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 机核 GCORES ( ) • 2024-04-29 12:07
王勤之攥着方向盘,眼睛紧盯着车窗外不断流转的都市景象,心头只萦绕着一个词——后悔。他瞪大眼睛凝视前方,仿佛能从空气中觅得理智的碎片。
“《纯爱悖论3》,简直了。”他一边连连摇头,口中还嘟囔着,“都是因为看了这部片子,我的脑神经细胞快集体自杀完了。”
回想起昨天与颜莉莉的争吵,他的眉头皱得比那部电影里的人物关系都要蜿蜒曲折。他曾经以为颜莉莉是自己的灵魂知己,如今却觉得她越发像影评网站上的自动刷分机器。
“10分满分,这破电影竟然高达3.2分。看来影迷们网上冲浪的素质,还有待降低。”他喃喃自语。
颜莉莉,直至昨天仍旧是王勤之的女朋友。昨天,她一袭白衬衫,配以深蓝色裙装,苗条的身姿线条流畅而不张扬。略微弯曲的发梢轻柔拂过她的肩膀,清澈的双眸流露着一分坚毅,微微上翘的嘴角隐藏着不易觉察的小倔强。王勤之喜欢她,并对颜莉莉的靓丽感到自豪,又惟恐旁人因为多看她几眼,而窃取了她的独一无二。
令王勤之犯难的是,颜莉莉的审美品位与他存在较大分歧。尤其是在影视作品领域,她热爱那种朦胧而精美、虚幻缥缈的画面,而故事情节和角色行为举止的逻辑合理性,并不属于她的关切范畴。特别是《纯爱悖论》系列,她将影片里人物的各种荒谬行为,解读成某些深刻哲理的象征,似乎文艺片就本该如此装模作样。更有甚者,她还偏爱引用电影里那些看似颇具深意、实则狗屁不通的对白,好似从中能够参悟人生的真谛一般。
王勤之实在弄不懂,究竟有多少人的品位跟颜莉莉一致,足以让《纯爱悖论》的票房大卖,直至拍出第三部。而这三部的剧情并无二致,简单来说就是四对男男女女的随机排列与组合,你大可以将男女主演的名字各摆成一列,然后用线条随意衔接起来,如此就取得了电影的剧情脉络。从数学的角度来看,主创们还可以继续拍下去。但令人倍感欣慰的是,在第三部结尾,那四对狗男女终于举行了一场集体婚礼,算是了结了这个骗钱的系列影片。
在他看来,《纯爱悖论》实在不配称为电影。但反过来说,兴许不必拿电影的标准来度量它;虽然它的质量如此不堪,却敢闯入大银幕,居然还挺卖座,票房当然包含了王勤之自掏腰包买的六张票。既然如此,那它就得准备好接受王勤之这位消费者兼严苛业余影评家的百般挑剔,或许这也是一种悖论。
说穿了,颜莉莉只不过是偏爱看点烂片罢了。然而两人口舌之争的火药味逐渐浓烈,竟然演进成了分手的结局。王勤之在反思,是不是自己这性子多少有点得理不饶人,凡事都要揪出个是非曲直来。他跟任何人探讨问题的趋向,总是不自觉变成意图说服对方,这恰好和颜莉莉倔到一块去了。
王勤之曾经不只一次与父亲就开关灯这门高深学问进行过激烈的辩论。他给老家安装了一套智能家居系统——人一进家门,窗帘就自动拉上,所有的灯光一齐亮起。然而,他父亲却有着根深蒂固的“节能模式”,灯光仿佛激活了他体内关于“资源紧缺”的基因,每次都得把除了自己房间外的所有灯手动关掉,连走廊上那盏像天窗一样会随着时间改变色温的田字青空灯也不放过,那是王勤之精心设计的。
王勤之耐心地解释过不知多少回了,从楼顶和飞艇上满铺的太阳能板,到东篱岛的第六代核电站,甚至还扯到了近地轨道的无线光伏卫星的例子——如今的电力比旧时代充足得多,价格也便宜得很,即使家中的灯全都亮着,费用也不过是退休金的零头,根本不用担心,而且水电费都是从王勤之的账户里自动扣的。更何况保持家里明亮点,会有个好心情,也能避免父母在昏暗的环境中磕磕撞撞的。但他父亲对此的回应永远是那句“习惯了节省,几块几分也是钱”,如果王勤之觉得不舒服,干脆少来几趟。于是两人的对话就像老唱片一样,不停地在同一段轨迹上循环,争吵声永远也唱不到结尾。
是的,原则必竟是要恪守的,假如一味地妥协,那最后只会被逼到无路可退的艰难处境。情侣之间审美差异的鸿沟,好比要修复一尊宋朝佛像,一方倡导修旧如旧,另一方却毫不避讳地将其涂成了乐高玩具。两方没翻脸打将起来,可以算是人类已然进化到高等文明的佐证。
不至于,怎么会因为这点琐事分手呢?颜莉莉比王勤之年轻了足足八岁,在他眼里,颜莉莉时常带着一丝天真可爱与执拗。如今他宁可屈尊求全,谈何容易找到一个乐意跟他踏进电影院并且还乐此不疲进行分析解读的复古女孩呢?在东都市,新生代人都沉溺在虚拟现实当中,更不顾昨日或明天。王勤之深知,这次若是真的放了手,以后恐怕只能在豆瓣评论区里找寻知音了。
然而事实几成定局,哪怕他能挽回颜莉莉,那道纯爱的疤痕仍会刻在时间的脊背上,深不可及。干脆从根本上着手解决问题,王勤之唯独该做的,正是去到昨日管理局,尝试凭藉此特殊机构的能力,抹掉那段不幸的烂片之夜,重新定义这已过去的一天。
新时代的大众会认为昨日管理局的外观平淡无奇,毫不引人瞩目。但它置于高楼林立、增强现实笼罩的东都市,就有鸡立鹤群的味道了。前后两幢长长的三层建筑,中部有条长廊贯通,俯览看下来是一个“工”字。整个建筑包裹着岁月长河中沉积下来的灰垢和鸟屎,浮现出沧桑与颓废的模样。它几乎就是六七十年前毫无特色办公楼的翻版。
当然,在昨日管理局,时间似乎有另一种流转的涵义。
它的外立面上悬挂着两句宣传口号:“过去或可修改,人生难以重来”、“追悔昨天,不如奋斗当下”。就昨日管理局此类机构而言,这不过是一种形式主义的自我陶醉。我们就期待那些来办事的人们能被这两条横幅激励到吧。
在它老旧建筑的衬托下,昨日管理局的口碑更可谓一绝。东都市的居民们或多或少都与这个机构扯上点关系,不论他们是否心甘情愿。昨日管理局在城市中犹如一位丑闻缠身的网红,是市井百姓谈笑风生的话题。
如若做一场随机街访,来讥讽的老百姓会络绎不绝:“昨日管理局里边,受理窗口处工作人员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昨天剩下来的泡面,即便加热了也不会有太多好滋味。”
另一个人可能会诙谐地说:“当你向昨日管理局提交改变昨天的申请时,你最终会得到反馈‘不好意思,这个问题我们昨天就知道了’。”
还有人戏谑地表示:“昨日管理局的业务素养比《纯爱悖论》的剧情还扯淡。”(王勤之对这个说法恐怕会心存异议。)
王勤之驾驶着车子,停在了昨日管理局的正门前,轻轻两声鸣笛。岗亭里的保安队长老处,懒散地瘫软在靠背椅上,搂着酒瓶双眼微闭,机械般一抬手拍下了开门按钮。
大院内的停车线早已被车轮碾得模糊不清,车辆歪七扭八,乱停得一塌糊涂。枯黄的草丛里星散着凋零的树叶,花瓣在混凝土的裂缝里腐烂,明日黄花在这里名符其实地变作了昨日黄花。王勤之第一次踏足这片区域,谁想在繁华的东都市竟然存在此般疏于治理之地,他感到十分意外。此前他对昨日管理局的风评一无所知,现在他心底浮上了一种疑虑,开始质疑这个地方能否使自己达成所愿。
王勤之驾车在这片混乱中闪转腾挪,终于在临近大门出口的地方发现一处缺口,能把车头扎进去,大半个车尾露在外边。他走到岗亭,注意到牌子上写着“停车费25块一小时”,他没忍住就冲老处叫了声师傅:“这么贵的停车费,怎么不重新规划一下泊车位啊?”
