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红泥都是将军的贴身丫鬟。
平日负责将军起居,府中杂事,每日起早贪黑。
直到一日,将军酒后随便拉了个丫鬟泻火,转天她便被抬了姨娘,开始对我们呼来喝去。
红泥艳羡,也开始在将军面前搔首弄姿。
我劝她安分守己,她却说:「你就是嫉妒,怕我当上姨娘而你还是个丫鬟!」
可后来她真当了姨娘才发现,这府里的姨娘,不仅仅是姨娘。
1
将军刚走,夫人身边的银鹊姑娘就过来传话。
「夫人叫两位姐姐帮忙看账,两位姐姐可快些。」
我和红泥赶忙放下手里活计原地站定,谦恭答应。
看见银鹊的身影转过角门,红泥便赌气囔囔地摔了帕子。
「就不能让我歇息一会儿吗!将军卯时起身,咱们寅正便要伺候预备着,提心吊胆一大早上,连个早饭都来不及吃,就要被夫人叫去受刑,不到将军回府不放咱们回来。」
夫人叫我们过去一般就是看账写字,教我们一些管家之术,红泥说那是受刑。
可作为这府里的丫鬟,将军的话我们要听,夫人的话当然也要听。
哪一个都得罪不起。
随意啃了几口馒头,我们急匆匆赶到夫人的落夏苑里,两张小矮桌上已经摆好了笔墨纸砚和两把算盘。
「坐吧。」
「是。」
我们齐齐应答,转身的时候,我分明听到红泥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是东街那家裁缝铺去年的账目,你们帮我理一理,顺便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一并写出来。」
我看着那厚厚的账簿有些找不到头绪,只好一笔一笔记下,逐条核算。
日头上了中天,然后又从西边落下。
晌午夫人传膳,也给我们分了些,可我们哪里敢冒犯,随便吃了几口饿不死就罢了。
吃完了又继续算。
等到快算完的时候,前院通报将军门前下了马。
我和红泥辞别夫人,夫人歪在榻上懒懒打了个哈欠。
「都已经这么晚了啊!也好,你们回去想想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明天来的时候说与我听。」
从落夏苑出来,我们又马不停蹄赶往将军的养宜居,伺候茶水笔墨。
这两处距离并不近,为了避免误了活计被将军责罚,我们只能一路小跑,跑得发钗乱了妆也花了。
红泥忍不住抱怨:「这苦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再这样下去我怕是熬不到明年出府就要被折磨死了。绿蜡怎么办啊,这样的日子我真是一天也不想过了,你帮我想想办哎呀——」
红泥正说着话,冷不防从小路上冒出一个人来,与她撞了个满怀。
本来就满肚子火气没地发,红泥登时怒了,甩手就是两个耳刮子。
「哪里来的不长眼的,走路不会看着点吗?」
这府里将军最大,我们又是除了主子奶奶们之外将军最贴身的。
可以说这满府的奴才都没有我们怕的。
那丫头不过十六七岁,被打了也不敢说话,只低着头吧嗒吧嗒掉眼泪。
红泥还要再打,被我扯住袖子。
「本来就是你跑得快,人家躲闪不及才撞上的,挨你两耳光已经是委屈了,你还想怎样?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别真惹将军生气。」
2
提到将军,红泥清醒了大半。
即便如此还是一脚踹在那丫头腿上,又啐了一口「下贱坯子」才怒气冲冲地走了。
我们这位将军喜怒无常,平日伺候本就已经胆战心惊,现在更是马上就要熬到年岁,可以领赏出府,谁都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什么事来。
到了养宜居,将军还没回来。
研好墨,泡好茶,理好将军爱穿的常服,我们才算暂时松了一口气。
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后院的姨娘们纷纷派人来送菜,盼着将军能多吃上几口。
这都是争宠的手段,吃到了合口的菜,才能想起那做菜的人。
我抓了一个前院跑腿的小厮去打听,才知道将军还没进府就被路过的南安王世子拉了去喝酒听戏,也没人知会我们。
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再等了。
我和红泥在偏房里支了小桌,将预备下的菜肴尽数摆上,总算是吃了一顿安生饭。
吃完又赏给养宜居底下的粗使丫头去吃,大伙儿都千恩万谢。
吃过饭后。
「绿蜡,我实在困得不行,你看着院子,我先去睡会儿。」
红泥打着哈欠,眼睛都睁不开。
引得我也打了个哈欠:「你去吧,有事我叫你。」
她索性就在偏房小榻上和衣躺下,我点了灯,在窗边桌子上看账本。
还能时不时观察着院子,不怕漏了什么消息。
夫人给的这本账我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可算来算去总觉得不太对劲。
可具体哪里不对劲我又说不上来,只好一遍一遍反复核对。
也不知过了多久,院门突然被踹开。
我心里一惊,赶忙去推红泥。
「快醒醒,将军回来了。」
红泥一骨碌爬起来,随意拢了拢衣裙,就同我一起站到院子里迎接。
将军赤红着一张脸,眼神迷离。
脖子下两颗盘扣扯开,向下耷拉着,连发冠都有些松散。
怀里还抱着一个姑娘。
我和红泥有些不知所措。
这里是将军的书房兼起居处,那些房中事他从未在这里做过。
随行的小厮见我俩愣着,挤眉弄眼地使眼色。
「走啊,快走啊!」
我们这才明白,施了个礼关上门,就要离开。
可关门的一刹那,红泥的眼睛瞪得老大。
「绿蜡,你看见了吗,那个是……」
我看见了,那熟悉的衣裙、那惊恐的眼神,还有脸上清晰可见的巴掌印。
是花园里那个挨打的小丫头。
3
「将军喝多了鹿血酒,身上正燥着,两位姐姐想来也不愿意蹚这趟浑水吧!可巧路过花园,正看到这小丫头在那芍药花丛边上抽抽搭搭地哭,将军性子一上来,就把人抱来了。」
小厮怕我们不懂,还专门给我们解释着。
「这里就交给两位姐姐了,我该走了。」
他是外男,后院自然不能久待,说了几句就要赶忙出去。
我和红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听着里面传来的「嗯嗯啊啊」的叫喊声,只觉得脸上发热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熬到里面叫水沐浴,我和红泥又开始大眼瞪小眼。
谁去啊?
