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演义》虽然文学性和思想性差一些，但是在想象力上是非常恢弘的，它的很多设定影响了后世很多神魔小说，一些场面如果能够很好地展现出来，那将是非常震撼的。我认为这部作品很值得好好改写一番。

封神所描绘的，应该是中国神话的古典时代，彼时四方未定，诸侯争霸，英雄混战。古典时代的争霸战和上古时代的蛮荒丛林世界不同，秩序已初见雏形，争霸的人物也从属于几大阵营，而非各自为战。古典时代是一个承上启下的时期。在它之前的上古时代，女娲、三皇是上古时代的主角；在它之后，则是新古典时代，此时上古时代的人物基本已经消失或者退隐，活跃在舞台上的是古典时代的赢家（哪吒、杨戬）或诞生于新古典时代的新生代（孙悟空）。古典时代最有趣的地方在于，你仍可以在古典时代见到少部分上古时代的英雄，而很多新古典时代的英雄，恰好这个期间正处于成长期，三个时代的英雄在古典时代发生交集，就有很多故事可写了（中国神话也可以发展出自己的漫威宇宙）。

新古典之后，是近世，这时候，神魔世界秩序已定，并形成了两大统治中心，一是玉皇大帝领导的天庭系统，二是如来佛领导的西天灵山系统，这两大系统都能对人间界、冥界、海洋界施加影响，共同维持世界的运转。像近世时代的八仙、白娘子、华光天王等，都不再像古典时代一样，纯属于某一个派别，而是和佛道两边都沾点边。比如，白娘子师从道家的黎山老母，据说其来历和北斗星系有些关系，却总宣称自己受观音点化，要皈依三宝。观音天天点化人成仙，而仙家在佛教中本是天人或是外道，未脱轮回之数，处于鄙视链的下游，可见此观音乃是中国特色的观音，而非原教旨主义的观音。所以我感觉近世时代的一个特点是佛道合流。而且，由于近世四方已定，没有大故事可说，却可以从微观视角写小故事（白娘子谈个恋爱，刘沉香劈个山，席方平告个状，等等），也很有趣。

回到《封神演义》的改编上来。既然原著缺乏文学性和思想性，我们就要给它添加文学性和思想性，换句话说就是注入灵魂。阻止《封神演义》获得灵魂的最大障碍是它的人物数量过于庞大，这样就导致很难被写出彩，所以我们必须狠下心来对其进行大幅删减。

首先，殷阵营的将帅们，普遍缺乏特点，又为数众多。我认为可以这样简化：早期形成以闻仲为首的纣王父兄一辈的硬核军人集团，以及闻仲的教门后援团（十天君、赵公明、三霄、魔家四将），这些人义无反顾甘为殷商或为义气奉献生命。中期，以申公豹为幕后指挥者，包括他从三山五岳请来的奇人异士（吕岳、梅山七圣、千里眼、顺风耳），这些人加入商周战争，主要是来捞取政治资本的，还有一些一开始苦苦支撑然后相继变节的务实主义者，比如，苏护、邓九公、两位王子等。后期，殷周两国实力逆转，大势已分，不过还有孔宣、张奎等人作最后的抵抗，更显悲壮。这些人物如果能被刻画好，已经足够出彩了，不必再花费笔墨塑造别的人物。

周营这边，黄飞虎、哪吒、杨戬、雷震子、金吒、木吒、李靖、黄天化、韦护、武吉、土行孙、邓婵玉等都不要删减，因为他们在民间的知名度很高，而且个性相对比较鲜明。至于两教众仙，最好不要全然酱油化（多数封神相关的影视作品都选择酱油化他们，或者干脆不提），他们其实也很有特色，比如护短的太乙真人，略显愤青的云中子，热心肠的黄龙真人，侠肝义胆的广成子，一对活宝师徒俱留孙和土行孙。说实话，封神故事最吸引我的人物，不是那些最有可能带来收视率的玉虚三代小鲜肉，而是这些本领高强但都处事都很不冷静的仙人们。

说到这里，我想吐槽一下华策版的封神榜，它是对原著还原度最高的一版，但正因为此，它也是最没特色的一版。虽然它让很多其他版本都没有戏份的截教众仙登场了，但是你看看它是怎么给人物设计造型的。下面这位杀马特大姐居然是碧游宫四大圣母之一的金灵圣母（名字有金所以要全身橘黄色？）。

