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热榜 ( ) • 2024-04-27 00:15
奥特兰托公爵的回答

在法国也出现过类似于团结史观大战新清史的故事,而且更激烈、更持久。

他们的焦点问题是“法兰克人征服高卢人”。

众所周知,公元前51年,恺撒征服高卢,从此高卢成为罗马行省。四百年后,罗马帝国衰落,民族大迁徙,法兰克人、勃艮第人、汪达尔人、哥特人冲破莱茵河防线进入高卢,混乱了百年之后,法兰克人征服了所有族群,建立了墨洛温王朝。

中世纪的时候大家都是糊里糊涂过日子,有一些年代记但没有正经的历史学。但随着文艺复兴思潮传入法国,大概16世纪开始,法国人开始学着写历史了,在这个过程中诞生了最早的团结史观。面对法兰克征服高卢的事实,法兰西王国给出了官方说法:法兰克人确实统治了高卢,但这不是征服,因为法兰克人和高卢人都是亚伯拉罕的一个什么儿子的后代,是一家人,高卢人之前已经被罗马征服了,法兰克人过河是来解放大家的!

这也是真的缝合,但大家都没怎么往深处想,所以就糊弄了很长时间。

直到18世纪初,“新法兰克史”横空出世。

18世纪是绝对君主制的时代,全世界的君主专制和中央集权都得到了极大的加强。而在法国有一批人叫做贵族自由派,他们反对君主专制,但不是反对专制制度压迫老百姓,而是反对君主为了加强集权削弱贵族,导致贵族没办法压迫老百姓了。

所以这批人提出了一个堪称石破天惊的崭新史观:法兰克征服并非官方叙述中那么温馨和睦,而是充满着杀戮和暴力。法兰克国王克洛维和战士们打下了整个高卢,所以王冠不是上帝的赐予,而是征服的证明。这才是王权的基础,一代代传承下来赋予了君主合法性。而贵族是法兰克战士的后代,是征服时候的功臣,因此享有领主的权力,有资格接受佃农的供养;而农民和第三等级是战败的高卢人的后代,只配给征服者纳贡交税。本来法兰克战士们都是平等的,国王只是第一人,但国王为了集权,开始和作为被征服者的第三等级结盟,一起压制贵族。法王搞的绝对君主制就是对一千五百年前国王和贵族“建国契约”的背叛!

毫无疑问,这个理论存在着大量的破绽。且不说这里对五世纪的世界基本全是想象,单拿贵族来说,法国可是没有大明王朝和辛亥革命的,法兰克人来了就没走过,这上千年下来,贵族们早就换了好几茬了,哪里还能跟一千年前的征服者扯上关系?但越是暴论越吸引人,何况原来的“一家人”理论同样也经不起推敲。最有趣的是,这个理论明说在法兰克人社会中,国王和战士们基本平等,借此建立了“法兰克封建自由”和“罗马帝国腐朽专制”的对立面,有一种“内欧史观”的美,反而符合了启蒙运动强调自由平等的时髦。

这个暴论越来越流行,很多官方史学家出来驳斥他,根本没人听,大家都把这些官方学者当做给君主专制抬轿子的吹鼓手。所以到了18世纪后期,这个理论已经成了法国键政键史圈的显学,很难说大革命的直接开端——贵族造反是不是受了这个影响。

但历史是非常有趣的,这个理论除了说国王忘恩负义之外,更主要的是把第三等级说成了被征服者的后代,活该当奴隶——国王对付不了贵族,但第三等级可就不一样了。

第三等级也开始运用这个理论,甚至整了个更大的狠活儿,直接逆练九阴真经:你不是说我们都是被征服者、天生失败嘛,那我岂不是应该回归高卢,不认法兰克这个祖宗?我替我的老祖宗高卢人报仇也合情合理吧?大革命开始的时候,第三等级的领袖西哀耶斯干脆明说了:贵族们不是老强调法兰克征服嘛,那你们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滚回法兰克尼亚的森林里住着吧!后来大革命发展到对贵族搞大图图,其实就跟这个“贵族和我们是两个种族”的心态有很大关系。

