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佩芬:通过介于写实与幻想的艺术语言,这位创造力活跃的艺术家一边贮藏记忆,一边紧密观察着现实世界中的诸般问题。
曹斐,《Oz 05》(2022) ©CaoFei 2024, 图片提供:Sprüth Magers及维他命艺术空间

“你想到元宇宙吗?”

这是曹斐最近在慕尼黑伦巴赫之家市立美术馆(Lenbachhaus Museum)举办的展览“Meta-mentary”(元记录)中的同名视频作品内所出现的问题。

播放的长方形视频依照手机屏幕的比例放大。视频中,来自不同民族、文化和职业背景的人被问及与元宇宙相关的问题,例如“元宇宙的天空是什么颜色?”,“会在元宇宙买房吗?” ,等等。对此,有人的答复是元宇宙天空的颜色可能要看算法决定,有人则认为如果在元宇宙买房可以翻倍赚钱。

曹斐的创作似乎持续在关注技术的前沿问题。早在2007年,她就认为:“在虚拟与现实之间划清界限或许已不再重要,因为两者之间的边界已经模糊不清”。她进入线上虚拟世界游戏《第二人生》(Second Life),通过她的化身“China Tracy”创作了《我•镜》(i.Mirror,2007),在虚拟世界中探索、社交,进行各种活动。

不久之后曹斐进一步扩大了“China Tracy”的生活范围,让她邀请艺术家、作家、建筑师和哲学家共同出力打造一座《人民城寨》(RMB City,2007-2012)。艺术家徐冰、收藏家希克及建筑师库哈斯都参与了该座“城”的建设工作,城内也有许多着名的建筑地标被重新设计。在这段期间,“China Tracy”还生了个宝宝,宝宝有个可以带着飞行的宠物。巧合的是,曹斐本人也在2008年生下了大儿子,再度模糊了现实与虚拟的界限。

2017年,当曹斐受宝马的邀请创作第18辆艺术车时,她并没有遵循亚历山大•考尔德、安迪•沃霍尔、大卫•霍克尼等艺术大师以往在赛车上作画的传统,而是向宝马坚持要一部黑色车,然后用光代替颜料,引入了只有通过增强现实才能看到的光绘,以此又一次模糊虚拟和现实的世界。从今年7月下旬,这部增强现实的艺术车也将在“Meta-mentary”的展览上出现。

我在布展刚刚完成时就到了伦巴赫之家,从慕尼黑早春多云微寒的街道进入美术馆,沿着一个斜坡走入“Meta-Mentary”的展厅,感觉一下子踏入了一个灯光璀璨、声光交织的世界。

30多件作品在开放式的展厅内彼此争鸣,有的是挂在墙上,有的悬在天花板上,有的需要仰卧仰视,还有一件作品需要进入小帐篷内才能看得到。甚至还有作品成了羽毛球场的分隔网,参观者可以边看作品边打羽毛球。

展览“元记录”(Meta-mentary)现场,摄影:Simone Gansheimer, Lenbachhaus,©CaoFei 2024, 图片提供:Sprüth Magers及维他命艺术空间
展览“元记录”(Meta-mentary)现场,摄影:Simone Gansheimer, Lenbachhaus,©CaoFei 2024, 图片提供:Sprüth Magers及维他命艺术空间

曹斐身着一件与展览作品中粉色霓虹相映成趣的服饰,头戴一顶绣有“普普通通”字样的棒球帽,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她刚结束长达十多小时从北京到慕尼黑的飞行。虽然相识近二十年,这是我第一次以媒体身份采访她。我不禁好奇,她究竟是如何对虚拟现实等技术与当代中国社会等主题产生兴趣的?

曹斐认为自己并不是立即对所有创作主题产生兴趣的:“我觉得这些都是溷杂的,就像技术探索、虚构、虚拟、虚拟现实等等,这些都是中国的社会这几十年来的关键词。比如中国很注重技术的发展,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虚拟现实、人工智能。” 曹斐指出,自己对这些主题的关注,也就是等于是对中国社会的整个变迁的关注。

展览“元记录”(Meta-mentary)现场,摄影:Simone Gansheimer, Lenbachhaus,©CaoFei 2024, 图片提供:Sprüth Magers及维他命艺术空间

