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 - 首页头条 ( ) • 2024-04-03 20:06

楔子

你好。这里是《文明之旅》。欢迎你,穿越到公元1005年,大宋景德二年,辽圣宗统和二十三年。

这一年的1月,宋朝和辽朝签订了“澶渊之盟”。两国之间打了25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虽然谈不上谁胜谁败,但也是一时间云开雾散。

这一年的春天,宋真宗专门好几次下令,安抚河北地区熬过战争的老百姓。

先是1月23号,皇帝听说河北缺少耕牛,朝廷就免去了商人贩卖耕牛的税。

两天以后,1月25号,河北的囚犯,只要是死罪以下的,全部赦免。

到了2月10号,真宗皇帝又进一步了解到了河北的战争惨状,下了罪己诏,让河北人民休养生息。

与此同时,河北边境的很多地方也纷纷改名。原来的什么“威虏、平戎、定羌”这种剑拔弩张的名字改成了什么“广信,保定,保德”这种平和淡定的名字。

咱们要是有机会在1005年初的河北大地上走一走,春风拂面,一定会感觉:好日子和春天真是同时来了啊。

这是从老百姓的角度说。从皇帝的角度呢?不打仗了,大家当然都高兴。但是皇帝还会关心另一个问题:朝野、上下、内外,甚至后世,会怎么评价这个刚刚签订的“澶渊之盟”呢?

这时候突然来了一个机会,皇帝可以借机探测一下各个方面的反应。什么机会呢?

你想啊,仗虽然打完了,但是皇帝这个时候还是在澶州御驾亲征,该回东京汴梁了。那要不要在汴梁举行一个接驾仪式呢?这个仪式是隆重呢还是从简呢?

真宗一算日子,回汴梁的日子,正好是一位皇太后的忌日,就放出了一个试探气球:为了尊重皇太后,要不我就悄悄地回城,不要奏乐了,仪式也从简?

按说,你要是真这么想,这事你就定了不就完了?不。正好朝廷里有一个公认的学问非常大的官员,叫杜镐。这个杜镐有个外号叫“杜万卷”。真宗说,派人专门跑一趟,去问问杜镐这个礼仪专家这事该怎么办?

杜镐的回复是这样的,说“当年周武王伐纣,一路上还前歌后舞呢。现在是皇帝凯旋啊,举办欢庆仪式,没有任何问题,完全符合礼仪制度。”

你看,这是把这次澶渊之盟比作是当年武王伐纣,这是非同小可的胜利,是无可置疑的凯旋啊。

真宗还是不放心,说,你们这些高级官员们也议一议这个事,是大操大办的好,还是一切从简的好?大家都说,这么大的喜事,要办,坚决要办。真宗说,好吧,那就听你们的,办。

你听出来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态度测试:大家对澶渊之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看法。测试让皇帝很满意:“恩,看来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个还算不错的结果嘛”。

但是,这事儿并不算完。澶渊之盟到底是一场胜利,还是一个屈辱的城下之盟?这个问题还是那么显眼地放在那里,不仅困扰着当年的宋真宗,也在后世引起了巨大的争议。

那好,我们今天就带着这个问题,一起穿越回1005年,大宋景德二年。

从战争到和平

1005年签订的“澶渊之盟”,是中国历史上一份非常完整的谈判记录。谈判的过程,各方的心态,最后的文书,史料是班班俱在啊。其中最为后世所注意的,是宋朝给辽朝的那笔钱,所谓的“30万岁币”嘛,我们在中学历史教科书上就学到了。

最后定下来30万这个数,是一个非常戏剧化的过程。

宋朝这边的谈判代表曹利用在出发之前,宋真宗就跟他交代了谈判的底线,土地问题不能谈,寸土都不让。但是,钱,可以酌情给一点,实在不行,给一百万“岁币”也不是不可以。所谓“岁币”的意思,就不是一次性给多少钱,而是每年给多少钱。

