的自由意志吗？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你不要太幼稚了，就算你不接受超级大脑的能力，也有别人会接受，世界还是会毁灭。到那时，成神的就是别人了。”
罗聪沉默了，他真的在思考是否应该接受恶魔的交易。
医生打断了他的思考，问道：“你还好吗？还没做决定？”
“什么决定？”
“刚才和你说的，你没认真听吗？”
“你说了什么？”
“关于如何解决你现在问题的方法。”
“什么方法？”
“再植入一段干扰信号，来抑制脑细胞的活性。这样超级大脑就不会成为你的困扰。每次你心里产生无法实现的欲念，记忆就会本能地调取这些干扰信号，不会再有具体的事物令你困扰，无意义的电信号会让你昏昏欲睡，不会因为烦恼产生任何负面情绪。”
罗聪说：“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不会，你还会因此被人们歌颂。”
“歌颂我？”
“因为你自愿抑制了超级大脑，同时也为无羡计划提供了一例关键样本。所以，你愿意吗？”医生如慈父般盯着这个年轻人，就像亚伯拉罕看着以撒。
“为了全人类，我愿意。”
说这句话时，如果罗聪的手能动，一定会将手握成拳放在心脏的位置。
“那就辛苦你了！”
这句话仿佛咒语，环绕在座椅周围的两个维特鲁威环再次高速旋转，罗聪眼前模糊的世界渐渐陷入黑暗，他只能感觉到有风划过皮肤，随着时间推移，风速由快到慢，机器的嗡鸣声也渐渐变小，一团白光罩住了他。
再次睁开眼睛时，世界变得清晰了，他能看清时钟表盘上的每一个刻度，分针正指在10的位置。医生离他很远，他却能看清对方眼镜片上反射出巨大的豌豆树。世界以高清的形式呈现，却好像蒙上一层带有滤镜的玻璃。
罗聪从躺椅上站起，浑浑噩噩地走出实验室，感觉整个人都自由了。他抬起头，夕阳温暖的橙光照亮了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的磨砂玻璃窗映出一道熟悉的剪影，门打开的一瞬间，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是她。
脑中人说道：“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
“什么？”
“我答应过你。从今天起，我会让你心想事成。”
罗聪略一分神，那人已冲到他的面前，一把将他搂入怀中，说道：“亲爱的，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你······”罗聪看着怀里一身护士制服的女子，“你不是在火星吗？”
“我放弃了水手峡谷理工大学保研的机会，入职了这家医院，脱下水手服，穿上护士装，要和你永永远远在一起。”
水手服也不错。罗聪心里想，嘴上却说：“真的吗？”
“当然了，你不相信的话，我们现在就去领证。”
听了这话，罗聪咧着嘴傻笑，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收拢了笑意。脑内人立刻察觉，提醒道：“快答应她！晚了她就要和富二代去火星了。”
听到这句话，罗聪突觉天旋地转、昏昏欲睡。身边人将他扶住，露出两排发黄的牙，用粗糙像恶魔一样的嗓音说：
“你的病还没完全好。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研究报告：
本周又是难得的新人周。
虽然风格有点中二，我还是多少从这篇里看到了《浮士德》的一点影子。
这是一篇明显更符合当代青年的境遇剧——恋爱脑，爱无能，略显浮夸的诱惑，略显中二的坚持……但抛开这些表象，至少它所探讨的主题还是相对严肃的东西：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到底在讨论什么？
在娱乐至死的社会里，思考人生似乎早已成了某种梗和笑话。相比于快快乐乐、什么都不思考的得过且过，思考人生却发现什么都无法改变无疑是痛苦的。
那么，是不是反正什么都改变不了，倒不如快快乐乐过完一生更好？
这道题没有标准答案，只要你能在内心言之有理即可。
－END－
作者丨胖子不二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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