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 机核 GCORES ( ) • 2024-06-11 21:37

长期以来的文艺作品中，往往将中世纪教会和巫术审判绑定，虽然近年来出现不少拨乱反正的声音，但是其中却又混杂着大量矫枉过正的言论，甚至很多人宣称，在中世纪天主教会的理论体系下，根本没有“超自然”的魔法。这种言论流传甚广，但其实是错误的。事实上，在中世纪天主教会正统神学家的眼中，魔法不仅存在，甚至他们还为魔法构建了一套完整的，能被神学理论囊括的体系。其集大成者便是13世纪神学家，天主教圣徒托马斯·阿奎那所著的《神学大全》。在这套百科全书式的作品里，阿奎那通过引用古希腊罗马自然哲学家的理论（尤其是亚里士多德），和基督教早期神学家的理论（尤其是奥古斯丁），为我们展现了完善的中世纪天主教会魔法体系。

一、证明魔法的存在

阿奎那直接引用圣奥古斯丁的作品，以古代圣人的权威来证明魔法的真实存在，并且指责那些不相信魔法存在的人没有信德（说实话这种证明方式还挺不讲道理的）：

有些人主张，魔法只存在于人的思想中，是将人的自然效果归因于了魔法。可是，这却相反于圣人的权威，他们（圣奥古斯丁《创世纪字解》）说，一旦天主许可，魔鬼就有超越身体和思想的能力。所以，魔法师借着魔鬼能行使一些灵迹。 ……天使由天上坠下，变成了魔鬼；由于魔鬼本性精微，能做我们所不能做的种种事情。那些召唤魔鬼来做事的人，就被称为“魔法师”。（阿奎那，神学大全，第十六册，第五十八题）

二、魔法的来源

阿奎那虽然在自然哲学的部分几乎完全相信亚里士多德的理论，但在魔法的源头上却持坚定地反对意见，魔法来源有且只有一条：恶天使，即魔鬼的力量。

魔法的权能，乃是出自那些犯了罪、从天穹纯洁的居所被扔至最深的黑暗中的天使们。（奥古斯丁，论三位一体，第三卷）亚里士多德派认为没有魔鬼，在魔法中归功于魔鬼的事情，都是由天体之作用产生的……这主张显然不合真理，凭经验就可知道，魔鬼行的许多事情，绝非用天体的力量足以解释，例如：附魔的人讲他们不会的语言，背诵他们从来没学过的诗句和文章，魔法师使石像讲话和动作等等。（阿奎那，神学大全，第三册，第一百一十五题）

这里便要涉及到核心理论了，也是现代人和中世纪人认知，尤其是中世纪神学理论的巨大分野：“什么是自然，什么是超自然”。在中世纪神学理论中，只有神才拥有超自然的力量，其他一切力量都不能超越自然，但是这个自然却不是我们现代人所理解的物理世界，而是指的“受造界”，而受造界可以分为“精神界”和“形体界”，精神是可以影响到实体的：

精神界的能力可以在这个世界上产生有形可见的事情……善天使或恶天使们虽然能够行不合形体界规律的事，但不能行不合受造界规律的事。（阿奎那，神学大全，第三册，第一百一十题）

“自然规律”在这里并非唯物，而是指整个被神创造出来的囊括物质与精神的一切的这个“大自然”的规律，而魔法是符合自然规律的，只是人类认知不到，所以看起来就如同奇迹：

真正的奇迹是不合于整个受造界规律的事。但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受造界的一切能力，所以一件事不合于我们认知的受造界规律时，对我们来说就算是奇迹。所以，魔鬼以其自然能力做的事，不是绝对的奇迹，只是对我们说是奇迹。魔法师便是这样借着魔鬼行使奇迹。（阿奎那，神学大全，第三册，第一百一十题）