从2004年的《角色》 (Cosplayers) 到不久前完成的《多托邦》(DUOTOPIA,2022-2024) ,该展览宛如一部微型中国社会变迁史。以2007年开始创作的作品《人民城寨》为例,其创作背景正值北京奥运会前夕。在当时,不仅仅是中国,全球经济也正处于金融危机前的繁荣期。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人民城寨》展现出相对乐观主义的技术观,对未来充满憧憬,对科技充满向往。然而,彼时的科技发展尚不成熟,《人民城寨》所展现的元宇宙雏形,有点像为元宇宙全盛时期前的一个暖身,在当时并未引起广泛的理解和共鸣。相比之下,今天的AI技术和元宇宙概念已经逐渐走入大众视野。

曹斐早期的探索,在如今看来更像是对未来趋势的先知预言。当人们对虚拟世界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回过头来审视曹斐的作品,才会发现她早已洞悉了科技发展的脉络。

曹斐认为,元宇宙的火爆与新冠疫情有着密切的关系。疫情期间,人们的活动空间受限,元宇宙作为一个新兴概念应运而生,在全球化遭遇冲击的背景下,被视为一种新的技术乌托邦。然而这背后也折射出资本的狂热。传统投资领域乏善可陈,资本开始炒作NFT、OpenSea和元宇宙等概念。如今,随着全球化的复苏,元宇宙的热度有所降温。疫情造成的孤立隔离催生了元宇宙这个虚拟“泡泡”,它既是我们在特殊时期的精神寄托和想象空间,也是一种逃避现实的表现。当我们回到现实社会,对元宇宙的需求似乎也降低了。但与2007年创作的《人民城寨》相比,元宇宙的出现反映了截然不同的经济、社会状况和人们对技术的态度。

曹斐,《人民城寨:第二人生城市计划》(2007),数码装置,图片由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Sprüth Magers提供
曹斐, 《多托邦》(DUOTOPIA 03, 2023), 摄影:Digitaldruck auf Diasec © Cao Fei 2024, 图片提供:Sprüth Magers及维他命艺术空间

曹斐在大众熟悉虚拟世界后,失去了原本的实验性创作动机,因为那时虚拟世界还处于探索阶段。如今虚拟世界已普及,她反而选择退一步,从参与转化成观察。在作品“Meta-mentary”中走上街头,询问普通民众对元宇宙的看法。由于虚拟世界的观念已普及,可以听到来自不同人群的声音,包括普通民众对这个平行空间的观点。

对曹斐本身而言,元宇宙代表一种由技术驱动的新型基础设施,既然未来人们可能生活在互联互通的元宇宙世界中,她希望未来的技术也能够赋予人们退出元宇宙的权利。如今,访问数字世界需要提供指纹、虹膜扫描等生物识别信息,甚至未来可能需要植入芯片或注册所有个人信息。这让人不禁担忧,未来人类是否还有退出元宇宙的权利?是否还有选择权?是否可以选择不进入?或者,即使进入,是否还有退出权?

在《人民城寨》十多年之后,曹斐在元宇宙搭建了《多托邦》(Duotopia)。“topia”在希腊文中意为“地方”,“duo”是中文的 “多”,但在西方和拉丁语系中则意为“二”。这一双重含义揭示了《多托邦》的独特之处:它不仅是一个多元化的虚拟空间,也代表着对传统单一“正统”的挑战。

《多托邦》的规模约为一个社区建筑,小于《人民城寨》,更像是纪念碑式的存在。原本身材玲珑的“China Tracy”也化身为光着头,有着八爪鱼身体的“Oz”。

曹斐解释《多托邦》与《人民城寨》有着截然不同的视角和深度。任何技术都是不断发展的过程,即使是今天看似成熟的技术,也将在未来演变为更为宏大的技术体系。因此,《多托邦》不仅是一件艺术作品,也是对科技发展的深刻思考。特别是在她经历了“前元宇宙”时期的乐观主义之后,如今目睹了技术被资本操控的现实。

曹斐,《Oz 01》(2022) ©CaoFei 2024, 图片提供:Sprüth Magers及维他命艺术空间

《人民城寨》旨在描绘未来之城和中国的数字网络空间,而《多托邦》则更加关注过去和遗失的记忆。曹斐认为,在现实世界中,许多记忆正在消失,例如曾被她用作艺术项目的红霞剧院如今已被拆除。她希望在元宇宙中重建这些消失的记忆,为它们提供一个永恒的栖息之地。

然而,她并不同意将《多托邦》视为单纯的档案库。她强调自己的作品具有多重维度,不仅涉及虚拟,也涉及现实,另外还加了艺术创作和虚构的元素。《多托邦》是对技术、虚构、虚拟、现实、虚拟现实和当代中国社会等主题的探索,既不满足虚构的角度,也不满足现实主义的角度,只有结合所有这些角度,才能支撑她希望的表达。