曹利用前脚刚出来,宰相寇准就等在那儿,说,“我知道皇帝跟你讲的数。但是你这回去,你许的岁币只要超过三十万,我肯定就要你的命。”那曹利用还能说啥?在谈判桌上肯定是咬死不松口啊。跟契丹人谈了七天,最后谈下来就是三十万。其中,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

曹利用回到澶州之后,就去找宋真宗汇报。当时真宗正好在吃饭,不方便见人,但又很着急。就派身边的宦官到门外去问曹利用。曹利用心想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能跟个宦官讲,宦官只能回屋。宋真宗这下子更着急了,就让宦官硬问。这次曹利用就用手比了个“三”贴在脸上。于是宦官回去也照猫画虎比了个三。真宗大吃一惊,说坏了坏了,三百万,这也太多了。不过随后安慰一下自个儿,“三百万能把事儿了了,也行吧”。

等皇帝吃完了饭,君臣一见面,曹利用上来一个劲儿认错,说,我无能啊,许出去的钱太多了啊。许出去三十万啊。宋真宗一听,才30万,喜出望外,高兴得差点蹦起来,这幸福来得也太突然了。

我当年看到这段史料的时候,心里就想,这多次翻转的剧情,这跌宕起伏的情绪,专业编剧也编不出来啊。

可能也是因为这个故事实在讲得太好,这笔每年30万的钱给后人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所以大家一直心里就有三个问题了:第一,人家打到面前才谈成的和约,这不就是城下之盟吗?第二,每年都要付钱,这不就是称臣纳贡吗?第三,用钱买来的和平,这不就是丧权辱国吗?

这可不止是我们在今天提这些问题啊。实际上,澶渊之盟签订之后不久,大宋的朝廷里就已经出现了这样的声音。

首先,我们要澄清一点:城下之盟肯定不能算。

什么是“城下之盟”?就是敌人已经把我们围得水泄不通,眼看就要破城了,我方已经没有什么选择了,所以答应一些屈辱的条件,这叫“城下之盟”。但是这一次的宋辽大战,很明显不是这种情况。

上一期我们就讲了,澶渊城下的辽军,几乎没能攻克什么大的据点,主帅又阵亡,又是孤军深入。而宋军这边呢?是打还是谈,宋军是可以做选择的,这就是握有了战场的主动权啊。所以,肯定不是“城下之盟”。

那,每年给辽朝30万岁币,算不算称臣纳贡呢?这个也不是。

最终的协议文本里,那个字句写得是很讲究的。我翻译给你听听——

上来就强调,这可不只是钱哈,这就是我家的土特产。你看这不还有20万匹绢吗?是土特产!助军旅之费,这是两家和好之后,我有钱帮帮你,所以是资助款。下面更是特别要强调:我是不会派使臣把钱给你送去的,只会让我的财政部门派人把钱搬到雄州边界上,就是今天的雄安,你们自己来拿。

你听听,为了不让各方面有误解,这也真是下了一番咬文嚼字的功夫。所以,30万岁币肯定不是什么“称臣纳贡”。

那好,那就剩下最后一个,也最关键的问题了:用钱买来的和平,这是丧权辱国吗?

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因为这是个“价值判断”。和平是来了,但是要评价这个和平好不好,不同时代、不同处境的人的答案会不一样。毫无疑问的是,澶渊之盟肯定谈不上什么胜利,更谈不上什么光彩,它就是两个力量在长期对峙和激烈碰撞之后达成的一个理性的、平衡的安排。

好在我们作为一个当代中国人,可以抽身出来,既不站在宋朝,也不站在辽朝的角度,相对客观地来看当年的这一大段事实。所以,我们可以把问题转换一下: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安排?对于中国历史进程来说,这样的安排有新意吗?新在哪里?