而有些人说中世纪教会认为魔法都是虚假无用的，这种说法也完全和字面意义不同，中世纪神学理论中的虚假并非我们口中的虚假，而是指所有和人类的自然力量相违背的事：

魔鬼所行的在我们眼中是奇迹的事，虽达不到真奇迹的标准，但事情却是真的，例如：法老的魔法师借助魔鬼的能力，所变化的是真蛇和真蛤蟆。（阿奎那，神学大全，第三册，第一百一十四题）法术是虚假无用的……法术的方法，目的不是为按照人的自然方式，即考察和学习去求得知识……求知而用不正当的方法，这正是法术所追求的目的。（阿奎那，神学大全，第十册，第九十六题）

魔法不仅不是虚构的，而且其力量十分强大，远超凡人：

魔法是如此永恒，以致于人的能力无法补救……以魔法所行的，未必常常能被其他魔法摧毁，正如魔法师所相信的。但如果借着魔法能有补救之道，那就不妨认为是永恒的，因为人绝不该呼求魔鬼的魔法协助……教会的驱魔也不能常常压伏魔鬼。（阿奎那，神学大全，第十六册，第五十八题）

而为什么神要坐视魔鬼们行使魔法，原因很简单，恶天使也是天使，他们服从神的命令：

魔鬼也属天主权下，所以天主可以随心所欲差使魔鬼……至于人却没有管理魔鬼的权力……为此，人绝不可以借着立下言明的或不言明的合约，求助于魔鬼。（阿奎那，神学大全，第十册，第九十六题）

三、魔鬼如何使用魔法

对于魔鬼是如何使用自然手段，而非超自然的力量释放魔法的，阿奎那继续采纳并融合古希腊自然哲学和圣奥古斯丁的作品。他首先明确一点，魔法是受造界的自然力量，而非超越自然的奇迹伟力。在此基础上，便是对天使权柄的探讨：

一切形体物都是受天使之治理……亚里士多德认为下界形体物的自然活动，只依靠天体之推动就足够了。但是我们认为在下界形体物中，有许多超出形体之自然活动的事发生，这只靠天体之力不足以产生，故天使不只管辖天体，而且也直接管辖下界的形体物。（阿奎那，神学大全，第三册，第一百一十题）

这并非是指天使或魔鬼就能够随意改变自然，使用超自然的力量。天使的权柄依旧是使用自然力量，而非超自然的直接指挥：

质料之成形，直接关联于天主，不是直接关联于天使……如同厨师能够运用火焰烹调，并非火之质料服从于厨师的指挥。（阿奎那，神学大全，第三册，第一百一十题）

所以，魔鬼的力量，本质上并不能将质料从一个形式转变为另一个形式，但是在人看来却又真的可以转变，这一切都是因为利用了自然规律，奥古斯丁直接使用古希腊自然哲学来解释：

凡生来有形可见之物，其种子都潜藏于世界的有形元素中。许多种子是我们肉眼能看见的，但有些种子却是隐藏的……善天使和恶天使由于知觉的灵敏，知道我们所不知道的种子，并能通过调和元素将它们发散，于是使事物以奇异的方式产生……故而不能将以魔法召来的恶天使称为创造青蛙和蛇的，正如不能将种地的人称为创造庄稼的。（奥古斯丁，论三位一体，第三卷）

四、魔法师如何使用魔法

奥古斯丁本人在年轻时十分醉心于魔法和占卜，在他改信基督教之后，立刻在自己的书中对古典魔法进行了批判，所以在他的著作中我们能看到不少古典时代晚期魔法师的理论，古典魔法师认为，魔法的力量来自于天上星体的力量对凡间的投射：

自然物体的自然能力，来自于天上星体的影响，而得到的本体形式。因为这种影响，它们也得到某些主动的能力……魔法师说，魔法的效果，都是由于天上星体的能力。（阿奎那，神学大全，第十册，第九十六题）借助于草药、石头、动物、声音、词句，或是把观察到的天上星体的运行画成图画，以这种创造实现天上星体的效果。（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十卷）

