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 机核 GCORES ( ) • 2024-05-04 21:59
33.
曾经也有人这么跟她说过:是因为上帝垂怜,像你这样的人才能活过战争。
石英双手撑着大腿,坐在厕所门口,膝上搁着一把刀。她正努力地调整呼吸,胸口剧烈起伏,汗水打湿了她前额以及鬓边的头发,不停从她的下巴尖滴下来。她想,她今天非生病不可。但这活儿只能由她来干。她拿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绢擦了擦脸,撩起裙摆,露出腿部固定器。金属外壳上沾着她的汗和透明的血,内衬是她重新缝合过的,里面垫了些棉花,现在也全弄脏了。她系好绑带,将裙子在胯部打结。即便多年来一直坚持按摩,她的腿看起来依旧羸弱病态,皮肤松弛,白得发青,能够看见明显的皮下血管。她看着这双腿,有时会想要将它们砍断。她现在已经不再需要这种无用的装饰来假装自己和别人一样了。
她挽好头发,拿开披在肩上的外套,将刀柄咬在嘴里,撑着扶手站起来,一步一步挪进厕所,动作笨拙得像个婴儿。她在门口停了一下。厕所很窄,靠窗摆着一只铸铁浴缸,豆蔻正坐在浴缸里,脑袋侧向窗户,枕着缸沿,地上全是水——血。水一样的血,也就是天使的血。它背朝她,她能清晰看见它肩胛一侧贴着的纱布。她走过去,骑在浴缸上方,轻轻摸着它的头发,另一只手握着刀柄。动手之前,她叫了它一声。
“你醒着吗?”她低声问。
豆蔻没有回应。但当她侧过刀、将细薄的刃口嵌进翅肱骨与肩胛之间的缝隙时,它开始挣扎。它的四肢拿棉绳绑在一起,已经勒得充血,靠近压迫点的皮肤呈亮紫色,它引以为傲的项圈被它咬在嘴里,皮扣被脑后汗湿的红发挡着。将天使的翅膀与身体分割是一门很精密的手艺。石英用膝盖死死夹着它的肩膀,一手按着它的后脖根。她站在窗帘过滤出的一滩朦胧白光中,目光尖锐,面色古怪。
她看起来太野蛮了,让人害怕。一个白头发的女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浴室里,快而狠地割一个天使的翅膀,刃口与细嫩的骨骼摩擦,发出吱吱的噪声。过了一会,她连根扯出一小块翅根,斩断挂在上面的皮,连同卷刃的刀一起抛到地上。血的清香熏得她头皮发麻。她俯身下去,左手揽住豆蔻的脖子,右手盖着它的脸,掌心里满是眼泪。
“没事了,没事了。”她哄它,“没事了,宝贝。”
她吻了它的耳朵一下,解开项圈。它开始喘粗气。在石英缝合刀口的同时,它一直在调整呼吸节奏,试图清醒过来。它一点都不害怕,它只是太疼了。有女主人在家就没什么好怕的。石英把纱布贴好,拿绷带绕着它胸口缠了两圈,将浴缸壁上的血擦干净,开始放水。豆蔻弓着脊背,眼珠不停地左右转动。
“好可怕啊,好疼啊。”它故意大声地说,“好可怕,好可怕。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呢。”
“不可以乱说。”
“我哪有乱说?”
“像生和死这样的大事,就不可以乱说。”石英打湿它的头发,开始往上面抹肥皂。
“为什么生死是大事?它有多大?”它问,“有没有一个核桃那么大?”
它及时闭上双眼,以免肥皂水溅进去。石英轻轻揉按着它的头皮。切下来的翅根躺在她脚边,呈紫红色,状似土豆块茎,如果仔细观察,可以勉强辨认纤细的翅脉和薄如蝉翼的透明翅膜。最饿的时候,她曾经吃过它尚未成型的翅膀,比现在稍成熟一些,已经可以微微打开,翅脉在阳光下舒展的模样十分动人,而且口感很好,吃起来很鲜。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她每天都努力地说服自己,天使其实是一种低等动物。残杀畜牲是正常的。假如她不能接受,那么她只能等死。
她现在偶尔会自我反思:从那以后,她究竟是把天使当作动物、当作食物,还是当作人来看待?假如当作人,她不会拿它们做即用即弃的筹码,但如果当作食物或动物,她对豆蔻又不完全是那样的。豆蔻不是一只单纯的宠物。有时她看着它,会感到这个地方还有希望,进而想要把整个世界都送给它。也许她爱它。
她渐渐地出神了。直到豆蔻扯她的袖子,她才清醒过来。
“有人呀,”它说,“有人、有人。”
“哪里有人?”