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安排?如果回到历史现场,其实那一代人已经做出了一个判断:大宋和大辽,谁也彻底摧毁不了对方了。即使在打仗前,双方心里都清楚,最后的结局应该就是和谈。

我们来看事实。先来看大宋这边:

话说,6年前,就是咸平二年,公元999的夏天,大宋第一名将曹彬病重,真宗带上了万两白银,到曹府去看望他。

这个曹彬不得了啊,宋代立国之初的几场大仗,比如灭南唐,就是他带队打的。这个时候,曹彬已经68了,岁数大了,正当着枢密使,就是那个时候的国防大臣。

真宗知道,曹彬应该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就问他,现在辽朝可能又要入侵,我们该如何应对呢?曹彬给了一个大方向上的意见。他说,“我预料:北边的这个草原帝国,最终会与我大宋恢复太祖时代的和好啊。”你看,曹彬的判断就是这样:双方打来打去,最后可能还是得坐到谈判桌前。谁也拿不下谁啊。

那皇帝是个什么态度呢?真宗当时的回答是这样的:“这个事,我愿意为了天下苍生而自我委屈,可以和契丹和好。但是必须要有三个条件:第一,执纲纪,也就是我们的纲领法度不能变。第二,存大体,也就是国家的体面不能丢。第三,即长远之利,也就是要追求国家的长远利益。”

听到这儿你明白了。1004到1005年,宋真宗在战争前线的那些决策的最底层的逻辑,其实在6年前就已经有了基本的雏形:寸土不能让,体面不能丢,皇帝自己可以受点委屈,要在长远利益的角度来算账。

再来看辽朝这边,渴望和平的意图那就更明显了。

你看整个澶渊之盟的谈判过程:提出双方要谈判的,是辽朝;写出第一封求和信的,也是辽朝啊;谈判中主动让步的,还是辽朝。

说白了,这一次辽朝看起来是气势汹汹,发动了全国的兵马南下,但是给自己设定的,是一个有限的战争目标:打得好,就把幽云十六州中的关南二州拿回去。打得不好,也要试探出双方的平衡点到底在哪里?

为什么?因为辽朝这个时候掌权的萧太后,也到了要考虑后事的阶段。

萧太后这个女人很了不起。16岁当了皇后,18岁生了儿子,30岁不到老公就死了,她当太后,成了事实上的一把手。这又20多年过去了,斗败了那么多契丹贵族,挡住了宋朝的大举进攻,还把儿子辽圣宗耶律隆绪拉扯成人。

她现在也年过半百了,对于当时的草原上的女人来说,这已经算是高龄。她必须要考虑,怎么才能给儿子留下一个不太复杂的局面。

从这个角度我们也就不难看出:萧太后这次大举南征,是带有强烈的以打促谈、以战促和的意味的。

你看,1004年到1005年的澶渊之战,双方虽然架势拉得都很足,什么发倾国之兵,什么御驾亲征,但其实双方都存了一个要坐下来谈判的心思。所以,最后演化成那样的历史结局,也就不奇怪了。

那接下来,我们就要分析了:如果一定要和谈,那双方谈成的结果,各自的利弊如何呢?咱们就来算算这笔细账。

和平的账本

战争有两种。

一种是为大义而战,你死我活的、不死不休的战争。比如中国人当年的抗日战争,就是这样。蒋百里先生说得好,“胜也罢,败也罢,就是不要同他讲和。”每一个民族的成长过程中,都有这样的战争。所以孙子兵法才说嘛:“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要么生、要么死,要么存、要么亡,几乎没有什么中间地带。

但还有一种战争,是处理那些没有那么极端的矛盾的。说白了,就是可以算账的战争。

我们这些战场外的人,对战争的期待往往是热血和激情,但是战场上的人,很多时候,满脑子都是账本啊。同样是孙子兵法,里面不也有一段吗?孙子他老人家,掰着指头跟你算:“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战争真是烧钱啊。多算胜,少算不胜啊。

从后来的结果来看,1005年的这场宋辽战争应该就属于后者,能算账的战争。

那咱们今天就坐下来认真算算,看看战争硝烟背后的那些理性逻辑。

辽朝这边没什么可算的。一场仗打下来,每年可以拿30万岁币,旱涝保收。太划算了。

那宋朝这边呢?

我手里这本《千秋是非话寇准》,北大历史系赵冬梅老师的著作,里面主要算了这么几笔账。

第一笔账:岁币到底多不多?