老处抬起眼皮,朝王勤之瞥了一下,没有应答又继续呼呼大睡。
这位老处,年逾半百,曾是昨日管理局的处级干部,当初人们恭敬地称他刘处。他手握权柄,主持局里的大小事宜。可是,出于某些难以言说的缘由,他遭受了严重的处罚。但由于他是张局长的表亲,没有被开除,最终的下场也就是被调至保安队长的位子上安心养老。处长这个头衔化为虚无,同事们又低头不见抬头见,想改叫他老刘,怕较为唐突、显得自己过于势利,于是乎大家都一致称呼他“老处”,大概的意思是曾经的处长,他也默然接受了这个新称谓。但对待看大院的工作,老处根本不上心,只是得过且过罢了。
老处和张局长,过去频繁混迹于酒局之中。这二位有一个共同的座右铭——今朝有酒今朝醉,忘却昨日不负罪。但逢工作上有事务或起或伏,他们总会娴熟地举杯邀月,借酒浇愁、或浇乐。昨日管理局的前几任局长都曾因为贪污腐败进去了,张局长至今依旧安如磐石,有传言说老处便是背黑锅的那个人。
社会上也自然少不了他们的段子,问:为什么昨日管理局的办事效率那么低?答:因为张局长相信文件是“陈的香”。
更有人戏称他们俩是最会“醉心工作”的一对。
大楼门口的安检外,坐着一位身着制服的大姐,正悠闲地倚在长桌里,一只手端着手机,另一只手则连连地将瓜子往嘴里塞。王勤之注意到她背后的墙面上,用红色胶条贴成的“扫码登记”四个大字,于是他掏出手机扫墙上的二维码。不过,当手机跳转至“昨日管理局会员积分兑换”的界面时,他困惑地看向大姐。大姐好似另有第三只眼一般,头也不抬不耐烦地拍了下桌子,王勤之这才看到桌角上还贴有一块巴掌大的二维码。
“王勤之,36岁,东都市天汉区和平东路22号。”
每回实名登记填到年龄的时候,他都得掐指算一算。必须拖到每年的生日那天过后,才能在表格上增加新的一岁。小时候,他听父母说老一辈人是按虚岁算年龄的,从怀胎开始计算,到了农历新年还得额外加一岁,诸如此类已然化为旧时代的回忆了。关于年龄,王勤之并没有多余的焦虑感,毕竟在全国最发达的东都市,35岁依然可以成为职场新人——指被优化之后重新找工作。
业务大厅内人头攒动,喧哗声、交谈声、叹息声,混成一曲怪异的交响乐,弥漫着旧时代的气息。高大的立柱上贴满了样式各异的通知,靠门的一根圆柱下面立着一台取号机,前头已经排了两个人。
王勤之初来乍到,便倾斜着身子窥视前方的人如何操作。屏幕上的选项令他有些眼花缭乱——个人业务、公司业务、个人决定、集体决定、决定反馈、撤销决定、投诉建议(灰色)。他打算撤销昨天看电影的行为,乍看之下“个人业务、个人决定、撤销决定”这三个选项都基本上吻合,当排到他时却迟迟不敢出手。王勤之仍在纠结中,柱子后面挪出来一位穿工作服的大妈,她的身躯跟柱子差不多宽。
“办什么业务?”
“您好,我是昨天因为看电影跟女朋友吵架分手了,所以想撤回。但是不知道应该选哪种业务类型。”
“不想和女朋友分手?那就点‘个人业务’——对,再点‘情感业务’——确定。”大妈指挥着他一步一步操作。
王勤之却咬紧牙根,期盼大妈声如钟磬的音调能低一些。因为此时此刻,他的脸上承受了半径五米内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他只得窘迫地紧盯着那个死气沉沉的屏幕,装作旁人都不存在,因为他无法向路人解释自己分手的细节,更不可能当众对前女友批判一番。屏幕出现提示后,他急急地刷了一下身份证,麻溜地把小票扯断——7号窗口0139号。
这位工作服大妈实际年纪不到五十岁,姓甘。但因她的口音,总是将“甘”读成“缸”,再加上她个子不高且身材极为圆润,外形的确如同一口缸,因此人们戏称她为“缸阿姨”。她在管理局大厅承担接待工作,主要负责取号和提供咨询等琐碎事务。她较为性急,心直口快,言词中总带着几分不客气。然而每当谈及她在东都师范大学念书的儿子时,缸阿姨的脸上都洋溢着母亲的骄傲,眉飞色舞中显露出对儿子的无尽期待。乃至很可能因为师大男女比例失衡,她儿子每过一学期就换一任女朋友,缸阿姨都把这当作是展示儿子魅力的炫耀资本。
排队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有如电影片尾的彩蛋前滚动着的演职人员字幕,观众只得急迫地读秒等候,却无法倍速快进。王勤之坐在等待区,身旁的老哥一副经历了世事沧桑的模样,眉头紧锁,仿佛之于人生这场赌局,他早已输得心力交瘁。
“哥们,你炒股吗?”
