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 机核 GCORES ( ) • 2024-06-10 17:42

连日的高温使得人们心情烦躁,夏日午后,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把玩着手里的银色圆环,环的中心镂刻出一只展翅的凶鸟,雕刻工艺相当讲究,凶鸟仰天长啸仿佛将要展翅翱翔。圆环上刻着我不认识的文字,字体朴拙险峻,舒畅流丽。
我的内心从未像此刻一样平静,我和买家已经签订了合同,买家的声音非常好听,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
今天她会亲自上门取货,我本来想将这银色圆环珍藏起来,不过因为某个原因,我最终还是决定卖掉,而她给了我一个无法拒绝的价格。
老式电风扇呼呼地吹着,氧化物覆满了铝制的铭牌,铭牌上依稀可见电扇出厂日期,服役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它是我从老家带过来的,充满了儿时和奶奶一起生活过的温馨回忆。
今天是2008年7月29日,距离爷爷拓跋寿的葬礼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自打我从爷爷故居回到L市,我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独身二十多年,第一次交到了女友,超级漂亮的那种,就像在爷爷书房里看到的吉祥天女像那么漂亮!
要说爷爷留给我的最大的一笔遗产,那还要属我手里的银色圆环,它属于一位历史上的皇帝,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照顾了爷爷二十余年的护工在葬礼上向我提起了爷爷祖上的荣光。
似乎护工比我还要了解我的祖辈,不过想想,他照顾了爷爷整整二十五年,也实属正常。并非是子孙不孝,自从那次考古回来,唯一幸存下来的他便逐渐陷入了癫狂,曾居住的小屋内,装饰着的仿古壁画、木雕泥塑的佛像与他亲手誊写的佛经都被他砸地粉碎,歇斯底里地驱赶所有想要靠近他的子孙们。眼中似乎藏着深深的恐惧。
我与爷爷的关系算不上太好,他的性格古板且顽固,拒绝接受一切新生的事物,也坚决反对我离开家乡。在他疯病发作的时候,我选择了离开,我并不感到愧疚,毕竟最疼我的奶奶死的时候,他还在捣鼓他的那些古怪玩意儿。
就在三个月前,我接到了爷爷的死讯,x市老家的护工联系到了我,向我传达了这一不幸的消息。
在二十余年的疯癫和癔症折磨下,老人终于走完了这坎坷折磨的一生。
“最近两天,您的祖父似乎恢复了些神智,他开始主动跟我讲些话,并且老人急切地想要回老家看看。”
“我都给他准备好了车,老家离这儿挺远呢,四十多公里……就在池塘边,您的祖父就那么倒了下去……是了,医生应该通知了您,是死于心梗。”
令人遗憾的是,爷爷并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遗物,他唯一值得继承的东西,只有位于x市郊区的一套居民楼,作为他为考古贡献了半生的证明,房子位置非常偏僻,想要卖出去并不容易。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拿出了护工给我的钥匙,再次站在这充满童年回忆的地方。
充满了锈迹的锁头传来嘎吱的机械声,二十余年未曾有人踏足此地。
我还记得摆在客厅中央的饭桌,奶奶总是害怕我因为看电视吃不饱饭,所以总让我背对着电视吃饭。
那个时候,我的右手边,那台老式电扇就呼呼吹着,那是奶奶花了一个月工资买回来的,足足三十块。
屋内的一切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铁质的玻璃窗已经锈的面目全非了,玻璃看上去摇摇欲坠。窗边的地上因为常年积水,已经开始长上绿色的青苔。
时光在这片空间内仿佛是停止了一切的流动,皮质沙发尚未开裂,依旧述说着爷爷奶奶年轻时候的爱情,书柜是爷爷的癔症下唯一幸存的收藏,《华严经》、《杂阿含经》静静地陈列着。
老旧的黑白电视上,一座约莫手掌大小的天女像静静伫立着,默然无语,见证着这个家的兴衰。
我踏足了爷爷不曾让我踏足的书房,到处都是已经发霉碎纸屑,七零八落的木雕混合着破碎的陶俑散落一地,看来这里并没能逃过一劫。
这家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奶奶生活过的痕迹,我不知道爷爷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是因为害怕睹物思人,还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爱过她?