奥古斯丁和阿奎那随即对这种观点提出了驳斥：

人造物并不能因天上星体的影响而得到什么能力……其效能都来自魔鬼。（阿奎那，神学大全，第十册，第九十六题）这是魔鬼在愚弄人类中取乐。（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十卷）

在中世纪天主教神学理论中，魔法师的魔法力量来源只能是魔鬼，而召唤魔鬼前来的方法，就是献祭和吸引：

有一座维纳斯神殿，其露天烛台上有一盏熊熊燃烧的明灯，任何狂风暴雨都不能吹灭它……某些恶天使借维纳斯之名表现自己，使这种奇迹出现在那里。恶天使惯于受到创造事物的诱惑……魔法师向恶天使献上适合它们嗜好的东西……恶天使受到适宜它们的象征符号的诱惑，比如各式各样的石头、草药、树木、动物、歌曲、祭仪。……恶天使狡猾地诱惑凡人，以这样的方式，使凡人成为它们的门徒，而这些门徒又成为许多凡人的师傅。（奥古斯丁，天主之城，第二十一卷）

五、占卜术

在中世纪天主教会的理论体系中，占卜自然也全都是魔鬼的力量。

所有的占卜都是借用魔鬼的示意或帮助，企图预知未来的事：或是直接呼求魔鬼来帮助；或是魔鬼不经人呼求，暗中主动来参与此事。（直接求助魔鬼的占卜可以分为：）魔鬼用显现，给人看见或听到他们，以便预言未来，这是幻术；魔鬼用梦，这是梦占；魔鬼用死者显现或说话，这是招魂；魔鬼利用活人来预言未来，这是附魔；魔鬼利用记号来预言未来，如果出现在地上，则是地卜；在水中，是水卜；在空气中，是气卜；在火中，是火卜；在邪神祭坛上的祭祀动物内脏中，是肠卜。（间接求助魔鬼的占卜可分为：）观察星辰的位置和运行，是占星；注意鸟类或兽类的行动或叫声，是鸟卜；用人无意间的行动和言语来占卜，是预兆；观察手纹来占卜，是手相；把点连成线、把铅水倒入水中观察形状、抽纸条、抽签、随意翻书看第一眼所见的话语、掷骰子，都是抓阄。（阿奎那，神学大全，第十册，第九十五题）

阿奎那认为，直接召唤魔鬼前来占卜，魔鬼虽然会说真话，但也是企图用话语引诱人类堕落。而间接的占卜看似无害，其实也是魔鬼在背后操纵，这里面又涉及到古希腊自然哲学的理论：天上的星体会影响到凡人的身体。阿奎那和奥古斯丁对占星给出了如下解释：

天上星体不是自由意志行动的直接原因。不过，它们可能使自由意志有某种倾向。这是因为它们影响人的身体，因为影响身体器官的感觉能力，而这些能力影响人性的行为，使其具有倾向。但是，感觉能力是服从于理性的……人可以采用自己的理性，做出与天上星体影响相反的行动。但是，谁若观察星辰，以便占卜未来之事，或想知道未来人的行动，那么，因为他依据一种虚伪的主张，魔鬼就自动来参与此事（蒙蔽人的理性）。（阿奎那，神学大全，第十册，第九十五题）占星师们占卜了真的未来，这是由于一种极其隐秘的干预，人的心智受其影响而不自知……使人受骗，这是骗人的恶天使的行动。 ……尤其应该提防那些占卜成真的占星师，免得自己的灵魂堕入魔鬼的罗网里。（奥古斯丁，创世纪字解，第二卷）

现代人生活在祛魅的世界观中，确实很难理解中世纪人附魔世界观。在中世纪天主教会的理论中，魔法是毫无疑问的真实存在，魔法师们通过仪式，召唤并和魔鬼缔约，魔鬼又通过操纵人类无法察觉的自然元素，以及在精神界对人类施加影响而行使魔法，这些在现代人眼中是“超自然”的内容，在中世纪人的世界观中却是“自然”而非“超自然”，这种古今认知上的区别造就了今日对中世纪矫枉过正的谬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