老哥望向王勤之,眼神深邃,他继续说道:“昨天我做了一个让我人生崩溃的抉择。”
“啊?怎么回事?”
王勤之被挑起了兴趣,虽说他对金融市场一窍不通,但关于别人的投资故事,他一直充满好奇,尤其是失败案例。
老哥轻咳了几声,“我把多年的积蓄,全都买入了一家名为未来幻视觉科技公司的股票,它是专门做虚拟现实的。结果……结果今天……唉,谁又能想得到,市场占有率第一跟第二的企业大打价格战,却把老三给玩死了。”
王勤之寻思自己虽不是科技产品的内行高玩,但也知晓虚拟现实市场已经饱和的事实。除了二分天下的视网和东都视界两家企业,他都没听说过在这领域还有其他参与者,显然无法理解老哥的行为。再说,老哥口中的什么幻视觉是不是第三还未见得呢。通常来讲,不管在哪个行业,号称自己是第三名的起码有五六家。也许资本市场确实喜欢搅局者,但什么幻视觉是搅局者么,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位老哥必然不属于资本的层级。
前来昨日管理局的市民中,提交比例最大的便是期望挽回经济损失的申请。但细细想来,倘若这些申请都通过了,每一个人都赚到了钱,就太不符合逻辑了,市场岂不乱了套?假设王勤之是昨日管理局的审批人员,他也不会贸然同意这位老哥的申请,愿赌服输嘛。
“你是不是没事干?这么多人排队,别磨磨蹭蹭的!”
缸阿姨正满面怒容地对着一位填表的市民吼叫时,0139号终于被叫到了。王勤之点着小碎步跑过去,把身份证和小票递给7号窗口的工作人员,她胸口别着的工牌上写着“唐婕”的名字。
“呃,我昨天和女朋友看了一场电影,非常非常烂的电影,结果我俩就因为这个电影吵了起来,最后导致了分手。我想撤销看这部电影的行为,这样一来就可以挽回我俩的感情关系。”
“看的什么片子?”
“《纯爱悖论3》。”
“你俩是谁觉得它是个烂片?”
“是我,这片子毫无逻辑、胡说八道,还乱搞男女关系。”
“他们不是两两配对成功,最后都结婚了嘛,怎么叫乱搞男女关系?”
“啊?”
王勤之有些猝不及防,望着唐婕嫌弃的眼神,又立即反应过来,自己不是来评判《纯爱悖论3》好看与否的,无须跟她争论。
“我只是想申请撤销看电影的行为,不想跟女朋友分手。”
唐婕身后坐着的年轻女孩探出头来开口说话:“你连电影里的爱情都没理解,还怎么跟女朋友谈恋爱?有没有一种可能,你问题的症结根本就不在电影上。”
王勤之都没留意到还有个人在后面,这位阴阳怪气的姑娘小巧玲珑的,刚才完全被唐婕遮挡。她看上去颇为干净,是唐婕带的应届实习生。王勤之看着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王芷莹的脸庞。
在淮海中央大学,王芷莹是他的小学妹,一位秀丽纯洁、性格甜美的女孩,是校园中一抹靓丽的风景。他们初识于一场联谊活动,那会儿她已经是众多男同学追逐的焦点。王勤之曾陷于是否要加入这个庞大追求队伍的纠结,在反复权衡和冷静分析后,他得出以下结论:
首先,他并无追求女生的经验;
其次,尽管他有时自视甚高,但学校里最优秀的女孩偏偏就跟了他的概率,在数学上根本不存在;
第三,他错过了加入战局的最佳时机。当时王芷莹爱的号码牌已经处于全校打印机缺纸的状态。号码牌上面印的数字就相当于她的魅力指数,已经需要调小字号才能排版得下的程度。
大学毕业一年后,王勤之开始后悔了。他听说王芷莹和一个校外的混混在一起,而且那还是她的初恋。王勤之百思不得其解,他认为自己怎么也不会输给一个社会不良分子。另一方面,他也感到庆幸,觉得王芷莹的审美水平可能不值得他为之追求。毕竟,选择伴侣的标准能真实反映出个人的审美趣味和格调。而眼下,王勤之正陷入评判对方审美的困境。
“你这个办不了。”唐婕的一句话把王勤之拖回到残酷的现实世界。
“为什么?”他有点懵。
“看电影的行为属于娱乐类业务,得到11号窗口去办理。”
“可我是因为情感原因申请的。”
“这跟情感没有关系,电影就是娱乐业务。”
“可不可以帮个忙,排队排了大半天了才轮到我。”
“你这个不属于我的业务范围。”唐婕依旧冷冷地说。
“那,我现在可以直接到11号窗口吗?”
“去重新取号。”
唐婕说完,开始招呼下一位编号0140的市民,她的语气没有丝毫的起伏,这种小事对她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只有王勤之憋着的气不知道该往何处撒,他纳闷,到底是唐婕因为喜欢《纯爱悖论3》而故意刁难他呢,还是缸阿姨给他选错了业务类型。
“先点‘个人业务’,然后是‘经济业务’,对,确认。”王勤之已经掌握了昨日管理局的入门技能,甚至还开始指导起了排在身前的小老弟,俨然一副老玩家的姿态。当然,为了避免跟缸阿姨产生任何互动,他不仅把声音放得很低,指尖操作也非常迅速。他还克制住了继续帮助身后大嫂子的冲动,此刻只求快点进入11号窗口的队伍中,这个意愿比当年加入王芷莹的追求队伍还要迫切。
在熙熙攘攘的业务大厅里,突然涌入了一帮老年人,他们高声叫嚷着要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在其中一些老人的手中,举着写有口号的标语牌,“骗子昨管局,还我养老金!”“老当益壮,钱当益多!”“我的时间,不是你的时间!”“谋财就是害命!”同时还一起呼喊着“维护权益,还我公道”之类的口号。有的声音洪亮,有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都尽可能喊得整齐,人群外围的几位大爷大妈向大厅里排队和等候的人们分发维权材料。
一开始,混乱的场面让大厅里的人感到一头雾水,大家都对这突如其来的喧闹感到很不悦。当看到老人们的脸上深刻的岁月痕迹,和他们坚定的眼神透露出对正义的追求,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聚集着的宏大力量。
仔细听下来,原来是昨日管理局跟一起金融诈骗案有关,老年人们辛辛苦苦攒下的养老金被人卷走了,他们呼唤着要求昨日管理局退还钱款。
在人群最前面是老李老师,她一头优雅的银发梳成整齐的发髻,搭配着金边眼镜和深紫色的大衣,显得温文尔雅。老李老师是一位深受尊敬的前高校教授,曾在东都城市大学的社会学系执教长达三十年之久。即便如今已是退休老人,她仍保持着高度的思辨性和社会责任感。
