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璐诗:长期偏安于伦敦,不自知地就会跌入“身处世界中心”的陷阱。旅行的意义之一,就是走出泡沫,去发现新的文化和审美。
摄影:Gonard Fluit

飞行很便捷,但我对波澜壮阔的腹地旅行一向有情结。自从去年听说欧洲将重新开启接驳东西欧的夜行列车以来,心底某种对怀旧的向往就被点燃。

小时候京广高铁还不存在时,搭过一天一夜的火车北上,那是我第一次对夜车的记忆,兴奋得不愿入睡。半夜撩开帘子看窗外雨夜山峦的轮廓,夜行列车从那时起就弥漫着兴奋的气息。

从伦敦搭欧洲之星到布鲁塞尔,再搭上往柏林的夜车“欧洲卧铺”(European Sleeper,简称ES),这当然不及从前我独闯西伯利亚大铁路的壮阔感。但进到卧铺间,发现车窗居然可以拉下来一点,这个自从现代列车普遍安装空调以来已经缺失的细节,一下令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论行驶距离,ES走的并不是最直接的路线,而是往北绕行,经荷兰再到德国,有点为了夜行而拉长行驶的意思。列车是老车厢拼起来的,里面的新设施也显“旧”,然而卧铺车费却比日间从阿姆斯特丹直达柏林的快车要贵得多。明显打的就是“情怀”牌。

这趟欧洲夜车的联合创始人之一,是从列车保安起家,后来成为铁路项目负责人的荷兰人Elmer van Buuren。他年少时着迷于搭火车穿行俄罗斯,这次创业是他“已持续了20年的梦想”。这趟新的夜行列车不设空调,可以打开车窗,理由就是“更浪漫”。想起来,我独闯西伯利亚大铁路的时期,不也是一样是受了列夫•托尔斯泰的“毒害”吗。

“欧洲卧铺”(European Sleeper)是由老车厢拼起来的,主打“情怀”牌。摄影:张璐诗
“欧洲卧铺”内景,摄影:张璐诗

在过去几十年里,由于各种因素,包括竞争、成本、改进的高速铁路网络等,夜行列车服务已经逐渐减少或停运。目前还在运行的欧洲跨境夜车系统,主要就是奥地利的Nightjet一家。“欧洲卧铺”以众筹的形式开始,2021年春季通过出售股份的方式,仅用了15分钟,就从来自欧洲和其他地区的350多名投资者那里募集了50万欧元的种子资本;2022年再通过股份融资筹到2百万欧元,ES看来是一下子将众多夜车爱好者“炸”出了水面。

拉上帘子,锁上门,就是自己的世界。 一下子就拉回到从前,往森林的夜晚驶去。而这次我的目的地,也是一个从过去走出来的世界。清晨下车到了柏林,到朋友办公室里吃了个早饭,换车继续往东走。从柏林直达波兰西部城市波兹南,最后再倒一趟车到西南城市弗罗茨瓦夫。

我对波兰惟一的记忆,已是年少时独闯西伯利亚大铁路的夏天:从北京往莫斯科,再继续搭火车经白俄罗斯、华沙到柏林。同时期还几次去德国最东端的小城戈尔列兹看朋友,那里有一座桥,走过去就是波兰。我有好几次走过去喝汤,记得物价一下子就降了下来,菜系也是摇身变样。

在伦敦,在英国,长期偏安一隅的人,不自知就容易跌入身处“世界中心”的陷阱。旅行的一种意义,就是往日常不太接触得到的方向去走走,期待获得一些认知上的平衡。

四月天,车行至东欧,下车走在太阳底下,身上的毛衣居然已显得多余,紫罗兰开了一街。视乎你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在英国,“波兰”最常让人联想的是不是文化艺术,而是移民和廉价劳动力。长期关注伦敦几家展演音乐的主流综合音乐场所,我极少有机会看到来自波兰的新音乐。在同一种圈层的媒体包围下时间久了,我知道是时候自己走出这个泡沫,去发现新的审美领域,探索隐匿在自我圈层之外的平行世界。

这是一个拥有10万大学生人口的“大学城”,“智商”(IQ)这一概念最初就出自这里,要不是到这儿来过都不知道。弗罗茨瓦夫地处历史上奥德河流域的低地西里西亚,中世纪还遭受过蒙古人的洗劫,但尤其是与邻近几国的战争纷扰,身份上有着三言两句说不清的历史变更。这个城市最近一次的乱世记忆来自二战:被纳粹侵占的时期,大片古建筑和文化遗产被销毁。弗罗茨瓦夫的城市可以一砖一瓦逐渐重建起来,就像我眼前看见的美景那样,但图书馆里的波兰典籍则已永久毁于一旦。