澶渊之盟每年要给辽朝的岁币是30万。那在宋朝一年的财政收入中占比是多少呢?0.4%左右。所以,基本不构成负担。

但是,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有钱我不一定要给你啊。所以,还要算第二笔账:这钱给得划不划算?

如果宋朝的北部疆界上没有和平,那就要大量养兵驻守,每年要花1500万。现在给出去的30万,只占1500万的2%左右。这还不算真要打仗时候要花出去的军费。你说这钱划不划算?

还有第三笔账。为什么宋朝要和辽朝打仗?为了幽云十六州啊。为什么要幽云十六州,为的是北方边境有险可守啊。现在花30万,换来辽朝的朝廷为宋朝约束自己的军队和人民,不许南下抢劫,甚至还为宋朝挡住更北方的游牧民族的入侵。等于是每年30万,养这么一支边境保安队,你说值不值?

我还看见有人算了第四笔账:说是要每年送30万岁币过去,实际上宋朝根本没有掏钱。为啥?因为和平了,双方可以在边境上做生意了,这叫“榷场”。宋朝每年在榷场交易中挣的利润,都远不止30万。所以这笔钱本质上,不过是把挣到的钱还回去一部分而已。

咦?大宋朝每年花出去30万买平安,怎么算来算去,好像还赚了呢?这有点不符合我们的直觉。

这其实就是“澶渊之盟”给中国历史演化带来的一点新意:原来不能算账的事儿,现在变成摊在桌上的账本,不仅可以一次性地算,而且可以年年这么算。这给宋辽双方的政治博弈,就带来了新的变量、新的可能性。

咱们简单看两条:

第一个新的可能性,是宋、辽双方都有了更精细的、调整双方关系的战略工具。

把不能算账的东西变成可以算账的东西,这就意味着,双方关系可以通过多给钱或者少给钱进行微调了。

对啊,我现在是花每年30万,请你走人。将来我们之间的实力平衡打破了,就不见得非要战火再起,咱们就在这个数字上聊变动就行。你辽朝将来实力强了,我为了买平安,我可以加岁币。反过来,如果我宋朝实力强了,我可以减岁币,甚至反过来找你要岁币。能扒拉算盘解决的问题,咱们就别动刀枪。

事实上,后来真就发生了这么个事。

在38年后,也就是1042年,辽朝就觉得自己这边实力强了,要求把岁币涨一涨。宋朝这边就说了,也不是不能涨,但是不能白涨,你得干活,就是帮我对付西夏。

后来的结果是:岁币加到了50万,但是辽朝帮宋朝打压西夏。站在宋朝的角度来看,这不就是每年花20万,就能让大辽铁骑做我大宋的雇佣军,解决我大宋的西北大患吗?这笔买卖可太值了。

你看,使出战争手段,要么大赢要么大输。但是变成扒拉算盘,讨价还价,就可以精细地调整双方关系。这是国家战略工具箱里面多了一样好使的工具啊。

澶渊之盟给宋辽双方关系带来的第二样新东西,是双方有了更多的牵绊。

要知道,在澶渊之盟之前,当中原打不过草原的时候,花钱消灾这种事在历史上也并不罕见。

比如,公元前200年,汉高祖刘邦被匈奴围困在白登山,就是今天山西大同附近,最后是花钱贿赂匈奴单于的老婆,才解决了问题。

还有,公元626年,唐太宗李世民刚刚当上皇帝,椅子还没有坐热,突厥大军就打到了长安城下,渭水桥边,最后也是破财免灾,据说是把长安府库里的钱搬空了,才把突厥人请走。

这两笔钱,都是一次性给的。虽然也是花钱买和平,但是买到的就是“你撤军”这个行动。没有其他作用。等中原政权缓过来,马上就开始报复。汉高祖的仇,要等到汉武帝的时候才报,对匈奴进行犁庭扫穴式的报复。