“我们这些老年人不是过来闹事的,也闹不动了。纯粹是因为大家的养老金被昨日管理局骗走了。这和你们工作人员都没关系,请张局长和庞老师出来,跟我们讲个公道。”老李老师显然是这个团队的领头人,长者们的代表,言辞间透露出一种从容与睿智。她有力的声音和坚定的立场,让其他人无不对其信任有加。她发言过后,其他老人也不再大声喧哗,整个维权团队很有纪律性。工作人员们纷纷围上来,跟她了解具体情况。
维权老人们都参与了一个名叫“时间众筹计划”的项目,由一个自称昨日管理局科技探索部主任的庞老师领导。据庞老师所说,该计划能够帮助参与者实现延年益寿的期望,其具体操作是集资推广一款名为“集时器”的产品,通过共同收集“时间碎片”来实现这一目标。这款集时器外形酷似抽水马桶,项目参与者需要长时间安静地坐在上面。根据量子力学原理,以及持续的心理暗示,时间碎片就能受到磁场影响,自动收集到屁股下的容器中。每位项目参与者在缴纳了入会押金之后,都免费获得一台集时器,但为了更高效地获取时间碎片,他们需要购买更多的集时器,并将其转售给其他人。每售出一台,自己的集时器获得时间碎片的概率就增加一分。
这明显就是一种传销诈骗,王勤之不禁为这些年长的受害者们感到心疼,不过多买彩票能够增加中奖概率的说法,理论上确实不假,前提条件是开奖为真正随机的情况下。
从老人们口中得知,庞老师在宣讲时滔滔不绝地谈论了一系列半懂不懂的科学道理,包括量子纠缠、弦论、宇宙粒子、四维空间等。并且,他还十分贴心地分享了一些关于饮食健康和生活保健方面的小妙招,比如他警告说醋和饺子不能一起吃,因为这会影响胃酸分泌、破坏消化系统,甚至可能引发癌变。更引人瞩目的是,宣讲会的现场居然还有鸡蛋免费领取。
一群普通的老人,渴望在这个世间停留更多的日子。然而,姓庞的负责人竟然直接消失无踪,带着资金跑路了,留下大厅里一片愤怒与无助的混乱,而在场的老人们只是受骗人群中的一小部分代表。他们团结在一起,齐声高呼着张局长和庞老师的名字,发誓要为自己的权益奋斗到底。老处也被拉进大厅里来,他面前几位老阿姨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而老处则显得有些迷糊,像是宿醉后的失忆状态。
根据描述,时间碎片是一种不规则几何形的透明晶体,呈现出暗黄色,质感宛如琥珀。无论它是宇宙的奇妙赐予,还是工业流水线上的产物,真正亲眼见证过它的神迹的人寥寥无几,但关于它的传说却丰富多彩,仿佛时间碎片真实存在一般。
有人讲,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一个人在国道上开车,心里想着送货的烦心事。就在这时,路边的树上突然出现一道诡异的亮光,好奇心驱使他停车下来一探究竟。那光,是从树上两米多高的地方射出来的,原来那里悬着一道裂缝。他拿树枝捅了捅,没想到从那裂缝的中心掉下来一块碎片。这人一捡起碎片,猛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两天前的卸货厂房里,甚至能看到自己忙碌的背影,这一幕吓得他手一抖,碎片掉落,瞬间又回到了国道旁的树下,他惊恐万分赶紧开车逃离现场。第二天那人冷静下来后再回去,已经无从找起了。
也有人说,时间碎片是个神奇的存储器,里面可以存放一段时间的记忆。每当你想回味过去,只需触摸它,便能读取那些记忆,体验身临其境的感觉。
理所当然,在购物网站上也能看到不少时间碎片的身影,卖家都声称这些形态各异的石头有神秘的效果,但不支持无理由退货。
不过,这一切王勤之都暂时置之度外,因为此刻11号窗口已经叫到了他的号码,0308。
窗口里坐着的是位年轻小伙子,名叫龙一鸣。他留着一头精神焕发的短发,脸上带着一丝勤奋的神色,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制服外套一丝不苟地搭在椅背上。龙一鸣认真地倾听完了王勤之的描述,接过来身份证和电影票。随后,他取出一沓表格,一张一张递给王勤之,并耐心解释每张表格的用途,包括申请表、免责声明、结婚证或单身证明、情侣关系说明、是否开企业发票及其信息等等。龙一鸣的态度非常友善,与前面他的同事相比显得格格不入。王勤之感到非常愉悦,仅仅因为得到了这般正常的服务。
申请表上的几个问题让王勤之感到有些哭笑不得,比如“电影片名用的是什么字体、“观影过程中打了几次哈欠”、“是否接受过专业的影评训练”等等。
第一个问题尚且简单,因为王勤之已经观看了这系列的三部电影,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纯爱战士”(这是该影片粉丝的专有称呼)。而且,此类青春爱情电影有一些统一的特征:片名起得越来越长,像《在春天的草地上很想抱你》、《你和我,不能再说再见他》、《恋爱达人之只想和你在一起2》等一听就知道是根本不可能蹿红的片名,甚至比不上一些劣质恐怖片的唬人标题。《纯爱悖论》系列在这一点上算是异类,或许这也是它能大卖的原因之一。至于字体,它们通常采用一种比划较为细致的手写体,比起黄草体更显柔和,以纯白色印在浅色朦胧的海报上,风格像是同一家广告公司的固定设计师所做的模板。
“争吵的结果是谁赢了?”
这个问题让王勤之感到为难,他的脸上仿佛套上了一副痛苦面具。在昨天的那场争吵中,两人都没有妥协的意愿,胜负难分,随后分道扬镳,不清楚是谁赢了还是双输。回顾过去的经历,王勤之正在努力挽回这段感情,这至少说明他尚未获胜。但他也未向颜莉莉妥协,没有接受她的观点,还嘲讽了她的品位。而颜莉莉摔了奶茶扭头就走的状态,也并非赢家的表现。
以结果论来看,王勤之出现在昨日管理局,似乎是输了。如果分手正是颜莉莉期望的结果呢?那就是她得偿所愿,只用一场电影两个小时的成本,就成功摆脱了一个固执死板、情商不足、不够体贴、不懂浪漫的男友。这位男友还在做回到她身边的尝试,她倘若知道了会是怎样的心情?王勤之越想越感到泄气,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固执使他不会打退堂鼓。尽管颜莉莉赢了,但他也未真正认输,所以他在争吵结果的答案上写的是:双赢。
所有的资料都准备齐全,龙一鸣仔细在电脑上核对信息。“颜莉莉是吧?”他扭过头望向王勤之:“您女朋友在哪呢?”