视线扫过屋子,停在了衣帽架上。
D市联合考古研究院十五周年纪念——登山包带有明显的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特征,牛仔布上还有奶奶为他绣的名字——拓跋寿,很有那个时代的味道。
包里东西并不多,一个铝制的水壶,早已经硬化的干粮残渣,这些是奶奶在每次出发前都会给他准备好的,在奶奶过世后,这个习惯被我保留了下来。
爷爷最后一次考古就是靠着奶奶的良好习惯,才从那个地方幸存了下来。救援队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口中在念叨着“第六欲界”“天魔”这种明显是疯癫的话语。
奶奶很早之前就希望爷爷调回市区工作,哪怕不能调回市区,也不要再去野外从事危险的探索工作,可我的爷爷不曾理会过她的感受,拒绝了回到市区新建博物馆馆长的职务。
登山包里,还留着一本笔记与红色绸缎包裹的银色圆环。
我记得这枚圆环,这是爷爷祖上传下来的。
我本想将圆环留下,可奶奶的过世始终是我内心无法跨过的一道坎,我最终还是决定卖掉它。
我尝试过阅读笔记,可我发现我根本看不懂笔记上所写的文字,那种文字与银色圆环上镌刻的文字极其相像,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用这种文字来写笔记。
不过这不重要,今天卖掉圆环后,我就能给我的女友想要的生活了……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我把玩着圆环,百无聊赖,随手翻开了手边的笔记,奇怪的是,平日里扭曲难懂的文字,如今年在我眼里却仿佛像在阅读正楷。
名为“拓跋寿”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连记得他的人都不剩下了几个。只是,对于饱受癔症折磨的祖父来说,死亡反而是一种幸福。
与他并肩苦旅的同事们都故去了,他的爱人也故去了,只留下这一本小小的纸质书页,还记录着他曾经活过的痕迹。
“1985年7月7日,上级给了我一块破碎的经幢,郁乐县山体滑坡,又因夏季暴雨,偶发山洪,附近村落居民放牛时在山谷冲积扇处捡拾到了此物。”
“不仅如此,洪水过后,当地村民传闻大山深处传来诵经之声,更有佛光宝刹,方寸莲台立于诸天。”
“抛却此等无稽传说,经幢上刻文字乃北朝魏碑,推测大概率是武帝灭佛之前留存下来的珍贵文物,对研究佛教传入源流考据有着重大意义,所以上级希望我们联合当地进行一次考古行动。”
“太武帝拓跋焘,文治武功都算的上贤明,不过最引得后人瞩目的,还是他关于灭佛的政令。史书上所言,沙门不孝父母,不事生产,寺内广积香火,灾年不肯赈济灾民,藏污纳垢,太延四年推行还俗令,逐渐演变成为灭佛行动。”
“武帝此人……传闻得到异人相助,摒弃心魔得证大道,乃清正贤明之君。”
“令人疑惑的是,推行灭佛令后仅仅数年,他和他的丞相相继暴毙。”
“当地流传着的流言说是他的行为激怒了某个神佛,于是降下灾祸,丞相被腰斩,武帝遇刺身亡。实际上,史书上对丞相和武帝的死因推测也多有疑义。”
“这位太武帝和我同姓,莫不是我这一脉乃是他的后人?”
“当地人传说,在群山的深处,乃是传说中欲界第六重,掌管飨宴与音律的歌乐天。”
“辩才天女弹着她的五弦琵琶,吉祥天女则伴着天籁起舞。”
“这次联合行动属于临时性行动,并没有留给我们太多时间,经费也相当不足。我们必须赶在当地八月雨季到来之前,完成考古并及时撤离,害怕因暴雨造成的滑坡或山洪对此处再次造成伤害或者掩埋古迹,延后行动的提议被驳回了。”
“1985年7月10日,偶发性的暴雨截断了我们回去的路,那条需要穿过的山涧如今变成了一片大河,以我们现有的装备不足以渡过,我们只能继续前进。”
“1985年7月11日,当我们到达这里的时候,前期考察中提到的村落已经破败不堪,我们想在这里获得补给将会非常困难,该死的,前期考察的审核究竟是谁在负责。考察如果继续进行,这种意外情况会增加本队队员遭遇伤害的风险。我必须相上级作出报告,申请中止这次行动。”
“1985年7月12日,我将不得不向我的队员们转达这一不幸的消息,我们的考察工作需要继续进行。根据电台的回复,此地八月将有恶劣天气,如果中断此次行动,那么下一次对此地考察将会无限期延期。我决定执行上级的命令,因为我对大山传说中的圣地也颇感好奇。”
“1985年7月14日,不少人开始向着这村里的雕像祈祷,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如果我们不能坚持理性,将思绪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佛之上,我们又如何战胜险恶的自然呢。”
笔记中的内容让我感到疑惑,因为我清晰地记得,当时来看望我爷爷的研究院负责人清楚的告诉我,他们一伙二十余人并没有携带所里唯一的一座电台,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1985年7月16日,七月的天气即使没有烈日当空,午后逐渐上升的气温也令我们的精神遭遇了巨大的折磨,几天前的暴雨让山路异常难走,我数次滑倒,腿上肩上手臂上到处都是擦破的血痕。
长途跋涉与野外生活几乎耗尽了每一个人的承受力,这座山似乎有些古怪,不知道是磁场的影响还是山间的瘴气,越来越多的人出现了幻觉,他们开始向着西边的群山朝拜,我的两位表兄受到的影响尤其明显,他们经常做出一些让我们无法理解的行为,双足垫起,关节反曲,仿佛是在展现女性柔美?”
