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配及其标准件生产在中国对美制造业直接投资中极具分量。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起，浙江万向作为中国汽车产业对美直接投资的先驱开拓了对美“投资—学习—贸易”的商业路径。随后福耀、中航工业、耐世特汽车、上汽等企业均在美国存在大量投资，在这一系列企业的投资历程中，大量中资企业获得了长足的收益。尤其是福耀玻璃在俄亥俄州、密歇根州和伊利诺伊州的投资堪称是中国对美制造业投资的典范。

中国对外开放与贸易最初的设计是使中国成为全球化的“代工厂”，由于是对国际制造业厂商代工，所以需要大量的标准件生产，而中国在这一领域尤其是模块与汽车配件方面具有明显的优势。包括万向节、轮胎、玻璃等，中国均成为世界首屈一指的生产和出口大国。目前，美国各大州均存在中国汽配产业的投资，甚至在密歇根州、俄亥俄州这类制造业大州，汽配投资甚至成为中国对当地投资的主流。美国政府在汽配领域长期欢迎中国直接投资，直到锂电池的出现，中美在汽配领域的冲突开始显露。

大量中国对美直接投资属于低国家安全风险产业，但锂电池因为其生产需要大量的锰、锂、钴、镍等矿产，而实施大规模生产的前提是企业能够长期稳定地获得这系列金属。目前，在全球只有中国具备组织和动员锂电池大规模可持续生产的能力和网络。也正是基于中国的生产优势，国轩高科、宁德时代、赣锋锂业等大型锂电产业跨国公司得以崛起，在实力增长之后，这些公司转而密集地展开对美直接投资或进行合资生产。从对美直接投资历史看，锂电池投资是中国对美制造业投资第一次出现由中国主导标准化生产并具有技术与工艺双重优势与产能的直接投资。

在较长一时期，美国由于本土未能在短期内实现对锂电池的规模化生产，同时拜登着眼于与欧洲在绿色产能上展开竞争，通过立法拜登政府对包括锂电池在内的产业投资提供了3000亿美元级的补贴，以推动美国“再工业化”。包括密歇根州和伊利诺伊州在内的民主党控制州纷纷邀请中国电池企业前往投资。宁德时代、国轩高科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实现对美直接投资。与宁德时代相比，国轩高科在密歇根州的投资其复杂性值得深度研究。

由于在密歇根州的投资直接获得了州长格雷琴•惠特默以及州议会的政治支持，这使得国轩高科在投资初期较为顺风顺水，总体挑战存在于：投资落地的大急流镇政府反对、州内议会议员的反对、联邦议员比如共和党的卢比奥致函财政部敦促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要求审查“国轩”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这些压力客观存在但是难以积累成势。近期，由在密歇根州共和党人控制的基层政府成为国轩投资的新阻力，而美国国会重量级议员所带来的挑战更是直接。

国会议长麦克•约翰逊（Mike Johnson）在3月25日宣布任命共和党联邦众议员约翰•穆勒纳尔（John Moolenaar）为新任众议院美国与中国共产党战略竞争特设委员会主席，接替提早辞职的共和党联邦众议员麦克•加拉格尔（Mike Gallagher）。预计，穆勒纳尔将从4月开始新的主席职务。代表密歇根州第二选区的共和党人穆勒纳尔出生于密歇根州中部城市米德兰市。在2015年进入联邦国会前，穆勒纳尔曾活跃于当地州议会政坛，在2003-2008年担任该州州议会众议员，并在2011至2014年出任该州的州议会参议员。穆勒纳尔同时还是众议院拨款委员会成员之一，在美国共和党体系中属于政治明星一级。在中国议题上，穆勒纳尔多次主张采取立场较为强硬的政策，他最为关注的议题之一就是中国电池公司国轩高科的美国子公司在密歇根州梅科斯塔郡建设电池材料工厂的计划，并且时常对国轩的电池投资项目发声批评，是反对该项目的激进人物。

穆勒纳尔和现任中共问题特设委员会主席加拉格尔曾在2023年9月联名致函财政部长珍妮特•耶伦（Janet Yellen）（也是CFIUS的主席），呼吁拜登政府停止对在美国投资的中国电池企业提供财政补贴援助，并特别点明国轩，称“国轩高科是一家与中国共产党及其国有金融机构有直接联系的中国公司。国轩一直是中国版‘千人计划’的积极参与者，联邦调查局称该项目涉及窃取商业机密并进行经济间谍活动。”穆勒纳尔和加拉格尔在信中称，“国轩高科在其业务范围内设立了多个‘共产党单位’，并曾公开寻求中国省级政府的支持，已实现其海外业务扩张的企图。允许中国共产党支持的公司削弱美国国内电池行业的实力和发展，会威胁美国的国家安全和重要的供应链，特别是当这些公司可以利用美国纳税人资助的投资和在《降低通胀法》（Inflation Reduction Act）支持下对锂电产业提供信贷和补贴等措施”。