位于波兰西南部奥得河畔的弗罗茨瓦夫。图片:GettyImages

战争也常将老百姓置于黑与白的是非之间,战后波茨坦公约规定,弗罗茨瓦夫被归入波兰版图,在这里世代居住的德国居民,也随着这个城市在二战时及历史上的德语名字“布雷斯劳”的被去除,而一同被驱逐了出去。到如今经历到了第三代人,这里关于“故乡”与“身份”的复杂概念,仍是当地许多家庭难以言说的痛。

闲逛时经过城中一座建于1908年的室内市场,走进去心中被震了一下。混凝土墙体,玻璃穹顶的现代风格之上,也出现了尖拱顶这样的哥特元素。这是德国建筑师理查德•普鲁德曼的设计,二战遭毁后重建以来,无论是构造还是当地人的习惯,看起来都在尽力“修旧如旧”。坐下喝一碗当地的牛肚汤,围桌的几位老人,面前也摆着一碗汤,看样子就是常年到这里解决午饭的。

这次过来,我是冲着弗罗茨瓦夫现代风格的国家音乐厅(Narodowe Forum Muzyki,简称NFM)以及在其中上演的波兰新音乐节(Musica Polonica Nova)而来。NFM的建筑师是波兰人Stefan Kuryłowicz,可惜他在建筑还没完成时已先离世。他设计的这座建筑具备了现代主义建筑的特征:以几何线条作为简洁外形,正中央有一幅巨大的玻璃立面,大量使用金属和混凝土,拒绝传统的装饰和装饰,内外都充满科技感。 NFM在2015年落成时,不光是波兰最大的音乐表演场所之一,也是欧洲领先的音乐机构。当时同一时期,欧洲多个城市都新落成了崭新的现代音乐场所,其中就有汉堡易北爱乐大厅和巴黎的爱乐大厅。但无论在国内还是西方,汉堡和巴黎的媒体曝光率都要高出许多。我也是直到NFM去年宣布聘任指挥大师克里斯托弗•艾森巴赫作为其下一任艺术总监,才开始关注。

弗罗茨瓦夫现代风格的国家音乐厅(Narodowe Forum Muzyki),摄影:张璐诗

艾森巴赫过去经常到中国登台,他的家乡也正是在当时还叫“布雷斯劳”的弗罗茨瓦夫。指挥家的早年人生算得上是弗罗茨瓦夫普通百姓遭遇的缩影:指挥家父亲在二战期间被纳粹迫害致死,作为孤儿经历过难民营生活,创伤使他整整一年无法开口说话。如今84岁的艾森巴赫,今年秋季将回到家乡任职,算是叶落归根。

艾森巴赫还没上任,我先来看看建筑,也来认识一下波兰的新音乐。“波兰新音乐节”期间,我连续三天在NFM里看了数十场音乐会,将音乐厅主厅、较小的室内乐厅,以及地下三层大约只能容纳300人的“红厅”和“黑厅”都体验了个遍。光从形式上看,几场直接在数层楼高的前厅内扭大功放,让背靠跨层玻璃幕墙的小号、电吉他和合成器节奏响彻NFM,视觉上叠映楼外广场的实验和开放感,就使人感慨“西方”居民对“东边”认知的欠缺。

新音乐节的总监帕维尔•亨德利希(Paweł Hendrich)就来自弗罗茨瓦夫。自身是波兰新一代作曲家的他一开始就对我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现代音乐实验手法闻名国际的波兰作曲家卢托斯瓦夫斯基,如今已算是“古典派”。帕维尔所指的是纯粹为传统乐器而创作的手段。而今日展现眼前的波兰新音乐,必定离不开电子音乐和多媒体呈现。

帕维尔提到一点:国际乐界对波兰新音乐的认知也就停留在1960和1970年代,主要集中在卢托斯瓦夫斯基和近年去世的克日什托夫•潘德列茨基,自1980年代以来,国际上对于波兰现代音乐的发展基本认知断层。这当中的原因之一,他认为与二战后“那个国家”(指德国)出于良心之痛,想以帮助波兰重建文化的“补偿”心态有关。换言之,两位作曲家在西方大奖的赞助下迅速扬名国际,除却他们自身的过人才华之余,也有中文所说的“时势造英雄”因素。

“波兰新音乐节”演出现场,摄影:Karol Sokolowski@NFM

说起“时势”,NFM发展处的负责人娜塔莉亚说,世界和邻居持续带来不安全感,很容易分散注意力,也为长期计划带来不确定。但是艺术设施的存在目的是为社区效劳,恐惧固然无法控制,这份内事还是需要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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