“这该死的天气。”
“1985年7月19日,兜兜转转好几天,我们终于走完了当地人口中半天就能到达的圣地,奇怪的是,当地人虽然称此地为圣地,却对此地讳莫如深。无论我们花多少钱,也不肯为我们作向导。”
“看来他们所谓的圣地,其实是一座禅院,看风格像是南北朝时期的建筑,距今千余年,保存完好。”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得向上级汇报我们的发现,做好标记,这样的寺院内存有的古籍雕塑一定不少,最重要的是,禅院内的池塘中稀稀落落地长着几株莲花,这意味着我们的淡水和食物都能得到补充。
连我也不得不产生出了感谢上天这种想法。”
“1985年7月20日,莲子已经成熟了,池塘的水也很干净,看起来是从山中引流到此,获得补充的队员们也恢复了理智,不再整天疯癫地跪拜祈祷,看起来果真是磁场影响了他们的精神。只不过,他们表现的太过平静了,这本该是巨大的考古成就,我们历经万难的奖励。”
“我从未见过如此宏伟的壁画,禅院后山的一整块山壁上铺满了巨幅的壁画,它们好像是昨天绘成,红色的部分仿佛滴出血来。”
“壁画内辩才天女反弹琵琶,又有吉祥天女伴着天籁游于空中,双臂反曲,献上乐舞,衣袂飘飘,系带随风而动。”
“莲花池周围有十二座塔与十二座佛像,佛像尽皆断头,我决定将它带回研究所,其上雕刻的魏碑文证实了我的猜想。”
“1985年7月21日,我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我梦到了死去的妻子,她在梦中呼唤我的名字,我竟然开始有了多留几天的想法。然而我的理智还是告诉我,我必须离开这里。”
“院内还有大量古籍,这些古籍的价值难以估量,我们决定先翻译一部分,在恶劣天气到来之前启程,将其带回。”
“禅院内找到了几本古籍,记载了太武灭佛时期的事情。”
“武帝少时于院内参佛入魔,嗜生汲血,状若疯魔,其母明元密皇后杜氏遍寻四野,得一异人相救,异人述拓跋氏源流,他化自在天中天女与人界耦合而生者,遂取奇金铸玄鸟神像,以镇心神。”
“魔罗于生死海中造下无边恶业,以天魔换三十三天六界众,是谓之佛陀闭眼。武帝明神,查之,世上佛首像尽皆断头,曰僧侣不侍父母,不事生产,淫祀邪祭,藏污纳垢。乃从魔之流,人人可杀也。”
“诫后世子孙,维持清明,望穿一切虚妄恶业。”
“1985年7月25日,我逃出了那个该死的地方,所有人都疯了。两位表兄仅仅是为壁画上吉祥天女与辩才天女两位的美貌起了争执,随后便拳脚相向,等其他队员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一位倒在了血泊之中。鲜血染红了半片池塘。”
“随后的日子里,一点点小小的摩擦,就会升级成不可估量的斗殴,我的队员们开始用尽一切手段来伤害他人,而我对此束手无策,我的手臂在一次阻拦斗殴中脱臼,腕骨应该是骨折了。”
“我逃离了那里,该死,连我都开始产生幻觉了……能保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1985年7月27日,天魔!天魔!那就是武帝灭佛的原因!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我的天啊,我到底做了什么?难道我掏出来的不是野兔的内腑吗?等等,你是谁?你不是存禄,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四十年……不对,表哥已经死了,你也不是表哥……”
笔记的内容到这里就结束了,看起来,爷爷的癔症从那次考古过程中就开始了。
这本笔记说不定还有些价值,不过里面的故事太过离奇,爷爷的精神问题也是实打实的,我还是不要给她看了。
等等,她是谁?
哦对了,她是我的女友。
合上书页,我拿起了银色圆环,熟悉的冰凉触感让我的脑海清醒了不少,也让我意识到了一件事。
关于女友,我没有关于她的切实记忆。我疯狂地冲出了书房,卧室里只有一个枕头,卫生间里也只有一把牙刷,衣柜里只有我的衣服,这间屋子里没有任何另外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电话铃铃地响着,我的手不住地颤栗,摁下了通话键,希望外界的声音能够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幻象。
还好,是熟悉的买家好听的女声。
“亲爱的……”
此时此刻,我终于理解了她声音中的熟悉感,那是三个月里与我日夜相伴的女声。
我因为恐惧而后退,重心一个不稳,椅子将我绊倒。
怀中骨碌碌滚出一个物事,冷汗从我的额头间流了下来。
那尊天女木雕掉了出来,我看着天女的脸,瞳孔不住的收缩。
那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女友的脸。
熟悉地高跟鞋声哒哒地从门外传来……钥匙与锁孔接触,发出咔哒咔哒的机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