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名门之后,父兄皆战死,只留我一介孤女。
未来夫家嫌我家道中落,迟迟不来娶亲。
我已十九岁,实在等不得,便上京询问说法。
谁料,途中听闻未婚夫娶了青楼女作外室,好不风光。
大家都等着看我笑话,我却只笑笑,对着未婚夫家门房道:「烦请转告谢家当家——「洛川宋家,特来退婚!」
1
我同谢时景,原是预备年底就要成婚的。
我已经十九岁,再拖下去实在是不成样子了。
之所以拖这么久,无非是他不喜欢我。
这桩婚是他祖父强加给他的,而谢时景,最是离经叛道。
他十五岁那年,不知发什么疯,放着家里承袭的爵位不要,说要自己挣功名。
他素日斗鸡走狗,谁也不信他。
他发了疯,拿剪子把自己头发剪了个狗啃样。
这下不能见人,只能憋在家里念书。
等头发长出来,他也中了举人。
旁人十年苦读,他囫囵学了三个月,差点摘了头名。
再进一步就是进士及第,他却没了动静。
歇过一阵,丢下封书信,跑到边关参军去了。
谢时景是谢家三代单传,哪里经得起什么闪失,他家里写了信给驻守边关的崔将军,请求代为照看,崔将军回信也快,莫说是没见过谢家大公子,他军里,连个姓谢的都没有。
这下把谢家弄得鸡飞狗跳,最后是他二叔亲自出面远赴边关,让新入伍的小兵排成队,一个个看去,最后好歹把谢时景揪了出来。
原来那谢时景,化名赵五哥,不靠家里关系,隐姓埋名做了个小卒。
他初生牛犊不怕虎,被二叔寻到时,已经做了百人长,手底下管着百十号人。
若是他二叔再去晚些,只怕都已经当上千人长了。
谢时景回到京城后,谢家请了家法,把他往死里打了一顿。
可他这样桀骜的人,又怎么会怕挨打。
伤将好透,说是士农工商,商排最末,他要好好瞧瞧,是怎么个末法,竟是要经商去。
这回真是把他母亲气得够呛,不是要做生意,那你去做吧。谢时景被赶出家门,连带两身衣裳,并五两银子一起丢出来。
谢时景也不恼,背上包袱,一路往扬州去。过了大半年回来,进京第一件事,一千两白银买下长安街最高的酒楼,改名望月楼,送给他母亲做寿。
世人谁不知,谢家主母,闺名玉鉴,正是天边一轮皎月。
这时京都里关于谢时景的讨论风向变了。
上京城中浑不懔的公子哥多的是,哪有谢时景这样干什么什么出彩的?
出身世家,长得俊俏,又有能力。
或许他去乞讨也能讨出一座金山。
谢时景什么都好,只是婚事定得不好。
那是他祖父在世时定的一桩婚,定的是洛川宋家小姐。
定亲的时候,自然是门当户对,两家世交,顶顶好的姻缘。可惜这婚事定下没几年,宋家男丁尽数战死,宋家偌大门楣,只剩下宋白芷这一个孤女。
宋家没落了,听闻那宋家小姐,祖上传下的刀枪半点没学到,又生了体弱的富贵病,这么些年,连京都都没有来过一次,偏居洛川,长于乡野。
宋家小姐虽是名门之后,但她一个孤女,要配如今的谢家大公子,实在是有些高攀。
谢家嘴上没有明说,可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谢家主母,同户部张尚书家的夫人格外交好,张尚书掌天下财权,家里头唯有一个嫡出女儿,琴画双绝,是上京城一等一的贵女。
或许哪天重订婚约也未可知。
这些话我从离京八十里外就一直在听。
当然了,这些都是父母长辈的想法。
至于谢时景本人,正是少年得意风流,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进城门时,刚好听到谢时景和李芃芃那一段风月。
赶车的刘青山没忍住,朝着路边枯木狠狠踹了一脚。
那枯木原是一人合抱,他这脚用了练家子十成十的力道,枯木应声而断。
我望着那齐茬茬的豁口,心想断了也好。
有些事,总要有个了断。
正值晌午,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路边卖凉茶的小贩也缩进屋檐下躲凉。
半旧马车停在谢家门前,小贩不过扫了一眼,便打着蒲扇继续闲聊。
直到着浅绿烟罗衫的少女从车上下来。
如空谷幽兰,气质出尘,小贩一时失了言语。
我叩响谢家的门环。
「谁呀?」
「宋家白芷。」
「宋家?哪个宋家?」