“门外边有人。”
于是她自然地听见有人在敲门。龙晶出差去了,外人又不知道这个地址,因此这是个不速之客。石英从浴缸上下来,吃力地挪到门口,拿毛巾擦干覆在皮肤上的一层薄汗,然后将头发包了起来。白发容易给人留下印象。她将轮椅开到玄关,拿一只脚抵着门。房门是新纪8年旧楼翻新时统一更换的,镶磨砂玻璃,她有时嫌门外太亮,就在内侧挂了一片布幔,上面依稀可以看出灰色的人形轮廓。多年来,她就只在布上见过龙晶的剪影。来者同龙晶身高相仿,穿一件形似长衫的宽大外套。
“请问哪位?”她问。
她已经意识到,此人敲门格外迫切,但又不叫门,恰恰证明了对方的犹豫。
“是不是龙晶的家?”门外那人说。
傍晚已经过去了,可天色明亮依旧,让石英觉得门外的光很扎眼。她想起无数个龙晶不在的夜晚,她就坐在门口,等姐姐回家。这扇狭长的光门让她感到渺小。
“有什么事?”她说。
“是龙晶的家吗?”
“是。有什么事?”
“我是来传口信的,大厦谷的口信。”那人说,“和西里尔无关。我们站在你们这边。”
“你是谁?”
“我是本丢·彼拉多。”
石英犹豫了几秒钟。她看过龙晶的笔记,自然也看过废市关口的登记单。她记得这个人。思索片刻后,她将这个陌生的访客放了进来。
如她所料,这高个子穿一件灰色罩衫,将整个身子遮了起来,头戴风帽,露出微卷的浅色鬓发,模样像个女人,但声音很中性。访客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神情中有一丝惊讶。石英反应过来了。她想,这人不知道我是个残废。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进来说吧。”她平静地开口,“过来这边。”
起居室没有开灯,光线相对昏暗,她将轮椅停在茶几一侧,访客站在茶几对面。这家伙的确很高,她需要伸长脖子仰视对方。
“我不坐了,”访客说,“我只负责传信。”
“请说吧。”
“现在大厦谷有一帮人,想要支持这份事业。我们知道您的企图。假如和西里尔彻底闹翻,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但有我们做靠山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
“‘有一帮人’。”石英靠上椅背,“请说说吧。‘你们’是谁?在大厦谷——也就是西里尔的眼皮底下——当叛徒,我没听过这样的风声。”
“假如让人听到,我们不会活到今天。”
“有点道理。”
“我们认同您的看法:天使并没有被物尽其用,内城人只是在浪费资源。”访客低沉而流畅地说,“要想改变天使目前的处境,就不得不扳倒内城,在这点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你们想解放天使?”
“天使是更好——更优秀的物种,但不,我们不解放天使。你我都明白,身为人类,我们是要为人类谋利的。内城人只会让天使干些蠢活。如果由我们来指导,外城不会是现在这样。”
“听你这么说,好像我们的确目的一致。”石英摸摸下巴,“那么,我有两个问题要问:第一,你们凭什么做我的靠山?”
“我们当中,一部分人有着特殊的能力,既不是人的能力,也不能算是天使的能力。”
“被祝福者?”
访客默认了。站得越高,从一般的窗户中透入的光线就越照不到人身上,访客的面部因此显得很暗,几乎浸泡在阴影里。石英拿手臂搭着轮椅扶手。
“第二,”她说,“你说,‘身为人类,我们要为人类谋利’。你一个天使,凭什么代表人类的立场?”