这防不胜防的问题让王勤之措手不及:“什么?找她吗?”
“对的,看电影的行为是你俩共同进行的,要撤销得你们两人都到场。”龙一鸣还很热心地开始四处张望,期待能从大厅的人群中找到颜莉莉的身影。
“啊这个……她必须到场吗?我自己申请不行吗?”
“规定上是不允许的,因为你们两人在昨日的时空里已经产生了量子纠缠,任何单一方面的改变都会产生不可逆的系统性的负面后果。”龙一鸣耐心地解释道,王勤之看到他的眼神颇为诚恳,竟一时间语塞。
“您现在能联系她过来吗?尽快在下班前赶到。”
王勤之搓了搓手,“呃,我们已经分手了,我来这里就是因为不好跟她当面去说……如果我告诉她,现在要她跟我过来一起撤销昨天分手的行为,就……那我为什么不直接跪在她面前求复合呢……很荒唐你不觉得吗?”
“我还没谈过恋爱,不好意思。”龙一鸣苦笑了一下,低头继续翻阅资料,眉头微蹙。
王勤之将双手撑在台面上,茫然无措,指尖规律地敲击着表面。他为了挽回这段感情付出了很多努力,特别是刚填完那些令人脑颅炸裂的问题后。此刻他陷入了绝望,无论如何都无法让颜莉莉陪同他一起过来。龙一鸣似乎比较好说话,或许可以请求他通融一下,哪怕是付出一些好处。王勤之将手伸进包里,摸索了一番,似乎碰到了特别的东西,猛地停下来。
他看着面前这位年轻人崭新的工牌,显然是刚刚转正,保持了出淤泥而不染的好青年形象。如若让龙一鸣从自己这里开始涉足灰色业务,尝到甜头,可能会在这深渊中腐化心智,最终步入像唐婕、缸阿姨,甚至老处等同事一样的道路,这对王勤之来说将是不可挽回的罪过。
王勤之的手还没从包里拿出来,龙一鸣忽然问道:“这两张电影票是谁买的?”
“是我买的。”
龙一鸣眼中闪过一丝灵光,他神秘兮兮地告诉王勤之,一个人或许改变不了两个人的行为,但可以改变买票的决定。不买票,自然就看不成电影。王勤之猛地一拍脑袋,豁然开朗。
“所以不是撤销两人看电影的行为,而是撤销我买电影票的行为,原来如此!竟然还可以这样!”王勤之愈加觉得这个脑筋灵活的年轻人前途无量,将来可能会坐上昨日管理局张局长的大位,就是不知道他肝脏的耐酒度如何。
终于,在龙一鸣的指导下,王勤之的申请材料的每一页上都被盖上了审核通过的印章,随后龙一鸣又离开座位,拿去部门经理处盖了管理局的印章。王勤之千恩万谢,喜不自禁。龙一鸣将所有纸质资料从柜台推出来,嘱咐他去1号窗口,全都复印5份,然后穿过业务大厅后门,前往回溯大厅,调取昨天买电影票时的录像。
王勤之数了数手里的资料,加上身份证和电影票一共15页纸。他小心翼翼地摆在1号窗口的台面上,礼貌地打招呼。窗口内的大叔正玩着一款2.5D的网页游戏,无精打采地胡乱点几下鼠标,他控制的角色便不断暴击,将面前的怪物砍杀殆尽。大叔不太情愿地站起来,将王勤之的资料陆续放到打印机里。全部复印完成后,大叔还用小小的金属夹将五份资料分别固定住,区分开来。王勤之对这种服务细节感到无比暖心,对昨日管理局的负面情绪也一点点剥落,只是对那五个夹子颜色的不统一稍感别扭。
“一共400元,这边扫码。”
“多少?”王勤之瞳孔震动。
“400,复印375,夹子25。”
“15页各5份,”王勤之捧着这堆纸张简单心算了一下,“复印要5块钱一张?街边的打印店也就1块钱。”
大叔没回答,用手指尖点了点玻璃上的付款二维码,显然他已经厌倦了跟无聊的来访者解释。站在窗口外面的王勤之无力做什么,无奈地看着大叔缓缓坐下来,继续在网页上点来点去,然后跳转到了充值页面。
王勤之沉默片刻:“这夹子我能不要了吗?”
“这是局里文件的统一要求。”
“我擦。”王勤之轻声骂了一句。他不想吵架,除了跟颜莉莉之外,很少跟别人发生争执。颜莉莉也问过他:为什么他对熟悉的身边人,越苛刻、越没有好脾气。反而对陌生人礼貌有加、笑脸相迎?总是伤害最亲近的人?
他当时没有回答,现在也不想跟颜莉莉吵架了。
从业务大厅的侧门出去是个回廊,转到北边的后门,这里连接着一条长廊,两侧窗户间隔的墙面上,挂着昨日管理局的规章制度和优秀工作人员的表彰,王勤之粗略扫了一眼,没发现唐婕和龙一鸣的名字。顺着长廊一直走到底,便进入了回溯大厅。
大厅中央是格子间的办公区,四周靠着墙围成一圈的是一台一台机器,它们看上去就像是自动取款机,一个挨着一个排开,机器的屏幕上沿印着“四维回溯机”。王勤之全程懵懂地走到这里,看到有些人在回溯机上操作,自己便也找了一台空闲的,站在机器前摸索。
他将已经盖过章的申请表放在扫描区域,屏幕上的进度条滑动,显示出了他所申请的业务。在众多按钮中,他迅速找到了“调取录像”的选项。点击按钮后,屏幕中央出现一个加载图标,旋转的小圆圈不知何时会停下。王勤之注视着这个小小的循环动画,时间在这个过程中被不断拉长,让他有些出神。脑海里浮现出在昨日管理局的一系列经历,他终于有时间沉静下来,思考这些荒唐事,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挽回颜莉莉。此刻,昨日的遗憾和今日的挣扎在他心头交织,他开始思索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需要改变昨天的选择。
伴随着跟微波炉一样轻巧的“叮”声,录像完成读取。打开录像播放,视频里摄像机视角仿佛是来自一台跟随着王勤之的无人机,悬浮在他脑袋前方的相对静止位置。摄像机对距离的把控极为精准,王勤之疑惑并感慨在生活中可从来没有见过有摄像头这样时刻对着自己。
屏幕上的影像逐渐清晰,当王勤之看到视频里那位戴着墨镜、一脸不爽表情的女性时,他感到一阵错愕。她并不是颜莉莉,而是他的前妻叶婧。王勤之难以置信,不禁瞪大了眼睛,发觉这是两年前的录像,怎么可能呢?
