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尹三的客栈中，我终于见到了你。

你沉默而凌厉，脸上的刀疤更显得凶神恶煞。

像一只狼，一只披着人皮的恶狼。

你根本不配为良！

我在心中下了盖棺定论。

我好恨啊，想到被你杀害的爹爹，想到惨死的娘和弟弟，恨不得马上就杀了你，抽筋，扒皮，刀砍，斧剁，凌迟，生吃，活烹，把你做成人彘，让你受到万千人唾骂……

但我做不到。

我现在只是一个小哑巴。

一只无法发出声音的“羊”。

银牙咬碎，我却冲你笑了笑，将滔天的恨意隐没在人畜无害的笑容背后。

我牢记着鸢姐姐的话。想要复仇，要记得伪装好自己。

我带上了面具。

……

但我终究还是没沉住气。

出发后的第一天晚上，我假借解手之机，拔出了绑在大腿内侧的短刀。

你真的好傻，我不过假作扭捏，就骗得你背过身去。

“蠢贼，偿命吧！”

我这样想到。

……

可事与愿违。我手中的寒芒还是太慢了。反应过来的你，仅仅用了一个回合，攻守之势便异也。

呵，不得不说，良爷还是有几分身手的。

被你压在身下，狠狠掐住脖子。我看见了你眼中的寒光。

良，你知道吗，那是狼被激怒时才会流露出的表情。

我逐渐无法呼吸。我的头脑开始发沉，四肢逐渐麻木……

困意袭来。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爹爹的音容笑貌，想到了梁上的娘，锅中的弟弟……

我还不能死。

复仇之火驱取代了羞耻之心，我喊出了声：“良爷…饶命……”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对话。

我还不知道你是否会放了我，也不知道我会面临怎样的惩罚。

我只是在赌，赌你不敢让金主的货物在出发第一天就少掉四分之一，赌我的表演足够打动人心，能利用你哪怕一丝的怜悯。

我赌对了。

就这样，你知晓了我不是哑巴，也知晓了我的名字。

我口中吐出的皆是谎言，却唯独告诉了你我的真名。

“满穗”

无他，不过是复仇的火焰作祟。

我想要让你知道，你究竟死于谁手。

我跪倒在泥泞中，等待着惩罚的降临。

听闻你让我褪下裤裙，我本以为难保自身清白，却没想到只是屁股上挨了三下藤条。

呵呵，蠢贼，有贼心没贼胆罢了。

我那时心中冷笑。

现在想来，良爷还真是恶趣味呢。明明没有的意思，却偏偏还吓唬我。

回到营地，我趴在草席之上，屁股仍在隐隐作痛。心里想着复仇之事，不久便沉沉睡去。

我还在等，等一个出手的时机。

直到你捡到了那个宿命般的箱子。

我看着箱子，怔怔出神。恍惚间，我听见了爹爹温柔的哼唱……

我想留下那个箱子，只怕舌头不许。着急之时，我听见你在说话：“留下来吧。”

舌头不再坚持，箱子就这样留了下来。

……

借着篝火发出的微光，我看见了你缓缓起身，拿上箱子向远处走去。

我知道，机会来了。

废了一番口舌，你终于还是答应让我演唱皮影戏。

我摆弄着手中的小人，清清嗓子，开口哼唱：

“乌甲…白袍……素包巾…”

我努力回忆着爹爹的腔调，爹爹的动作。光影摇曳间，我的思绪逐渐飘远，没有注意到你的异样。

良，那是我第一次见你起了那么大的反应。

也是最后一次。

你抱着头，痛苦哀嚎着，像一只受伤的小狗，蜷缩着身子，好像在拼命地逃避着什么。

哈哈哈哈，真可笑啊，凶残的孤狼竟也会有脆弱的一面。

有那么一瞬，我甚至觉得你有点可怜。

但恶狼是不值得同情的。

其实我本是想趁你露出脆弱的一面时将你一击毙命的，但我很快意识到，我的刀被你丢掉了。

好不容易汇集起的杀意只能无奈散去，重新蛰伏在我身体各处，期待着下一次再会。

为了获得你的信任，我假意关心：“良爷……”

不等我说太多，你摆摆手就走了，看起来魂不守舍的。

没办法，我也只好收了箱子，跟在你身后回了营地。

接下来数日，你都没有再看皮影戏，我也找不到机会接触你。只觉得你郁郁寡欢，颇有些魂不附体。

我本以为你不会再提到那个箱子，直到我们遇到了那一伙儿官兵。

眼见事情败露，马上就要与官兵刀兵相见。我疯狂向你使眼色，引导你看向皮箱。

呵呵，良爷可莫要自作多情，那时我并非为了救你，只是不想看着红儿她们落入逃兵之手罢了。

暂且留你一命。

况且你的性命只能由我来取。

它属于我，也只能属于我。

……

还好你并非蠢到无可救药，终于在我马上忍不住要开口说话前注意到了我的暗示。有惊无险，总算哄走了将信将疑的官兵。

但代价也是惨重的，我们失去了大半存粮。

官兵走的时候只留下了小半的粮，还故做体谅状。

他们的假惺惺让我感到恶心。

我想起了来我家征粮的衙役。

舌头怒不可遏，要剁了翠儿一只手。大家都吓坏了。

我也闭上了眼。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只能等待厄运的降临了。

铛的一声。

我睁开了眼，和舌头一样，有些难以置信。

……

不管怎么说，翠儿的手保住了。

那是我第一次想要真正了解你。

胆大如你，整日里杀人劫财，怎会对皮影戏心存惧意？

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

我攥紧了腰间的荷包。

我突然不想立即取你性命了。

躲过官兵的第二天，我们到了水沟村。

这里早就名不副实了。

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饿鬼袭来，琼华她们脸色苍白如纸。很显然她们没有见过如此场景。

但是我见过。

我曾从饿鬼口中逃过生，也险些变为他们中的一员。

食人者该死。

我其实也早该死了吧。

良，若非为了复仇，我也许在四年前那个萧瑟的秋就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

你出手救下了我们。我并不感到意外，毕竟我们可是你重要的“货物”。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答应分出部分粮给村民。

我一阵怔神。

……

那一年，我如果有哪怕一口吃的，也不会神志不清犯下大逆不道之罪吧。

……

你似乎不大像一只狼了。

狼是不会吐出嘴中的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