大热的天,门房正是不耐,见外面是个俏生生的女郎,又强行压下火气。
这时身后传来骚动,有见多识广的小贩认出半旧马车上的纹样。
那是烈阳化海,阳华烈烈如炽焰。
正是昔日宋家族徽。
我朝门房笑笑,声音不大,却一石激起千层浪。
「烦请转告谢家当家——
「洛川宋家,特来退婚!」
2
我此前从未来过上京城,就连自己也觉得可笑。
初入京都,竟是来谢家退婚。
谢时景在扬州快活,我见到的是他母亲,如今谢家的当家主母。
世人笑我长于乡野不知礼,我接过侍女奉上来的热茶,肘平肩垂,是再端庄不过的姿态。
殊不知,我自幼被阿娘用棍棒逼着学礼数。
姿势仪态,用木尺比着一点点纠。
她说我以后是要做谢家大夫人的。
倒不是说她有多喜欢这个身份,只是当时我们宋家败落。
若是有朝一日去婆母手下讨生活,总不能叫别人笑话,洛川武将家的女儿,连礼数也不知。
她说:「白芷,你父兄护不住你了。
「若在从前,娇蛮破天去,也无人敢言。
「阿娘也护不住你,万事只能靠你自己。」
慢悠悠撇去茶里一点沫子,我险些落泪。
阿娘从来不知,我学礼数,从不为自己,更不为谢家。
只为了叫她心上欢喜些。
眼眶里的热意随一口茶咽下,我抬起头,面上已看不出分毫。
谢伯母拂过鬓边一朵珠花,虽带着笑,可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她抬手叫侍女再取些吃食上来。
「快让伯母看看,几年不见,我们白芷竟出落成这么水灵的姑娘了。可惜时景那浑小子不在,不然叫你们见见,这些年他也总念着你这个在外的妹妹。」
谢伯母这番话,说错了三样。
一则,我们两家非是几年不见,而是十数年不见了。自我父兄亡故,两家偶有书信往来,往后几年,谢家如日中天,宋家偏安一隅,再寄过去的书信,渐渐没了回音。
但我也不怨谢家,和我们宋家断了联系的京中权贵不止他们一家,人走茶凉,世态凉薄,这是寻常事。
只是既有婚约,未免叫人心寒了些。
二则,谢时景尚未成婚,就与一花魁外室出入成双,如此不知礼数,不顾廉耻,践踏我们宋家脸面,岂能用「浑小子」一语带过?
三则,谢时景若是心上时时念我,又怎会拖我到十九岁未嫁?
我谢过侍女递上来的茶点,朝谢伯母行过一礼。
「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只是白芷父母皆亡故,只得自己来走这一遭。想来伯母适才也听门房讲了,白芷这次来,是来同贵府退亲的。」
谢伯母藏在袖中的小指微微一颤。
宋家自愿退亲,对她来说,是好事。
她早相中了张尚书家的嫡女,那是世家贵女,于谢时景大有助益,只是苦于谢家老太爷早年定下婚约,一直无法开口。
可是退了宋家的婚,又落人口舌。
宋家三代忠良,皆为国献身,如今只剩一个孤女……若是传出去,只怕不好听。
谢伯母这番计较,我全看在眼里。
不怕她不答应。
实实在在的利益,和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声。
他们这些年,不是一直有在选吗?
谢伯母略作沉吟,眸中涌过愧色,我晓得,她已有了计较。
只听她道:「你和景儿这桩婚事,原是他祖父定下的,婚事定下的时候,你尚在襁褓。婚约早定,既是责任,又是拖累,只怕两人性情不合,倒成了怨侣。如今你既有了退婚的念头,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我家景儿虽行事狂傲了些,但还算可靠,不若你们结成兄妹,往后也有个照应。」
又想退婚,又不想背了欺负孤女的骂名。
她话中三分真七分假,处处替我打算。
可若是真替我打算,又怎会等我退婚才来打算?
我在心里长叹。
「多谢伯母好意。只是我们宋家满门忠烈,男丁个个血战沙场以身报国,这些年父兄故去后,白芷一个人自在惯了,突然再多个异性兄长,性情又不合,反倒不习惯。」
言下之意,是他谢时景不配。
他或许聪明绝顶,在某些地方小有所成,可我父兄为国战死,上卫朝廷下护百姓,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谢时景怎配为我兄长?