而唐太宗比较狠,只等了三年时间,就翻脸灭掉了东突厥。你看,在这两个案例里面,中原政权并不承认草原政权有和我共存的权利:给你的这笔钱的本质,是我的权宜之计,是你对我勒索的结果。所以,我也不用你承诺什么,你走了就行。将来,我也保留报复的权力。

但是1005年的澶渊之盟不同。

你注意到没有?30万,并不是一次性地付钱,而是每年都给,要不怎么叫“岁币”呢?这就不仅在法理上承认了双方共存的权利,也约定了双方的权利义务关系。30万的岁币,可不是大宋朝一次性地付出,一次性地承受损失,大宋朝每年付钱,其实拿到了一个很宝贵的东西:对对方行为模式的长期塑造的机会。

哥哥每年给你发钱。但是,钱不是白拿的。拿了哥哥的钱,就要好好约束你手下的部落和军队,不能过来闹事。你不乖,钱就不给了。

我花钱,买的不是你这次走,而是一种你的长期的、符合我期待的行为模式。

我看见有人这么算账:宋朝给辽朝的30万岁币,本质上是什么钱?我们还可以把它看成是在辽朝内部培养出一批“亲宋派”的钱。你想啊,只要不打仗,每年就旱涝保收拿到30万。这钱对大宋不算多,对辽朝可不算少啊。

如果将来辽朝内部有人说,去他的澶渊之盟,咱们还是跟宋朝干架吧?那它内部就会有人跳出来反对,比如管财政的官员就会说:“别介啊!不打每年白来30万,打了不仅这30万没了,也不见得能打得赢啊。”你看,每年30万,就在辽朝内部培养了一批为和平说话的人,这不是让和平条约更有约束力了吗?

说到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不是所有的战争都是可以算账的。我们今天只是借着澶渊之盟这个话题来看看,战争也有理性权衡的这一面。

斯坦福大学的政治学教授詹姆斯·费伦(James D. Fearon)在1995年写了一篇文章,叫《战争的理性主义解释》。这篇文章角度很巧妙,也算是现代国际关系学中讨论战争话题的经典了。

注意,这位费伦教授是政治学教授,他这篇文章不光解释了当代战争背后的逻辑,也是从政治学的角度出发,回望了人类历史上的许多次战争。

他其实就是在问两个大家都关心的问题:第一,战争为什么会爆发?第二,怎么才能避免战争爆发?

战争为什么会爆发?这个问题问出来,你可能会懵,原因太多了啊:可能是因为个人野心,可能是因为利益格局,也可能压根就是误会,甚至像特洛伊战争那样,就是为了抢一个美女。每一场战争都不一样,这就没法做学理上的分析。

费伦这篇文章高明就高明在这里,他把这个问题翻过来,换了一个问法,不是问“战争为什么会爆发?”,而是问“战争之前的谈判为什么会破裂?”

对啊,谁都知道打仗成本高,风险大,如果能在谈判桌上拿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为什么要打仗呢?所以,为什么会打仗?不会是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而是因为坐在谈判桌上的某个人,在理性计算之后,觉得自己会赢,这才让谈判破裂的。

对,站在谈判桌的角度来看,战争不是因为冲动,而是因为理性。

比如,就算我觉得自己有理,但是我一算账,你有100个人,我有50个人,那还打个啥?我认栽算了。但是,如果你100个人是徒手,我50个人带枪,那你还打个啥?我一亮家伙,你认栽算了。还有,如果大家争一万块钱,我一算,即使我打赢了,给我的兄弟付医药费都不够,我还是不会打。

诶,要是这么说,大家不用打仗嘛,谈判桌上把自己的所有力量都摆出来,数一数不就知道谁赢了吗?那还打什么打?

