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静:梧桐树下的上海,人们在大多时间里会钟情于城市生活,可到了春天,对自然的关注会多于城市本身。
摄影:Ash

上海四月天,时不时下着雨,连绵不断,温度也随着雨水起起伏伏。

雨天去荣宅看一场艺术展,比利时画家Michaël Borremans在中国大陆的首展,开幕第一天策展团队成员亲自做导览。看得出他对作品是热爱的,每件作品他都讲解上好一会,从作品本身到艺术家创作的状态,还加入了自己的理解。展陈很用心,作品和荣宅的环境相配合,没有割裂开,哪间屋子配哪组作品都做了设计。当雕花木墙和印花壁纸配上油画时,会让人有种错觉,它们似乎很久之前就挂在那里。

随着导览人转场,从二楼的一个房间移到另一个房间,走廊处一排玻璃窗,印出一片新绿。窗外的香樟树发了新芽,在雨水的滋润下绿意盎然。春天的绿是那种浅淡的,混着点藤黄和秋香色,更让人心生欢喜。老式的铁艺窗框,像是画框一样,将窗外的绿一幅幅镶嵌起来,在走廊边组成了另外一幅作品,是有关这个春天的。虽然觉着分心对于艺术家来说有些不尊重,可眼睛还时不时会飘向那片绿色。

荣宅,这座花园洋房,之前的主人是荣敬宗,他曾被称为“面粉大王”和“纺织大王”,号称曾在衣食上坐拥半个中国。他从一个德国人手中买下这栋房子,经过一翻加盖,作为自己的住宅,一直住到1938年,抗战期间他不得不离开上海,从此再也没回来过。后来这宅子几经易手,默多克曾经租赁下来作为星空传媒的办公室,如今它的使用权归为Prada基金会,成为他们在中国的艺术展基地。经过六年时间的修复翻新,它再次不定期地向公众开放。

上海的这些老宅子有腔调有故事,中西合璧的样貌,内部装饰大多繁复华美。在那个年代,那样的人家,房间大多是这种风格,压得住气场,镇得住场面,并且恰到好处地显示出主人的家事和地位,家总是要和人相匹配的。这样的房子里时常宾客满堂,夜夜笙歌,比如这荣宅里,那间装着彩绘玻璃天顶的房间,就是曾经的宴会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一半的日子是有宴会办的,上海滩的显贵和上海滩的交易,都在这丝滑地进行着。当宾客散去,恢复安静,那些繁复的雕花,壁炉上的铁艺装饰,显得更为沉重。窗外的这抹绿色,恰好做调剂,即是换了色彩,也是让主人换了心情。

新的季节,新的一天,如香樟的新芽一样,每天都还是新的。用一份好的状态来对待日复一日的生活,这是生活的体面,也是生活的希望。春天的这份新绿恰好给了这个城市焕新的机会,真是在这一次次的焕新中,这个城市才变成了我们喜欢的模样。

不关是这栋宅子,上海的那些街道也一样,植物总是伴随着这个城市一起生长。而且有趣的是,越是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树木的覆盖率越高。刚到上海的移民们,根本不用去看中介的挂牌,只要认树就行,树越密的街区,房价也自然是越贵的、人们习惯把上海的老街区叫做“梧桐区”,那些种满了梧桐树的街道成了上海风情的代表,怀旧又摩登。

不过这大多说的是梧桐树边的洋房和街道,以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离开了这些,光是梧桐,生得再好也不过就是一种悬铃木,植物学家可能对它更感兴趣些。梧桐树下的上海,大多时间是钟情于城市街区生活的,喝咖啡逛铺子,排对买甜点,关心奥斯卡的奖项都颁给了谁。可唯独到了春天,开始关心自然多于城市本身。