视频中的叶婧手持两杯奶茶从背后走来,而王勤之正在取票机旁等待出票,随后两人一同走进电影院。电影的名字正是两年前的《纯爱悖论》第一部。刹那间,王勤之被带回往昔,回忆起与叶婧一同欣赏电影的情境。他冷漠地注视着大荧幕,时不时地侧目偷瞄着叶婧,然而随着影片的推进,观摩着角色的胡搅蛮缠,他变得心不在焉,叶婧则始终兴致盎然。
在电影结束后,两人因为对它的评价不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关于何为烂片以及谁在看烂片的争论令二人剑拔弩张,两年前的情景仿佛跟昨日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在他眼前重复演绎。
在这破败的建筑内,不论是工作人员的消极态度、繁琐的申请流程、低效的服务,还是高昂的费用,王勤之都努力忍受下来了。现在,昨日管理局不仅混淆了他现任女友和前妻的视频,甚至连两年前的私密视频都被存档,随时可以被检索。这终于冲破了他的底线,王勤之气急败坏,怒气冲冲地奔回了业务大厅。
大厅里弥漫着凌乱的气息,似乎影响到了能见度。王勤之径直走到11号窗口,但龙一鸣的位置却空无一人,其他窗口的工作人员也都不在自己的岗位上。他环顾四周,才发现正在维权的老者们都坐在等待区的座椅上,而其他前来办事的人则围在边缘。所有的工作人员夹在人群中央,正竭力与前排的老人们进行解释和沟通。
副局长老郑从二楼下来,现身人群中。老人们激动地站起来,呐喊声更加嘈杂。面对混乱的场面,老郑向大家挥手,示意安静。他清了清嗓子,尽量用平和的语气传达对老人们的理解和安抚。
“各位,各位,请冷静一下。我也年近六十了,叫大家一声老哥哥、老姐姐,没问题吧。我了解大家的担忧和愤怒,但请相信,昨日管理局从来没有参与所谓的时间众筹计划。大家所说的庞老师也不是我们管理局的人员。”
“庞老师声称他是昨日管理局的成员,我们是信任你们才相信了他的话。现在出了问题,我们身为受害者来找你们负责,有问题吗?”老李老师答道,其他人也纷纷表示同意。
“大家看啊,在这里有业务部、审核部、人事部、档案部、财务部、后勤部、安保部和对外协调部,但从来没有过科技探索部。违法犯罪分子一定是假冒昨日管理局的名头,我们管理局本身没有参与任何跟他相关的欺诈行为。”
“我们都把钱转到时间银行了,那个就是你们管理局的账户。”
“昨日管理局并不是一家银行,我老郑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时间银行。现在这样吧,各位老哥哥、老姐姐们,大家放心,我已经替大家报警了,咱们在这说什么,都不如先把骗子本人绳之以法。”
听老郑这么说,老人们的声量小了些,但仍然不服气,坚持昨日管理局应该负有一定的责任。
老郑看到自己的发言起了效果,从兜里拿出一本绿色小册子,那是昨日管理局的《关于加强预防非法集时管理的说明》(以下简称《说明》)。老郑让工作人员从仓库搬出几个箱子,把里面的小册子分发给老人们,人手一本。老郑声称他们所遭遇的诈骗案,昨日管理局其实早有预防措施,并在这个小册子里做了详细科普。老人们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掏出眼镜开始翻阅。
事实上这些《说明》印刷品一直堆放在仓库里,里面的内容基本都是大而空的文字堆砌,每一条款都似乎是为了把法规写得越冗长、越复杂、越晦涩、越费解、越拗口、越费纸、越费墨,连管理局的工作人员也没几个人真正看完过。并且《说明》没有作者署名,但有好事者曾经在食堂吃饭时听别人说过,它是由某个实习生写的,后来这位实习生因为没能在35岁生日到来之前考上局里的编制,被劝退了,因此没有留名。
“为什么不早一点给我们看这个?”老李老师质疑道。
“这本册子是预防性质的,如果大家在任何时候有预防的需要,是可以到仓库登记免费领取的。这是管理局给市民朋友的福利,今天就直接交到大家手上。”老郑坦然说道。
“现在钱都被骗光了,你才给我们看这个有什么用?”老李老师并不买账。
“这本《说明》是一直都在的,不过大家没来领取。当然不能怪大家缺乏防骗意识,也是我们的宣传工作不到位。大家先仔细阅读啊,可没有什么时间碎片和时间银行,不要相信,更不要转账。”
在老人们还在阅读这份《说明》并试图理解它的时候,王勤之正靠在大厅角落的墙边,将手探向包里,握住那块漂亮的石头,他只是低头看着,并没有将其取出来。这是一块透明的几何晶体,透出淡淡的金黄色光芒,摸起来凉凉的,棱角处也不割手。在这片微弱的光辉中,他仿佛看到了一些模糊的影像,是昨天偶然的机会,王勤之发现了它。
王勤之的思绪回到了昨天下午,他从家里出来,怀中抱着一个大纸箱,肩膀上还挂着两个又宽又长的编织袋,里面装的全都是旧书和旧衣服,他略显吃力地往街对面的二手物品交易店走去。
在东都外环内很少有这种线下二手店,王勤之搬到这里之前就在他家的网店上买过东西,谁承想实体店面就在小区对面,附近的人也有拿旧物品过来寄售的。王勤之上次进店里来,还是去年刚搬过来的时候。当时来看房,意外发现了这家店,于是他回去收拾东西时,就直接把不要的物品单独打包,从搬家货车上卸到了店门口,这让店老板对王勤之的印象格外深刻。
店老板是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脸颊留着浅浅的络腮胡。他提到上次王勤之带来的书都很新,很快就卖掉了。王勤之瞥了一眼纸箱,发现这次也有几本是崭新的,都是他认为有必要阅读或者名人推荐的书,最终却只看过了书名。曾经,他路过一家书店,在畅销书专区看到一本名为《坚持自我》的书,仅仅这四个字就引起了他的共鸣。现在,这本书正躺在面前的纸箱里,塑封都没打开。因为王勤之买下它只是表明他对书名的赞同,而他已经足够坚持自我了,甚至因此失去了两任伴侣。
店老板正在仔细清点着箱子里的书和袋子里的衣服,而王勤之的目光则被柜台对面墙上的一张公益海报所吸引。海报上宣传的是一项关于向川蜀山区捐赠物品的活动,这个瞬间改变了他原本的计划。王勤之明白这些旧物卖掉也得不到多少钱,与其如此,他更愿意将其捐赠给有需要的人。而且,他认为在发达地区可能已经被淘汰的物品,到那些闭塞的山区或许能更新他们的认知,这是金钱无法衡量的善举。也许有位不够坚持自我的小朋友,看到那本书的书名后,从而产生了一点点改变呢。
王勤之扫了海报上的二维码进行登记,店老板热情地为其打包物品,然后邀请他在店里选取一样小物件作为回赠礼物。王勤之一开始并没有特别的期待,因为他对自己拥有那么多无用的旧物品感到苦恼,也不愿意再当99新物品的搬运工。当他走到转角的架子旁时,发现了这块透明的黄色晶体。虽然他并不清楚这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材料做的,但觉得它手感不错,很适合作为摆件。老板对这石头也知之甚少,不记得是从哪里搞来的,于是毫不迟疑地送给了他。
坐在店外的台阶上,王勤之拿着那块黄色晶体把玩。午后的阳光让这块漂亮的石头变得晶莹剔透,仿佛是从外星球的水晶矿藏上砸下来的一角。它与货架上的其他日常物品不同,显得非常神秘。如果有人说这是一块来自四维空间的碎片,那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
渐渐地,不知过了多久,台阶上的手机一直在震动。王勤之才缓过神来,原来是颜莉莉已经拨打了很多遍他的电话。王勤之慌了,匆忙回拨。颜莉莉显然有些生气,她早已经化好了妆,在家等着他开车过来。王勤之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赶紧在手机上购买了两张《纯爱悖论3》的电影票,希望这可以作为一种补偿,在到达订好的餐厅前抚慰她的情绪。
手机的铃声将王勤之从回忆中唤醒,他仍靠在业务大厅的角落,手里握着那块微光烁烁的石头,而电话来自他的母亲。
“勤子,家里刚买了一个电器,现在通了电,电源灯是亮的,但是功率灯一直闪,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王勤之摸了摸额头,心里暗自犯嘀咕,问:“是什么电器啊?”