「你去。」
「你去。」
我们谁都不愿意去,最后决定两人一起去。
一桶一桶地温水提进去,我都不敢正眼看。
将军不算大的单人床榻上一团乱,衣裳裤子扔了满地,空气中都飘浮着暧昧的气息。
见我们进来,那丫头挣扎着要起来,将军一胳膊又将她搂了回去。
「待会儿爷兴致又上来怎么办?你不伺候谁伺候?」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爷说啥就是啥。」
我和红泥倒完水赶紧溜了。
可又不敢睡,一直熬到将近子时里头彻底没动静了,我们才敢去囫囵睡下。
第二日寅正又要起来伺候。
可等了许久,卯初都已经过了,将军还没有要起来的迹象。
我们伺候他多年,除非有公务他从不耽误早朝。
从外面叫了几遍也没有动静。
红泥捅捅我:「进去叫吧,要不将军发起脾气,又是咱俩的过失。」
我很为难:「谁去啊,里面可还有一个呢!」
可说到底我们还是怕受罚,于是故技重施。
「一起去吧!」
推开里间小门,撩开珠帘,我轻轻唤了一声:「将军——」
没动静。
又走了两步,红泥轻呼:「将军该起了——」
还是没动静。
转过屏风——
「哎呀!」
本应该放下来的床幔就那么大敞四开地拉着。
床上两个人冷不丁就让我们看了个干净。
我和红泥羞得面红耳赤,捂眼转身不敢再看。
「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
将军正赤着身子,一条薄毯搭在腰臀处,露出精壮的双腿。
身下压着那个丫头也是不着一缕,两人正颠鸾倒凤香汗淋漓。
我和红泥逃也似的出去,还兀自心有余悸。
也不敢再叫,就那么在外面偏房等着,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快辰时的时候将军才匆匆出来,看见我们面上不免有些挂不住,一直冷着脸凶神恶煞似的。
简单梳洗之后饭也没吃就上朝去了,甚至连里面那个丫头怎么处置也没说。
红泥平白受了这冤枉气,正不知道往哪里发泄。
于是赌气一般不客气地推门进去,叮当五六就把里间所有门窗大敞四开。
「这屋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味儿,赶紧散散,没得让人恶心。」
五月虽热,早间却还挺凉的。
那丫头来不及穿衣,只能将薄被裹在身上,冻得瑟瑟发抖。
红泥恍若不见,只扯着嗓子嚷嚷。
我劝她,她反倒连我一起骂起来。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管起我来了。说白了咱们都是下人,可比不得某些人,会爬主子的床!