宝马艺术汽车,#18,曹斐,增强现实静物(细节),© BMW及艺术家工作室

我问曹斐是否忧虑科技进步对社会乃至人类生存所造成的影响?她认为这个问题各行各业都在担心,作为艺术家自然也会有所担忧。但她的心态还算平和,因为她将其视为一个课题,之所以称之为课题,是因为她一直保持了虚拟与现实之间模糊的界限。“模糊很重要,因为它带来了距离,有了距离来观察。如果它是我的课题,一直对其研究或创作,就可以从这个课题中得出了很多不同的见解。人类的进步速度会越来越快,像我这样以自己的方式创作艺术,去见证这些变革,不能简单用‘担心’来概括,可能既包括担心,也包括要观察为什么会这样?它会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或者说它积极的东西是什么?消极的东西是什么?我们下一步是什么?所以我觉得对我来说是一个洞察力。”

由于展览中有不少作品是在新冠疫情期间创作的,我禁不住向她提问:当时人们被迫远离现实,只能透过Zoom等线上工具与外界交流,这是否在某种程度上呼应了她作品中的主题?

对此曹斐坦言,疫情确实带给她了一些转变。她变得更加珍惜现实世界,更加关注时间、生命与时光的流逝。这或许不完全是疫情造成的影响,而是与年龄增长以及自身经历有关。在过去的几年里,她见证了父母老去,并在疫情期间失去了居住在澳洲的大姐和感情深厚的继父。

作品《仍活着》(Still Live,2023)记录了曹斐陪伴母亲悼念她第二任丈夫的过程。她的继父因感染新冠离世。影片展现了告别、临终、葬礼等场景,以及母亲在各种仪式中强忍悲痛的过程。曹斐透露,创作过程中她十分悲痛,但或许是出于多年纪录片拍摄的经验,她在拍摄时能够将自身情绪抽离,减轻了痛苦。

她以虚拟世界中的化身“China Tracy”为例。China Tracy既代表着她自己,也拥有着独立的情感。当China Tracy与另一位虚拟角色谈恋爱时,曹斐既投入其中,又保持着客观的观察,始终游刃有余地保留着两个焦段,近的焦段跟一个远的焦段。她拿起手机对着我说:“对着这个东西(手机镜头)的时候,你没有那么痛,因为你看的不是一个现实,当你拿起这个的时候,你会自己退后一步。”

曹斐认为,作品《仍活着》必须与展览中的另一件作品《假期》(A Holiday)进行对比才能更好地理解。2022年,曹斐在北京拍摄了《假期》,当时正值中国的疫情管控时期,涌向户外的人们到公园和河边休闲娱乐。乍一看,这似乎是对北京市民在疫情期间休闲活动的记录,然而曹斐更想说的是在《仍活着》中,她记录了她母亲和继父双双感染新冠,继父不幸离世,而母亲则留了下来。相比之下,《假期》则表达了这样一种观点:我们都是那些幸存者。不仅仅是曹斐的母亲,我们每个人都是依然活着的幸存者。

曹斐, 《套娃宇宙 01》, (MatryoshkaVerse 01, 2022), 摄影:Digitaldruck auf Diasec,©CaoFei 2024, 图片提供:Sprüth Magers及维他命艺术空间
曹斐, 《套娃宇宙 02》(MatryoshkaVerse 02, 2022),摄影:Digitaldruck auf Diasec,©CaoFei 2024, 图片提供:Sprüth Magers及维他命艺术空间

曹斐是全球疫情封锁前我最后见到的艺术圈人士之一。2020年3月初,她在伦敦蛇形美术馆举办个展,当时我还在开幕酒会上“祝贺”她成功抵达伦敦。没想到几天后,伦敦也进入了封锁状态。

疫情对所有人都造成了深刻的影响,我并非认为曹斐在疫情期间创作的作品是疫情的直接产物,然而,在中断近四年的国际旅行和展览之后,曹斐带来了一系列关于生命、时间、技术、虚构、虚拟、现实以及元宇宙的反思,其中不少创作都和疫情有所联系。虽然在疫情主题的阴影下,这些作品依旧延续了她一贯的观察方式:即便是在探讨严肃主题,呈现深刻的人性,依旧不失她特有的幽默感。

展览:CAO FEI.Meta-mentary,地址:伦巴赫之家市立美术馆(Lenbachhaus Museum),时间:2024年4月13日–9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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