她很早就发现了,这个天使缺乏谈判经验,而且心理素质低下。它果然露出惶恐的神色。
“我?”它说。
“你。你能把光环编进头发里,再用风帽遮住,这点挺聪明的。下次这样做的时候,记得控制好光环的亮度,还有,不要站在这么黑的地方。”
它立刻攥住了从风帽里漏出的几缕碎发。在昏暗中,几缕残光顺着发根流下来,在发梢处造成一种类似萤火的效果。它缩起肩膀,朝门的方向跨了一步。
“你知道‘爱’吧?”石英接着说,“在新的产业链中,我的天使就得扮演那样的角色。我需要你们的具体方案,然后我们再谈其他细节。你能把我的话带到吗?”
“可以。”
“很好。你知道天使一死,肉体就会消失吧?不出三十秒钟,这房子里就不再有你来过的痕迹。”
“什么?”
石英冲它展露微笑。她笑得很温柔,但由于头发被白毛巾严严地包着,这笑容又有些病态。
“豆蔻!”她高声说。
约莫三秒过去,从起居室另一头传来脚步声,是有人赤脚在地上走。又轻又快的,像是孩子的脚步声。哒、哒、哒。它想尖叫。意识到石英在喊“那个天使”之前,它已经一跃而起,直奔玄关。夺门而出的瞬间,它瞥见一个瘦小的影子出现在短窄的走廊尽头。
门关上了。豆蔻走到石英身旁,莫名其妙地看着门上晃动的布幔。
“是谁来了呀?”它问。血在它薄薄的背上凝固了。
“一个客人。”石英说,“推我到门口去。”
她本意是想将布幔挂好。然而,轮椅刚刚停稳,那天使的阴影一下子又出现在门上,像陨石似的,砰地砸了上来。布幔上清晰地映出一只手的影子。受光线影响,那只黑手奇大,而且是畸形的,让石英感到一阵恐惧。从前,门外透入的光教她害怕,如今连影子也使她害怕了。那只手紧紧地抠着门上的玻璃。
“弥赛亚万岁。”她听见那天使在门外低低地说,“弥赛亚万岁。弥赛亚万岁。”
然后,如同做梦一般,那只黑手倏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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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碰赌桌,不要碰筹码,不要坐下,不要看任何人。他们会想尽办法把你拉进赌局里。
说得轻松,科瑞恩想。她被夹在红墙和纸屏风之间,冷汗将尾发粘在脖子上,让她打了个寒战。奥罗拉站在她身后。她对面是萝瑟塔,这天使面朝屏风,正在整理自己的裙子,腰上那蝴蝶结打得歪歪扭扭的,看得她很难受,都想接手过来帮对方打了。屏风那边一派静默,什么声音也没有。她连一张赌桌都没看见。
“你从哪儿来的?”她问,“我们原路回去吧。”
“直走一会儿,”奥罗拉说,“然后右拐。这是一条走廊吗?”
“对。”
“那应该没错。刚刚有个上厕所的女人,现在她走了,这儿再没有别人。在走廊尽头右拐,应该有一个大空间,那儿有七八个人,我是通过那里一部楼梯上来的。”
“没有人拦你的话——喂?”
在他们说话的同时,萝瑟塔将脸凑到纸屏风跟前,伸出舌头,顶在纸上。那面纸慢慢地化开了。没过多久,一条猩红的舌头从圆圆的纸洞里穿过去,伸到了屏风对面。萝瑟塔嗖地撤回舌头,将眼睛送到纸洞边上。
“哎呦。”她说。
她只看了几秒钟,然后便直起身子。
“咱们走吧。”她说,“这地方可真糟糕。”
科瑞恩也凑过去看。透过纸洞整齐、濡湿的边缘,她看到一个长方形的大房间,墙地顶面都是雪白的,没有上漆,梁上绑着四盏雪亮的泛光灯。房间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七排铁床,几乎每张床上都有人,拿薄薄的白被单罩着身子和头,有几个女人的长头发露出来,孤零零地搭在冰凉的床杆上。
她立刻从屏风跟前弹开了。
“走吧,现在就走。”她说。
他们拐出走廊,没能看见奥罗拉所说的那七八个人,但嗅到了明显的血腥味,混着汗味、尿味和花香味。连接楼梯的短走道比走廊更宽,两侧布着折叠门,左边闹哄哄的,有人在大笑,似乎还有模糊的鼾声,右边则没什么动静。楼梯附近的腥臭味格外浓。下楼的时候,科瑞恩紧紧抓着奥罗拉的袖子。她似乎望见天花板上挂着一个圆圆的、人头大小的东西,但没有勇气细看。
下楼以后就好多了。他们停在冰蓝色的玻璃下面,与庇护所只隔一条走廊。
“你来这儿干什么?”奥罗拉问。
“我来找你。”
“我问过裁缝,”奥罗拉顿了顿,“他说你是来打猎的。”
从漆黑的下水道里爬上来,穿过死寂的甬道,再走过象人赌场,经历短暂的肾上腺素飙升后,科瑞恩现在彻底冷静了。她感到自己的血凉了下来。这个时候,她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起初的确是一时冲动,她只想到大厦谷来,亲眼看看那些先知——她曾经的同胞在哪里,然后可能的话,再找到整个计划的幕后推手,弄死那个人。内城她攀不上,大厦谷总归还是向她敞开一部分怀抱的。她很清楚,十年过去,告解室前的那一幕始终是她心头的一根刺,每晚她闭上眼,总能梦到那男孩的眼球垂在他自己肩膀上的模样。她不可能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外城的教堂一天不塌,她就一天睡不着觉。
“对。”她说,“但不是现在。”
“那么你要去哪儿?要跟我们回庇护所吗?”