上海的春天是从菜市场开始的,草头、芦蒿、马兰头、枸杞芽,这些春菜排着队上市,让人忙着采买尝鲜。春日短暂,比春日更短暂的是这些芽菜,稍不留神就错过了,再等就是又一年。要是让上海人投票什么才能代表“相思”,那一定是一些春日芽菜,任何一样都比红豆更能牵动情愫。不相信的话,这会子拍张清炒枸杞芽的图片发给海外友人,定能拉拉杂杂得惹出满屏的相思来。从《红楼梦》里的探春,到弄堂口的小吃铺子,一股脑都翻腾出来,春日最相思,相思就在那份新绿新芽里。同样是新绿,味觉有时候要比视觉刚敏感,也更能让人留下深刻的记忆。春日常鲜对于这个城市的人来说,几乎成了一种信仰,它让普通的日子变得更有仪式感,这种仪式感是幸福的来源。正因为这份满足和幸福,春天才更值得期盼和关爱。

茶客们惦念的新茶,也是这个季节的风物。明前雨后的绿茶,是茶客们最为看中的。从清明前开始期盼,到谷雨是一个节点,其间价格的涨幅,回落,牵动着无数人的心。3月中龙井茶开始采摘,因为气候原因比往年晚了一周左右。从那一刻起,茶客们就关注着。茶叶的买卖比较特别,它有自己独特的圈子,每个茶客都有自己专属的购买渠道,产地、时间、价格,都不透明,但又容易执拗。哪怕别人再推荐,也还是会坚信自己买的是最好的。在众多的茶店中,上海滩最有年头的铺子要数汪怡记。这家老字号是清光绪六年(1880)年开设的,至今有120多年的历史,铺子早先开在金陵路八仙桥,主人汪爽秋是安徽歙县人,黄山脚下出商人,尤其出有情怀的商人。

汪怡记,铺子不算大,但总是摆得满满当当的,除了龙井、碧螺春,出名的两样一是贡菊,二是茉莉花茶。因为汪家有徽州的根基,货源自是采办的好,贡菊一朵朵大小均匀,金黄色的开得整齐,品相极佳。茉莉花茶,也是汪家的看家货,新茶落市,青黄不接的日子,茉莉花茶正好用来换换口味。汪家的茉莉花茶,香气极其浓郁,只要茶叶罐子一打开,整个铺面都能闻到香气,极其讨喜。

兜兜转转,汪怡记和其他老字号一样,虽然保留了下来,但生存的有些艰难。如今它挪到了延安路高架下,铺子开面小,气象全无。有次晃进去,铺子里没有一个茶客,营业员大姐们各个面无表情地站在那,擦着柜台,一遍又一遍。后来看新闻报道,说是百年老店扩大经验,真空包装的茶叶进了连锁超市。于是在放着雀巢速溶咖啡、立顿袋泡茶的货架上,也会有“汪怡记”牌的茶叶了,真正是哭笑不得。

但尽管这样,每年春天新茶上市的时候,铺子里还是会挪出地方上新。今年的这里标价很醒目地摆在那:狮峰龙井的头采茶880元50克,梅家坞头采茶680元50克。样品放在白瓷盖碗里,老茶客看了大多啧啧舌头,也有忍不住的,还是会买上二两回去尝鲜。一年的新茶,再贵总是不愿意错过。

老茶客进店买茶,除了补货,也是为了去聊会天。会做生意的店员都是好记性,哪位喜欢喝什么,每次买多少,心中都有数的。有的客人欢喜直来直往,喝什么就买什么。有的呢,欢喜豁点胖,上来先要看看好货,一个个指点过去,买呢,只买那便宜的,但一定不是顶便宜的,而是次便宜的,实惠些。上海人的体面,再怎么样还是要留两分的,这两分,商家要给足。否则失了体面,客人是再也不会回头的。不管哪个档次的茶都照样好好地包装,好好称重,妥当地送到客人手里。

新茶娇贵,店员小心翼翼地盛起来,抖放进纸袋里,像称黄金一样地称重,一点点往里面添加,凑足份量。真正好的绿茶不需要什么华丽包装,牛皮纸袋密封好就行,反正数量也不多,吃不了几次也就见底了。明前已过,谷雨将近,新茶一杯,留住了春天的念想,也留住了生活的体面。一年之计在于春,也许这份体面能维持得更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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