“就是保健用的,你爸刚买两天,前面还好好的呢,今天灯就一直闪,坐垫也不加热了。”
“坐垫加热?保健什么的呀?”
“嗯……就是健康嘛,三个灯,靠背上一个电源灯,一个功率灯,还有个网络灯,中间的那个就一直闪。”
与此同时,王勤之看到地上掉落的老者们维权的资料,其中一个折页是集时器的说明书,上面赫然印着的集时器照片,与母亲形容的靠背、三个指示灯和坐垫惊人地一致。他顿时意识到,母亲说的“保健电器”竟然就是这个集时器。他慢慢将折页捡起,并翻到后面的故障说明。
“妈,你看下靠背底下是不是有个复原按钮,按住五秒钟再松开试试?”他小心翼翼地问。
母亲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然后说:“噢,好了!灯都亮了……唉,真是搞不懂这些高科技的东西。哎?你跟莉莉晚上过来吃饭吗?”
“啊,她——加班,改天再去吧。”
王勤之缓缓放下手机,一阵无力感从心窝蔓延到全身。原来自己的父母跟眼前维权的老人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父母在风华正茂时来到东都市,那时候这里还没被划为直辖市。他们在工作中拼搏,见证了这座城市的崛起和繁荣。后来,王勤之出生了,与这座城市一同成长。如今东都成为全国最发达、最有活力的地区,而父母却老了,竟然落入了养老金诈骗的陷阱。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二老似乎还没有察觉,否则应该会加入到维权队伍中,像其他人一样忿怒和无助。
而他俩的儿子,生活搞得一团糟,连最基本的情感关系都无法维系。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场景,也许改变过去并非必要的解决之道。此刻,王勤之感觉自己好似变成了一颗沉甸甸的微尘,默默地随着无情的时间流淌。
突然,一位打扮时尚的女性急匆匆地进入大厅,立即吸引了王勤之的注意。在那一群朴素的中老年人中,她的两条细腿格外引人瞩目。王勤之怔住了,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在反反复复辨认之后,他确信那位女性正是他的前妻叶婧。她的脸比两年前略微圆润了一些,可能与她从广告公司离职,转而做美食自媒体有关,看起来她的事业发展得不错。叶婧是一位烹饪高手,回忆起当初,她最擅长的番茄牛腩一直是王勤之最爱吃的菜。
王勤之怀疑以叶婧的性格,可能不会像其他同类主播一样拼接镜头和人工催吐,她是会真的吃到肚子里去的,她做的菜也确实好吃。而叶婧也感受到了他犀利并且带有批判性的眸光。终于,两人极其不自然地对视上了。时隔两年的眼神触碰,此时却没有浪漫的背景音乐,只是两个彼此厌恶且不甘心共度余生的人,都感受到了对方眼中的些许尴尬。在这微妙的气氛中,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是一种何等的默契。
假如放在十年前,王勤之和叶婧都青春飞扬的年纪,久别重逢的时刻或许会定格在一次深情的回眸。然后相视一笑,腼腆地相互问候,随后发现对方都含蓄地吐露出对当初分开的决定有后悔之意,而两人又恰巧都没有再和其他人培养感情,反而在空窗期让各自的情感能力悄然升级。最后,在甜蜜祥和的氛围烘托下,两人手指碰上手指,如同初恋一般羞涩地慢慢紧握,共同走进一片恒星级远光灯般的粉红色光芒里消失不见,就像《纯爱悖论》系列的狗血剧情一样。
然而,此时此刻的现实并非如此。两人只是稍许疑惑对方又捅了什么篓子,要来到昨日管理局以反悔自己的愚蠢行为。而这种好奇也只是在脑海中闪现了0.01秒,稍纵即逝。
不过,王勤之的好奇心更占上风,像是出于生理本能地靠近叶婧。之所以如此胆大,是因为整个大厅内所有人的注意力,一直牢牢地聚焦在老郑和老李老师对视的中点上。
挪到了叶婧身后,王勤之试图开口打破沉默,一时间却难以找到合适的言词。他脑海中掠过了三十六种不同的第一句招呼方式,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
“你来这干什么?”
“关你屁事。”
普通的问候。
王勤之觉得自己并没有显得太过狼狈,看着叶婧半睁半闭着眼睛走开的背影,他反而有一些窃喜。其实,他还想问她是否对《纯爱悖论》第一部有了新的看法。颜莉莉喜欢这种小妞电影情有可原,因为她还年轻,而比王勤之还大九个月的叶婧应当已经过了这个年龄阶段。王勤之自己却是始终如一的,尽管这系列的三部电影他都看了,依旧认为它们是垃圾。他将这个观影过程视为一种陪伴服务,第一部陪伴叶婧,后两部陪伴颜莉莉。
《纯爱悖论》系列害他不浅,失去了两位曾经爱他的人。王勤之也想通了,他与两任伴侣之间的矛盾是有本质区别的。跟叶婧是双方都将这次关于电影评价的冲突视为分手的借口,而与颜莉莉只是情侣之间日常的小小不和而已。叶婧已经有了新的生活,王勤之的新生活也即将开启。
叶婧则对王勤之的出现不屑一顾(不算刚才眼神交流的那一顾),是因为她遭遇到了一场公关危机。她在直播时说错了话,开了不该开的玩笑,到昨日管理局来又碰到不中用的前夫,只让她觉得更加晦气。
昨晚,她在直播间为云海湾渔场带货,现场做了一道红烧黄花鱼,人气相当高。但到了品鉴环节,有观众问道:“这条大黄鱼是不是兰卡渔场运过来的?”
