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璐诗:这位印裔英国小说家,将两年前的遇刺经历以及此后的思考著述成书。完成这本回忆录后,他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躺在血泊中无能为力的人。
2023年5月,萨尔曼•拉什迪出席在纽约的一次文学活动,图片:GettyImages

“除了右眼之外,我的身体基本上已恢复。”76岁的印裔英国小说家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出现在大屏幕上,右眼蒙着深色镜片,面带微笑。

2022年夏天,拉什迪在纽约一家教育机构的演讲台上遇刺受重伤。此事震惊文坛与社会,也再度引发全球范围内对言论、创作以及作家安全问题的关注。上周末,拉什迪在纽约家中连线伦敦南岸中心,向现场和线上的观众讲述那段噩梦经历,并由此事件激发写下回忆录《刀》(Knife)。

拉什迪遇刺案目前还没开庭,但他三十年来屡遭死亡威胁的源头,可追溯到其1988年出版的小说《撒旦诗篇》(The Satanic Verses)。在这部入围英国布克奖提名的小说中,拉什迪虚构了一段关于“先知穆罕默德”受启示的经历,情节被视为是对伊斯兰教教义与历史的亵渎,并引发了伊斯兰教徒的愤怒。这部小说的出版不仅遭到了伊斯兰教徒的广泛抵制,还直接导致了多起针对拉什迪的威胁和暴力行为,前伊朗最高领袖甚至下过悬赏暗杀令,媒体曾报道过数起在世界各国发生的刺杀拉什迪未遂事件。拉什迪在过去三十年里持续面临人身安全威胁,但他同时也成为西方社会“自由创作”的象征。此次他连线伦敦,描述遇刺回忆录《刀》的内容,拉什迪令人想起他在小说《胜利之城》结尾中的表述:“文字是惟一的胜利者”。

拉什迪出生于印度孟买,在英格兰受教育,具有英国和印度双重国籍,目前定居于美国纽约。他迄今为止已出版10多部小说,其中包括获得英国布克小说奖的代表作《午夜之子》,以及入围布克奖提名的《羞耻》、《撒旦诗篇》、《摩尔人的最后叹息》和《奎科特》,他的创作受到印度神话的影响,风格多见为糅合魔幻现实主义和历史小说的写法。拉什迪的作品已被翻译成四十多种语言。2023年,他跻身《时代》杂志年度“百大最具影响力人物”,同年发表遇刺前已写好的最新小说《胜利之城》。

拉什迪在微笑着说,当多位军医告知自己基本已全面康复时十分惊讶。他说,自己后来在媒体报道中得知,自己遇刺的整个过程只有27秒。拉什迪的脸、脖子和腹部共被捅十几刀。在那段时间里,拉什迪记得自己并没有失去意识,他知道自己倒了下来,持刀人就骑在自己身上,直到有人将他拉开,然后看到“有很多很多的血,还是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后来旁观者告诉拉什迪,当时他一直在发出痛苦的喊叫,可是他自己的记忆却以为自己是沉默的。他模糊记得周围的人聚集得越来越多,人们迅速跑上台来,试图将刺客控制住,而在等急救时,有人一直用手指按住他颈部的大动脉。然后直升机来了,接着是八小时的大手术。

在受伤后的半年里,拉什迪说自己根本无法去想写作的事情,更没想到去写遇刺的经历。然而某一天,当他重新坐到书桌前,忽然觉得“要是现在去写一些别的不相关的虚构情节,也太荒谬了。人们、我自己都会觉得我是在回避问题”。

在《刀》中,读者能读到拉什迪一如既往的笔锋:“我无法警告自己,已经迟了,我只能叙述这个故事……当这人沉睡时,未来朝他扑来,然而奇怪的是,真正扑来的却是过去,是我自己的过往朝我扑面而来……在死亡中,我们都成了前一天的人,永远被困于过去时态之中。这就是刀子想要将我囚禁其中的笼子。并非未来,而是复活的过去,试图将我拖回去。”

但除了这样文学式的内省,读者也需要面对作者对自我伤势和手术冷酷的细节描绘,部分阅读体验可比《急诊室故事》。对于这部分的坦白详实,拉什迪解释:“既然要写,就全都写了吧。”他认为,自从卢梭以《忏悔录》开启了自传写作的先例,他同时也立下了尽可能坦诚这一规则:“事情真相即使令人很不舒服,也没什么关系。那确实有点像是当众脱衣……我细枝末节全写到了,就是想让读者经历一遍我所经历的”。

但在写实为主的回忆录中,却有30页的例外:在这一章节中,拉什迪运用想像虚构了自己与刺客“A”的一场对话。他解释,这人已经有了27秒钟的名人效应,他不会让其在书中也占有席位,因而只用了一个字母作为指代。拉什迪说,自己甚至想跟这持刀者一块坐下来,问他几个问题。他记得爱尔兰作家塞缪尔•贝克特曾在巴黎街头遇刺,后来还去旁听了这名刺客的审判,并当面问他“为什么”,可是对方只含糊其辞。

拉什迪觉得光是一句“对不起”实在无法了事,他想不如自己虚构一场对话,试图钻进刺客的脑子里,从中或许还能得到更多的答案:“在我看来,这件事缺了点什么:这人24岁,没有前科,不在任何恐怖主义观察名单内,只是新泽西的一个小伙,后来说是只看两页我的某本书,觉得我‘虚伪’。从这里发展到杀人企图,还有很远的距离。如果我在小说里这样去铺垫一个角色跑去谋杀一个陌生人的动机,出版商肯定觉得不够说服力。然而现实里却就是这样发生了。他明知谋杀会毁了我也毁了他自己的前途,还是去做了,究竟是为什么?”

拉什迪遇刺案大概将在今年秋季开庭审判,拉什迪说自己不怕直面刺客出庭作证:“该害怕的是他。”

在回忆录中,拉什迪还写到了在康复过程之中,其第五任妻子、美国作家蕾切尔•伊莱莎•格里菲斯( Rachel Eliza Griffiths)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不肯到就近的酒店里休息,一分钟都没离开过我的病床,医生护士对她做汇报,警察和联邦调查局也要向她汇报。另一方面,她从来不让我目睹她自己的情绪崩溃,我欠她太多”。拉什迪承认有她在身边,自己感觉更坚强:“在事件发生之前已相爱五年半,从没想过言情小说会发展成谋杀小说。如今爱情又回来了,这本书也算是有了个圆满结局”。

拉什迪说,写这本回忆录,并不是一个“自我疗愈”的过程。他引用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的观点,认为写作归写作,治疗则另有专业人士协助进行。但写完这本回忆录后,拉什迪感觉自己至少夺回了叙事权,而不是躺在血泊之中无能为力的人:“现在我是书写那个躺在血泊中的人的人,那是我自己的故事”。

尽管如此,开头一章描述遇刺的过程十分艰难,拉什迪每天只能写一点点,每次从工作室出来,他太太都会说“你气色好差”。可他说,从遇刺到等待康复的过程中,自己一直没感觉到过愤怒:“我从第一天开始就全心想着要赶快养好身体,尽量往前走,而不是往后看。愤怒只会把我拽回到我想逃离的那个过去”。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编辑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