这位是闻仲的师父，你信吗？她能以一敌三和观音、文殊、普贤三位巨巨打平手你信吗？

在我脑海里，金灵圣母应该是这样的：

这才叫气质嘛。

《封神演义》里面已经人物众多了，所以拜托编剧们就不要为了强行加入感情戏凭空增设人物了好吗？什么比干的女儿，姬发的对象，什么什么人的妹妹，真的真的完全没有必要。这种事干的最令人发指的就是台湾导演简远信了，他拍什么剧都能整成高饱和色闽南乡村风格家庭肥皂剧。

觉得封神女性角色不够多的，龙吉这么可爱的人物了解一下好吗？或者截教里女仙也特别多，翻翻原著吧我求求你们了。

听说著名编剧朱苏进是一位从不看原著的改编大师。「我孝庄」、「崇祯的儿子生于崇祯二十一年」、「蒙古人打入北京城灭掉南宋」这类梗不要太多。最近，他改编的《封神演义》简直无法入目啊，人物倒是删了很多，可一定要给杨戬安排感情戏，还是三角恋，才觉得有意思吗？原谅我一看罗晋那种歇斯底里的悲愤表情就想到了汉献帝。朱苏进很适合写些用力过猛、苦大仇深的角色，轻松愉快的氛围他营造不来。说实话，姜子牙的台词一点也不好笑。

除了需要对人物进行重新塑造以外，改编《封神演义》的第二个挑战就是你的想象力能不能跟上作者的节奏？比如，对于它里面独特的战争模式——破阵，你需要赋予一定的意涵（到底什么是阵？又怎么算破阵？）。就像《三国演义》，斗将是它独特的战斗模式，你不能在改编的时候把它扔掉，毕竟很多人就爱听这一口，谁谁谁多少回合把敌将斩于马下，这已经是一种文化了。这里我要再次吐槽一下华策版，程力栋为什么要选择拍成贴近原著的风格，我猜这样他就可以花很少的精力在剧本创作和打磨上。他拍出来的诛仙阵和万仙阵，请问你是否有感觉到一丝令神仙都恐怖的气息？两只巨手往外发射激光就叫做阵法了？几位上仙催动内力、发几下功就把阵破掉了？请问这有什么意思？他在拍《凤鸣岐山》的时候，为了拍十绝阵的情节，好歹还搭了几个场景，落魄阵里有个人念咒，金光阵就是镜子会反光，虽然说原理很粗陋，起码有点看头。他拍的《武王伐纣》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敷衍观众了。

日漫《封神演义·仙界传》倒是花了挺多心血去具现甚至重构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世界。有时你不得不佩服日本人，搞文艺创作这方面，真的是精致。你看藤崎龙是怎么设计十绝阵中的红水阵的：

以王天君自己的血为代价，能够在任何地方制造自己的空间。空间与主人化为一体，空间内会下起强酸的血雨，慢慢地将空间内的敌人溶解掉。

是不是比道士撒符纸的那种「阵法」有趣多了？

细节真的太重要了。像《赤壁》里面的回光阵，我当时看了就觉得很有新意。虽然历史上不一定是这样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对战争场面的刻画很细致，细致就有真实感，不像很多国产剧里，战争就是两队人马相互冲一冲，砍一砍，然后就让小兵去报信，从而宣布谁胜谁负了。

除了阵法，《封神演义》里面很多战争概念也是很超前的，比如细菌战，比如情报战，千里眼、顺风耳的超能力不就是雷达的雏形吗？之前写仙人腾云驾雾都是直接假设他们能飞，至于为什么能飞，就是一个黑箱，而《封神演义》里，哪吒的风火轮起码充当了一个动力系统（虽然动力系统的动力何来仍不可知），这就更显真实了一些。黄天化的攒心钉，像不像跟踪导弹的概念？另外，各类坐骑、法宝的设定也很有趣。

《封神演义》真的值得好好改编。如果你问我最期待国内哪个团队来操刀，那我寄希望于正午阳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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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随着复仇者联盟第四部终局之战的热映，我看有人在比较漫威故事和中国神话故事。我个人以为，漫威宇宙的一个魅力来源在于，英雄人物是去中心化的。他们有着不同的来历，未必隶属于同一个组织或团体，他们有可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联合在一起，也有可能各自为战，甚至发生内讧。他们有各自独立的信念，英雄所见未必相同，甚至存在价值观冲突。这样，故事的复杂度就会大大提升，矛盾和冲突就会更多样，故事就自然精彩起来。

如果像说唐全传那样，天下英雄尽归李世民，统一中国就是大家的共同信念，然后剧情无非就是李世民怎么指挥大家攻城略地，这样一来，人物和剧情就很容易被写成千篇一律。可见，人家的故事之所以好看，还是在于去中心化的思想深入人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