他更不配为我夫君。
3
从谢家出来,刘青山应了他那名,脸色铁青如山。
侍女阿昭红着眼眶,一路无话。
待进了酒楼雅间,四下无人处,才忍泪道:「还以为京都谢家是什么书香门第,没想到竟是这般有眼无珠。这婚退了也罢,只是我们小姐,原是顶顶好的女郎……」
她终于憋不住,背过我去擦泪。
我知道她的意思。
这桩婚退了便退了,可是这世道,退过婚的女子,说出去总是叫人看轻。
我把帕子递给她。
「莫哭了,宁缺毋滥,未尝不是好事。快吃饭吧,今天怕是来不及了,咱们明天一早进宫。」
这次来京都,退婚是半路拿的主意。
我们原是来瞧皇后娘娘的。
说起来当今皇后娘娘同我阿娘,都是将门之女,原是故交。
后来一个陪着夫君在边关驻守,一个嫁进东宫做了太子妃,联系便渐渐少了。
如今皇后娘娘上了年岁,时常想起旧人旧事,这才派人千里迢迢递消息到洛川,叫我上京来一趟。
阿昭吸吸鼻子,正准备说什么,隔壁屋中却传来一声桌椅倒地的巨响,我被吓了一跳。
旋即,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瓷器碎裂声,一个女子张皇失措的声音响起来。
「小虎?小虎?!你怎么了?你别吓大姐姐!」
好像有人出事,我推开椅子跑出去,见那女子怀中抱一幼童,至多不过两岁。眼下那幼童嘴唇青紫,面色涨红,竟已喘不上气了。
顾不得其他,我一把将孩子从那女子怀中抢过来,头朝下,背朝上,照着背心处狠狠拍打。
见没有用,又把孩子抱起来,双手勒在他肋下,使劲朝上使力。
一盏茶时间过去,那幼童呕出一块硬物,又连续吐出几口清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我见他没事了,把男孩放下来,适才情况太紧急,这下骤然放松,竟觉双手脱力,指尖控制不住颤抖,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闹出这样的动静,周遭食客都被吸引过来了,一个妇人拨开人群,踉跄着扑进来,一把搂住男孩。
「小虎!这是怎的了,娘只离开这一会儿……」
几个围观的大婶指着我七嘴八舌:「你家孩子差点噎死了,多亏这位小娘子出手相救。」
「就是,这小娘子年纪不大,本事却不小,真真人美心善呢!」
「还不快谢谢人家!」
「那边那姑娘,你说说你,逗别人孩子玩,怎么这么不小心!」
那妇人抱着孩子就要同我下跪,我伸手扶住,身后又是一阵骚动,人群自动分出一条路来。
来的是位公子,锦衣华服,气度不凡。
他淡淡扫过这一地狼藉,一举一动皆是处变不惊的沉稳,他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一开始那女子抽泣着扑进他怀中。
「时景,我见这孩子可爱,剥了他几粒花生吃,一开始还吃得好好的,谁知道他突然就……我……我不是故意的!」
时景?
他是谢时景?
他不是应该在扬州城吗,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身边这女子,想来就是传闻中的花魁李芃芃了。
我心头微震,万般念头划过,又尽数归于平寂。
我已同他退婚,再无瓜葛。
他谢时景于我,不过一路人耳。
谢时景何等聪慧,不过几眼就瞧清事情经过。险些闹出人命,周遭一片混乱,几个吓到了的女眷仍在小声抽气,唯有一碧衣女郎,垂手静站其中,沉稳镇定,气若幽兰。
他看着我,眼中满是欣赏。
上前一步,似是想同我说话。
谁料凭空横出一把剑来,硬生生又把他逼退回去。
刘青山持剑在侧,冷冷道:「这位公子,男女有大防,还请离我家小姐远些。」
谢时景愣住,旋即一挑眉。
这偌大上京城,何处不得去,他还未曾被人拦过。
到底是怎样的女郎,竟连身也不得近。
我不想与他多言,转头叮嘱那妇人,孩子喉咙被卡过,三日内吃些软食,莫要烫了。
妇人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褪下腕上玉镯就要套到我手上,我百般推辞谢过,最后收了孩子兜中一颗板栗。
闹了这一出,我有些乏了。出去酒楼,也没了逛街的心思,正准备上车回客栈休息。
没想到却被人叫住。
谢时景从后追上来,漆黑眸中映照,皆是我的身影。
他素来桀骜潇洒,不喜欢别人强加给他的婚事。
但遇见出众又貌美的女郎,结段良缘,自然又多出一桩美谈。
刘青山适才拦他那一下,更激起他的胜负欲。
「谢某今日刚盘下这个铺子,若是闹出人命,只怕往后生意不好做。适才多谢小姐相救,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小姐,谢某定当……」
他忽然顿住了。
眼睛死死望向我身后。
我晓得,他认出了洛川宋家族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