“我不是个被祝福者。”
“那里没什么规矩,也不会让你开祝福证明的,我猜。”奥罗拉耸耸肩,拍了拍她的胳膊,“你就去那儿住一阵子吧。我需要你,好吗?”
他真是世上最友善的大个子,毛茸茸的,手心很温暖。她以前总把他当成玩伴,像她的兄弟,这时才终于从他身上看出长辈的感觉,这种感觉不一定代表成熟或可靠,但一定是温暖且稳定的。她抓住了他的手。
“我们先解决你的问题。”她说。
“你有什么问题?”这时萝瑟塔冷不丁问。
她刚刚靠在墙上打瞌睡,疲惫感退去后,她再次陷入亢奋状态。两条青色的血管浮现在她额头上。
“我没什么问题。”
“你有事瞒着我吗?”
“是‘祝福’的问题。”科瑞恩接话,“他从没见过同类,想了解一下被祝福者都有什么能力。呃,就像戒酒互助会一样?”
萝瑟塔泡泡糖球似的粉眼珠转了转,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想后退。与此同时,她的目光又被萝瑟塔腰间那个乱七八糟的蝴蝶结吸引着,她实在很痛苦,很想把它拆开重系。他妈的她身边就没有哪怕一个体面人吗?除了艾文·伯纳尔。
“我见过你。”萝瑟塔说,“教堂接待室门口,你和他,在我跟伯纳尔谈生意的时候。你们是朋友吗?”
这堕天使面无表情的模样,看起来就好像要把她给生吃了。
“对。”科瑞恩硬着头皮说。
“你是个女孩子?”
“……对。”
“可是你穿得不漂亮,头发颜色也很奇怪。你染过了?”
“我染过了。我今天有急事,所以穿得不漂亮,但我有变漂亮的办法。”
她示意萝瑟塔过来。当对方靠近时,她将双手绕到天使背后,抚平扭转的绑带,拆开蝴蝶结,飞快地重新打了一个。萝瑟塔吃惊地望着她灵巧的手指上下翻动。
“怎么做的?”她系好后,萝瑟塔问,“怎么做的?怎么做的?”
“要我教你吗?”
萝瑟塔点点头。科瑞恩将双手抽回来,插进口袋里。
“你也和我做朋友,我就教你。”她说,“我还能教你些别的,缝缝裙摆,改改裤脚,这些我都能弄。”
“那就做朋友。”萝瑟塔爽快地朝她伸出手,“萝瑟塔·琼斯。”
“科瑞恩·奈尔文斯。”
她们握了手。萝瑟塔的手很软,有点凉,皮肤非常光滑。萝瑟塔低头看了一会,拉上外套拉链,藏起蝴蝶结,然后说:“我后半夜还有活要干,等我找过伯纳尔再回来。”
她离开时,科瑞恩看见她脊背上有两块凸起,将外套顶得变形了,那是天使的翅膀。现在走廊里只剩他们两个人。科瑞恩攥着满手冷汗,深深吸了一口气。
“咱们回去。”她说,“奥罗拉,我有话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