「不过啊,就算是爬了床,那下人始终是下人,怕是当不了主子娘娘!」
「呦,谁惹我们红泥姐姐生气了?」
银鹊不知什么时候进了院子里,我只顾着和红泥掰扯,竟没注意到她。
红泥白了一眼,没搭理。
我忙抢先一步迎出去:「快坐快坐,可是夫人有什么话?」
「不坐了!」
银鹊摆摆手,提着裙子就要走,「今日一大早将军就去了夫人那里,说要纳个姨娘。」
她眼神往里间一瞥,「这不夫人让我来告诉二位姐姐,今日就不必去了。」
4
红泥呆愣了好半天。
要知道这府里的姨娘都是大有来头。
不是官家的赐婢就是富户的闺女,还有几个官场同僚家的庶女,那也都是有用得着的关系。
唯独没有丫头抬上去的。
一整日,红泥都心不在焉。
到晚间,一顶小轿抬着那丫头去了落夏苑,给夫人敬茶,自此她就成了这将军府里的阮姨娘。
绫罗绸缎、钗环首饰,将军赏完夫人赏,那阮宁儿一个粗使丫头出身,何曾见过这样的仗势,高兴得合不拢嘴。
分院子的时候夫人提议让阮宁儿去何姨娘的荷花台一起住,被将军回绝了。
「那里不好,又远又偏的我不爱去,就先在养宜居住着。」
夫人想了想道:「也好,待收拾出合适的居所,再搬过去也一样。」
听到夫人这样说,那阮宁儿翘得尾巴都要上天,眼神像长了钩子一样在将军身上扫来扫去。
当晚回去,免不了又是一场酣战,直折腾到亥时末才歇下。
第二日将军神清气爽,大步流星上朝去了。
阮宁儿懒洋洋在里间招呼:「你们俩快过来伺候我穿衣梳洗!」
她刚抬了姨娘,也分了自己的丫头,可她偏要使唤我们。
红泥气鼓鼓地就要发作:「就她也配?」
我好说歹说才拦住:「左右她现在也是个姨娘,咱们不好违拗。等将军过几日新鲜劲儿过去,也就扔到院子里了。你看现在哪个姨娘不是这样的?你且忍一忍吧!」
当了这么多年丫头,不说别的,我最拿手的也就是忍。
在这样的地方,能忍得下去就能活。
「好在夫人是好的,许诺明年就放咱们出去。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这些日子夫人都是在教咱们治家之道,这是为咱们出府做打算呢!」
红泥被我说得无从分辩,只得狠狠剜了我一眼:「满府里就数你窝囊!」
里间。
阮宁儿还在床榻上歪着,乌黑的秀发散落在床边,露出的白净的膀子上东一块西一块都是欢爱的痕迹。
「红泥,你来伺候我穿衣。」
红泥脸色不虞:「被男人睡了就残废了?还要我伺候你穿衣,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货色?」
「哦?我什么货色?」
阮宁儿细长的眼眸冷冷抬起,哪里还有半点那日惊恐的模样?
「我什么货色你要去问将军啊,只要我愿意,略施小计就可以让将军拜倒在我石榴裙下!不就是男人嘛,别看我年纪小,我可有的是手段。
「别忘了,我现在是姨娘,就是你的主子。主子的话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她手指微勾,「来,伺候我!」
红泥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我一看这样不行,只好出来打圆场。
「我来伺候姨娘。红泥刚从外面回来,手上凉得很,别冲撞了姨娘,让她去备饭吧。」
阮宁儿也没再为难。
只是吃饭的时候一会儿让我倒水,一会儿让红泥布菜,给我们两个使唤得团团转,比将军还要会熬人。
把她都伺候好了我们还要去夫人那里继续看账学习。
这日子就更难过了。
5
将军一连半月没有去过后院,日日在养宜居同阮宁儿胡闹。
那阮宁儿也是个有手段的,年纪不大,却把将军迷得七荤八素,什么都要依着她。
她撒娇要吃八里铺的果子,只因她说一句「我才不要什么臭男人摸过的东西」,我和红泥就要跑断腿给她去买。
又或是她说夜里有蚊子,吵得她睡不了觉,就要我们一夜起来几次给她抓,全然不管我们是不是还要睡觉。
将军也纵着,由着她胡闹,各种好吃的好玩儿的流水一样地送。
甚至还带着她出去骑马听曲儿,逍遥快活,回来高兴了便又是一大堆的赏赐。
可阮宁儿却一天比一天闷闷不乐。
一日午后,我们刚从夫人那里回来,阮宁儿就使唤我们给她捶腿打扇。
她歪在榻上闭目养神,本就不错的容颜被山珍海味这么一养、珠光宝气这么一衬,更显得美艳绝伦。
可再怎么美艳,也挡不住她眉宇间的愁郁。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怪不得有那么多丫头都上往上爬,原来当主子的感觉这么好。你们俩天天跟着将军,怎么也没捞个姨娘当当?」
阮宁儿把玩着手里的玉葫芦,光线的映照下,显得分外通透明亮。
我们都认得,那是将军的心爱之物,平时爱不释手,现下竟然送给她了。
「奴婢们蠢笨。」我低头回答。
「真是够蠢笨的!是还想着出府正经嫁人吧?」
她顿了顿,「要我说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普通人家的正妻可未必有这将军府里的姨娘好呢!你们看看我现在,谁能想到我以前是个粗使丫头?可是我在这府里没朋友,别的姨娘都看不起我,虽说将军喜欢我,可我这日子却越过越孤单。两位姐姐——」
她突然坐起来,面色诚恳地看着我们。
「你们两个伺候将军那么多年,肯定有情分在。只要你们愿意,我帮你们促成和将军的姻缘。以后咱们三个在一处,谁也别想欺负了咱们。」
我猛地一惊,抬头对上阮宁儿的双眼,又慌忙避开低下头去。
「奴婢愚钝,只想做个丫鬟。」
「那你呢?」她又望向红泥。
红泥眼中的情绪渐渐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