由议员尤其是高级别议员主张的反国轩观点最终会上升为立法动议，并在国会展开投票质询等政治动员。2023年11月，穆勒纳尔与同为共和党议员达林•拉胡德（Darin LaHood）推出“禁止官方将纳税人收入给予压制国家法”（No Official Giveaways Of Taxpayers’ Income to Oppressive Nations Act，NO GOTION Act），即“禁止国轩法案”。根据内容，法案将禁止在美国与中国共产党有关联的企业依照《降低通胀法》获得绿色能源生产税收抵免的优惠。立法产生的威慑力以及不确定是国轩面临最为严峻的政治压力。

实际上，随着美国大选竞争加剧，中国在美投资与美国国家安全的关联议题越发突出，由议员造势掀起的反对国轩的浪潮从没有停滞。共和党势力进一步为拜登《降低通胀法》的实施设阻。在激烈党争之下，拜登与密歇根州政府推动的产业政策受到了挑战，当然紧迫且直接的挑战来自于基层政府的“断水断电”。

早期，州政府引入国轩高科项目的一个重要目标是“扶贫”，但国轩投资造成了大急流镇公共舆情的极大分化。面对潜在的福利，但同时需要当地民众付出包括土地、环境污染以及水源被抽走等的可能代价后，部分民众并不买单，并做出激烈抗议。由于美国基层存在高度自治，去年11月民众经过投票罢免了五名民主党籍官员后，接任镇长的共和党人贾森•克鲁斯（Jason Kruse）撤销了前任镇委会支持建厂计划的决议合同。该份合同由格林镇前任民主党镇委会签署通过，时任官员（镇长比尔•斯塔内克（Bill Stanek）被罢免，因为他与其他的委员会成员——相当于中国县级单位常委——支持建设该工厂）在压力下均已主动辞职或遭罢免。克鲁斯在一份声明中称：“作为乡镇主管，我最关心的是保护格林镇人民的利益，我们将大力捍卫我们镇在这件事上的立场。我们可能是一个小社区，但我们拒绝被欺负。”

按照计划，国轩工厂拟每天抽取75万加仑的水用于生产加工电池，但新任镇政府官员对这一项目采取了断水措施，尽管前政府已和国轩签署了基建协议，但政党更替导致投资环境出现变更，使国轩项目的展开面临严峻挑战。在向密歇根州联邦法院提起的诉讼中，国轩表示，该镇最初通过决议，批准该公司将大急流市的供水系统连接到该项目的计划，但目前该镇违反了其合同义务。“国轩”要求该镇重新准许将供水连接到其工厂，同时表示，“为了防止该镇突如其来的反对破坏进行多年、耗资数百万美元的建厂努力，法院应命令该镇遵守双方协议规定的义务。”如果持续断水，国轩面临的损失将是难以估量的。

拜登政府推动的《降低通胀法》要求电动汽车必须在北美组装才能获得税收抵免。此措施为制造商将其生产“登陆”到美国创造了动力。国轩对美国的直接投资正是借助了这一历史性机遇，但是美国内政确实复杂，这有点超乎国轩最初的设计。

现实看，国轩高科在密歇根州的投资再没有像福耀玻璃在俄亥俄州代顿这样的好运，究其原因是福耀采用的原料比较简单，主要是石英沙、钠和钙镁等并非稀缺的原料，这些与国家安全的关联性比较少，在选址上使用废旧工厂触动的利益更少。中国在锂动力电池领域的崛起，所需要的矿物涉及镍、锂、钴等重要金属。中国在锂电池这一方向获得控制权，使美国看到了中国在全球的资源组织和动员能力铸造了中国在动力电池上的绝对优势，而美国采取的政策当然是充分利用但是有节制地设防。国轩在美绿地投资原本对当地的利益触动就大，这一点国轩尚未起步建设，就深刻地感觉到了美国政商关系的复杂及利益博弈之激烈。国轩的投资遭到了美国共和党精英以及社会反对势力的联合压制，尽管受到了联邦以及州政府的政治支持，但包括议员以及基层力量带来的细分压力是国轩始料未及的。如果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上台执政，国轩高科可能会面临更加紧张的态势，这不仅包含取消拜登政府授权的补贴、展开对国轩与中国政府关联度的调查，更有甚者可能会完全推动这一项目的安全化，直至彻底否决其在美国的存续资格。这绝非危言耸听，而是中美产业脱钩确实在进行，战略性资产要不必须“美国化”要不就撤离美国市场，美国政府宁愿公然违宪以及放弃商业契约精神也要追求绝对安全，“中间道路”的空间越来越小。

在中美冲突背后，是美国认为承载中国式政商关系的跨国公司会损及美国《宪法》权威，而对于宪法的解释，美国各党派以及联邦和州政府存在极大的自由裁量空间。在不确定性下，美国政府力图把握“国家安全”这一确定性可控操作因素，设置对应的边界，控制国轩的“内部化”进程。在这一背景下，国轩在密歇根州的工厂投资进程估计又得耽搁了。

（注：王英良，中开国际事务（NEIA）评论与研究主笔，研究中美政商关系，跨国公司、产业投资与国家竞争，微信号：porsche910114。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