叶婧答道:“黄花鱼要是从兰卡岛运过来,黄花菜都凉了。我们这条是正宗云海湾生、云海湾长。黄花鱼运过来的时候,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她对本次诙谐的临场发挥很满意,说完自己都禁不住笑了。令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因此被观众举报,有人指责她涉嫌地域歧视和侮辱女性。地域歧视方面是指,观众认为她对兰卡岛这块飞地缺乏尊重,叶婧说从那里到东都,黄花菜都凉了,是讽刺彼此距离遥远,伤害兰卡人民感情,恶意破坏民族团结的情感纽带;而侮辱女性方面是指,她说刚到东都的黄花鱼是处女,被指用贞操来评判母黄花鱼,有物化女性、煽动性别对立之嫌,即使她自己就是女性也不是免死金牌。
今天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热搜上的时候,叶婧花容失色,意识到这两顶大帽子扣下来后,她将永世不得翻身。很快,她的直播间就在网民的舆论压力下被封禁了,叶婧跟团队经过紧急协商,一致认为来昨日管理局回档是最佳选择。
龙一鸣过来叫住王勤之,提醒他窗口服务可能又开启了。王勤之感谢之余,发现只有7号窗口里有人,正是那位长得像王芷莹的实习生小姑娘,他冲过去抢在了第一个站在窗口前。
“你好,那边回溯机可能搞错了,我看到的录像不是昨天的……”
“不好意思,下班了。”
“啊?这才四点半呀。”王勤之转头看了看大厅里的大壁钟。
“对,我们的工作时间是周一到周五的上午十点到十二点,下午两点半到四点半。”
“你们才上四个小时的班?”
“这里不是你理解的时间概念。”
“但是,我的业务还没办完呢。申请就差最后一步就通过了,我在这忙活了半天不能白跑一趟吧。”
“下班到点,管理局的系统就自动关闭了,我想帮你也办不了,明白吗?”小姑娘桌上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唐婕挎着包走了过来。
“唐姐,三刷《纯爱悖论3》的票买好了,我们现在过去时间刚刚好,路上还能喝杯奶茶。”
“奶茶我请你喝吧,要少少少糖。”唐婕笑道。
王勤之心情糟透了,又不得不面对现实。“那我是明天再过来继续办理吗?”
唐婕从抽屉里拎出一张纸来,甩到王勤之面前说:“明天你不用过来了,不归我们管。这张介绍信你拿回去,明天带着资料一起,去‘前日管理局’,到那边可以继续申请。”两人当即转身,飞一般地消失不见。
业务大厅的广播音箱,传出了经典萨克斯曲《回家》的唢呐版本,音调拉扯着王勤之即将绷不住的心弦。人潮已经慢慢散去,只剩下他愣在原地。原以为昨日管理局是悬崖边上的草丛,抓住了可以救命,结果这草太滑,让他无处着力、无所依附,他直接掉进了时间的深渊里。
王勤之握住拳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猛地怒吼一声,颤抖地,卸掉了全身的力气。
这出其不意的声响把那些正在出门的人吓了一跳,纷纷回头瞅着他,困惑而好奇。叶婧在人群中也瞟了他一眼,鄙夷地摇了摇头,同时把介绍信塞进包里,匆匆离去。
缸阿姨高喊道:“鬼哭狼嚎什么呢?要锁门啦!”
王勤之没有察觉,缸阿姨已经走到了自己身旁。她用手里的《说明》绿色小册子,轻轻拍了拍王勤之的上臂,音调降低了两个八度。
“小伙子,已经报过警啦,说是能把骗子的银行账户冻结起来,以后应该能把钱追回来的,放心吧。这本册子拿回去给父母看一看,别让他们焦虑。”
从踏进昨日管理局开始算起,王勤之经历了很多次意外,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缸阿姨居然也有温柔的一面。他的内心也没有责怪缸阿姨的记性,毕竟每天这么多的人来办事,她不可能记得王勤之的诉求到底属于娱乐业务还是情感业务。
王勤之在路上买了些水果,摇摇晃晃来到父母家门口。门锁的摄像头一眼认出了他的样貌自动打开。他一推门,视线就直接投向了客厅中央——父亲正庄严肃穆地坐在一台集时器上,那模样仿佛正在参加国家的核按钮启动仪式。屋里果然没开灯,在黑暗中,只有集时器靠背上的三颗指示灯在父亲的剪影边映上一层淡淡的绿色,分外抢眼。
父与子面面相觑,空气仿佛凝固了。半分钟之后,父亲扶着靠背缓缓起身,动作有些笨拙——腿麻了。他一边蹒跚着朝厕所而去,一边说:“你妈去买菜了,我叫她做你最喜欢吃的番茄牛腩。”
王勤之这才开了灯,换了拖鞋,把水果和那本《说明》放在餐桌上。
曾经,他总要纠正父母的错误,劝诫他们别轻易被欺骗,这个劝诫过程往往是以吵架的方式进行。然而,此刻,他的内心有了不同的声音。他不再愿意像以前那样过分苛责父母。为何不让他们充满期待,给他们留有一些憧憬的空间呢?
毕竟,生活有时候就是建立在对未知的美好期许之上,就算这种美好可能永远都抵达不了。
王勤之从包里轻轻地拿出那块黄色晶石,在集时器指示灯的微弱光芒下,它泛着一层梦幻的光泽。他将集时器的坐垫盖板掀开,将石头放进去,再轻轻合上盖子,自己坐在了上面。
呵,他感到屁股还挺暖和,不清楚是机器自己加热的,还是父亲暖热的。
这时候他面对正前方的白墙上,是一块电子相框,上面循环播放着一家三口的生活历程。父母初识的青涩自拍,那时两人的表情比刚吃了柠檬还要酸;接着是新人成婚的喜气洋洋;然后是襁褓中的王勤之,小得仿佛下一秒就能被呼吸的气流吹走;紧接着是全家旅行的元气满满,王勤之已经长得能够一脚踩过老爸的头顶;最后是王勤之的特写,一副成熟男人的下颌轮廓……刚才父亲端坐在这里,欣赏着这些不断流转的照片。
片刻之后,他将包里的介绍信拿了出来,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接着摸出手机,打开在置顶位置和颜莉莉的聊天框,舒缓而有力地打出几个字。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