好了,一个精彩的结论出来了:如果谈判破裂,战争爆发,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一定有人算错了。肯定是谈判桌上的双方,都觉得自己的胜算大过对方。但这不可能啊,赢家只能有一个啊。所以,一定是有一方要么低估了或者高估了某个因素,要么就是漏算了某个重要变量。

你看,分析到这里,“怎么避免战争?”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呼之欲出了。要想减少战争的爆发,努力的方向之一,就是要推动信息的共享、战略的透明,谈判桌上尽可能不要有任何一方的错算和漏算。

我今天介绍费伦这篇论文给你,其实是想请你注意到,再激烈的冲突的背后,也都有理性的一面。

我给你举个身边的、日常生活中例子,你体会一下:很多家长暴怒地骂孩子,甚至打孩子,你问他为啥,他会说实在被孩子气得失去了理智。好,我们只需要请他想一下,如果他正在暴怒的时候,孩子的老师打来电话,或者他自己的领导打来电话,他能不能换个态度好好说?他肯定能啊。

所以你看,没有什么被孩子气疯了这回事,就是他在心里算账,知道自己对孩子发泄一番,孩子不会反抗,他自己没有代价而已。

感谢1005年的宋辽双方,他们其实都是现代中国人的祖先。当时的人,要感谢他们放下恩怨,争取到了120年的和平;而我们这些后人,则要感谢他们从“打仗”到“算账”,探索出了一种新的冲突解决模式。

真宗真的是胆小鬼吗?

今天这期节目最后这一段,我还想聊一个话题,就是宋真宗在整个过程中的角色。

一般的印象,真宗皇帝是个胆小鬼。说实话,很多史料的记载,都给大家这种印象。

比如,御驾亲征,是寇准逼着他上路的。

在路上,他一度又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干脆跑路去南方。结果是老将军高琼给他做了一番分析,才让他下定了决心上前线。这位高琼不得了哈,开国名将,这时候70岁了,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说话有分量,皇帝愿意听嘛。

他怎么分析的呢?他说,“你看这些护送你的士兵,他们的家庭妻子都在京师开封。你要是往南方跑路,他们肯定是不愿意跟着的。路上就会逃亡。到时候咱们就会很惨。所以啊,您还是赶紧去澶州前线吧。”

等到了前线,敢不敢过黄河,又是个问题。还得是这位70岁的老将高琼出马。高琼不识字,所以那话说得也是糙,“陛下你如果不到北城,老百姓会像死了父母一样悲痛。”旁边有文官一听就火了,你高琼说啥呢!无礼!

高琼大怒,说:“你们这些写文章的人啊,敌人都在眼前了,你还说我无礼?来来来,你念首诗,看看敌兵能不能退?”然后就连拖带拽地把真宗弄过了黄河。

过去看澶渊之盟的相关史料,对真宗皇帝的印象就是这样。那没办法,历史叙事就是讲故事。一个精彩的故事里,既然已经有了寇准、高琼这样的正面角色,那就只好麻烦真宗皇帝这个配角当好绿叶衬托红花。

但是你想,在真实的历史场景里,皇帝怎么可能是配角呢?

有社会经验的人都知道,在重大决策的时候,决策者可能会听各方面的意见,也会把各种选择摆在桌上让大家辩论,但是,最后的决定一定是他自己做的,不大可能是旁边的人逼的。

道理很简单,决策者的本事不见得是最大的,但是负的责任一定是最多的。寇准本事再大,真正能用来负责的只是他自己的这条性命。而真宗本事再小,要负责的,可是整个江山,是老赵家的列祖列宗。责任不同,做决策的时候要考虑的维度当然就不同。对他们做判断,不能看过程,而要看结果。

不管真宗皇帝在过程中有什么样的表现,犹豫也好,胆怯也罢,最后是不是上了前线?是不是出现在了黄河以北?是不是在指挥全国的兵马调度?是不是当着辽国使者的面说出了这样硬气的话:“我啊,守的是祖宗的基业,我可不敢丢啊。

你们辽朝要土地,没有什么道理。如果非得要,那我就只好跟你们决战。当然,我也觉得河北老百姓太苦了,如果可以用钱来解决问题,资助你们一些钱,只要不伤朝廷的体面,那也可以。”

你看,这个表态也算是有态度、有底线、有分寸。

我这可不是为真宗做翻案文章。这是《文明之旅》节目特别想做到的一件事:我们既然是一年一年地讲历史,我们就必须假设自己是当时的人,生活在历史的现场,我们就更有机会,也更有责任去理解每一个历史当事人的弱点和优长,去体察他们的怕和爱。