等大革命过去之后,国王复辟,这个法兰克征服论又冒出来了,成了保皇派的主流。所以大革命后的自由派知识分子更不客气了,干脆撕破了脸,在西哀耶斯的基础上再进一步,借这个理论描绘了一副完全相反的历史图景:法国在过去一千年中的真正进步,都是来自于中世纪的城市自治,这些自治的市镇蕴含着民主自由的种子,而这都是罗马人和高卢人留下来的。与此相反,法兰克的国王和贵族们完全起的是负面作用,阻碍文明进步,他们统治的一千年是黑暗和野蛮的一千年,幸好大革命把他们都宰了——法兰克误我高卢一千年啊!

这个逻辑来自于基佐(就是“梅特涅和基佐”的基佐)和梯也里,他们的理论概括说就是:我们是第三等级的儿子,第三等级来自于城市公社,公社是农奴的庇护所,农奴正是被征服的战败者!

逆练神功大成,逻辑闭环了。民族斗争和阶级斗争融为一体。马克思老先生说他阶级斗争的观念来源于法国历史学家,其实就是从这里来的。

到这个时候,“法兰克派”和“高卢派”两个阵营在法国史学界中算是正式成型,拉开架势开干,势不两立。不过整体来说,毕竟社会在进步,死硬保皇派是越来越少的,自由进步一方支持的高卢派越来越占上风。尤其是19世纪中期,拿破仑三世建立第二帝国之后,高卢派获得了绝对优势。因为拿三要把自己这个大家选上来的皇帝和历代专制的国王划清界限,所以无脑站高卢派。皇帝本人也是历史爱好者,他对恺撒战记的研究是公认的19世纪最高水平之一。他甚至公款追星,考证出来了恺撒战记中高卢大起义最后一战——阿莱西亚围城战的地址,在遗址上建立了高卢领袖维钦哲托利克斯的雕像,以宣扬高卢人的勇气和牺牲。

但这个搞法儿也带来了问题,因为隔壁德国崛起了。无论是高卢还是罗马,他们的一个共同问题就是抵抗外敌都失败了。高卢被罗马征服,罗马又被法兰克人征服。而好死不死,法兰克人的老家就在莱茵河对岸的德国,然后拿三自己也打输了,在1870年完美复刻406年,对岸的野蛮人再次冲过莱茵河征服高卢。

于是帝国灭亡以后,法国的高卢派史学家们遇到了极大的危机——你的祖先(高卢人)失败了,你自己(第二帝国)失败了,那你未来是不是也会失败啊?德国史学家蒙森写《罗马史》,写到恺撒征服高卢的时候就专门黑了一波高卢的民族性,说高卢人有热情但不持久,好冒险而不懂政治,活该灭亡,连迦太基都不如云云。气得法国人七窍生烟,但如果要坚持高卢派的话,还真骂不回去。

在这个背景下,法国人又从垃圾堆里捡回了一百多年前路易十四时代的逻辑:当初法兰克人进入高卢并不是征服,而是民族融合。但只捡了一半:法兰克之所以不算征服不是因为他们不想,而是他们人太少,文明太落后,根本做不到。至于贵族的封建制度,大量史料证明9世纪之前根本没什么给贵族封领地的制度;农村的大庄园制倒是一直存在,但那是罗马时代就有了,也跟法兰克征服无关。这套说辞确实论据完整逻辑精密,基本上在严肃史学领域彻底结束了相关的争论。当然,同样的话18世纪初波旁的官方史学家们差不多都已经说过了,只不过当时没人听。。。。19世纪末的法国,国王没了,皇帝没了,贵族也没了,大家终于可以达成共识了。

随着普法战争后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建立,共和派掌握了书写历史的权力。他们给所有法国人的小学教材开篇就是“我的祖先是高卢人”,Nos ancêtresles Gaulois,这句话在法国已经是一个梗了,就像我们的“衬衫的价格是……”一样,算是高卢派获得了最终胜利。但这句话近年来也闹了不少笑话,基本不再用了,主要是法国执行严格同化政策,对移民也是这一套教法儿,大家可以想象下姆巴佩登贝莱上学读书,上来就念“我的祖先是高卢人”是什么冥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