真宗皇帝作为历史现场的主角,他看到的问题,他要处理的因素,比我们这些后人要多太多了。他不可能像寇准那么慷慨激昂,他必须持重谨慎、如履薄冰。因为他要考虑的因素,非常多、非常微妙、非常隐晦,甚至不足为外人道。

我举个例子:宋辽双方在澶州城下对峙的时候,辽军心里是很怕的:孤军深入上千里,背后全是宋军的据点和生力军。比如,定州的大将王超,手里至少握着十万河北军精锐,万一包抄上来,搞不好就会被前后夹击。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局势。但真实情况是怎样的呢?

真实情况是:宋朝更担心这个王超。真宗11月29号,就已经给王超下令,让他带队伍靠过来。但是到了1月份,都过了一个多月了,王超还是没有来。

他为什么不来?可能性有很多,但是有一种可能是无法排除的,那就是王超要拥兵自重。如果宋军败了,他手里的十几万河北军,就是他投靠辽朝的筹码。

这不是瞎猜啊。就在58年前,这样的事情就真的发生过。公元946年,契丹灭后晋之战,后晋大将杜重威率领30万大军,在河北按兵不动。最终杜重威投降契丹,间接导致开封沦陷,后晋亡国。你想,和现在的情况是不是一模一样?

为了不把王超逼得铤而走险,朝廷对这个事讳莫如深,大家都是看破不说破。果然,澶渊之盟达成之后,朝廷还是要把王超叫来,一路上小心翼翼,既不能让他觉得朝廷已经起了疑心,又要一点点地剥夺他的军权。最后,虽然没有处分他,但是也决不可能再让他带兵了。这件事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处理了。

你看,这么个巨大的战场变量,但是当时不能明说,因为怕它真的实现,事后也不方便做处分,因为既没有证据说王朝真的就要造反,也不能让宋朝的武将们觉得皇帝随意猜忌,更不能让辽朝觉得宋朝这边内部其实军心不稳。所以,皇帝只能忍了。

这还只是澶渊之战中的一件小事。作为一把手的宋真宗,在做每一个决定的时候,要面对多少这种凶险的、晦暗不明的、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隐藏变量?只有他自己知道。作为后人,我们如果非要期待他像电视剧里的英雄一样,带领手下,拿到一场痛快的胜利,那也太为难他了。

年轻的时候我爱听京剧,梅兰芳先生的《穆桂英挂帅》里,有段唱词:“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让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当百万兵。” 戏里听,那可真痛快。而今天我们讲1005年的澶渊之盟,讲的是中国历史上一次虽然不痛快,但是有新意的和平。

和平并不是总是对的。但是和平毕竟是好的,即便不得不诉诸战争,我们想要的最终结果,也一定是和平。

唐代诗人杜牧,有一首很著名的《题乌江亭》,讲项羽的,其中有一句:“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说这个项羽也是死心眼,为什么要自杀呢?回江东之后,没准儿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呢。

但是同样这个题材,我还看到一首随云斋主的诗:“自古纷纭说项公,愚顽不肯过江东。果真收拾从头起,多少生灵涂炭中。”你项羽真要是卷土重来,要死多少人啊。

我们这个节目叫《文明之旅》,我们不仅仅是一个讲历史故事的节目,我们还要去分辨,在所有的这些人和事当中,什么才是文明的方向?

刚才说的这后一首诗显然没有前面杜牧的那一首有名。但是你一听就知道,那首诗背后的观念更文明。文明没有什么玄虚的,不过就是人类发展到今天,最能保护人、最能尊重人,最能发展人的那些观念、制度、行为。

1005年宋辽“澶渊之盟”签下来了。辽军缓缓撤出,华北平原春回大地,老百姓又能够安居乐业了。大宋朝没有更加胜利,但是大宋朝从此有了机会变得更加“文明”。

好,咱们下一期,在公元1006年再见。

参考文献

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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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著、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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