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尔•巴雷多•伊瓦涅斯（Daniel Barredo Ibáñez）博士在拉丁美洲生活和工作了10年，首先在厄瓜多尔（2013-2016年），然后在哥伦比亚（2016-2023年），职业主要是担任高级讲师。现在，他被西班牙马拉加大学录取为博士后研究员，该项目由安达卢西亚政府资助，旨在招募杰出的研究学者。2018-2022年，伊瓦涅斯担任拉丁美洲通信研究从业协会数字通信、网络和流程小组协调员，该协会是该地区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的同类组织。他共同创立并主持国际通信与应用技术会议，是探讨应用技术与通信关系的年度盛会。

伊瓦涅斯拥有马拉加大学新闻学博士学位以及西班牙格拉纳达大学西班牙语文字学和视听传播学学士学位。目前，他领导着两个研发项目：由安达卢西亚政府资助的关于19个西班牙语国家的大数据的“App-Andalus”项目，以及由西班牙银行La Caixa资助的有关西班牙儿童自杀意念和媒体消费的“NoSUID”项目。

问：请告诉我们您和中国的故事。您在2019年访问了复旦发展研究院，并且参加上海论坛已经有好几年了。您从这样的经历中学到了什么？您为什么对中国感兴趣？

伊瓦涅斯：2019年，在哥伦比亚罗萨里奥大学工作期间，我获得了复旦大学复旦发展研究院的访问奖学金。此次访问是“复旦-拉丁美洲”大学联盟（FLAUC）的一部分，该联盟旨在促进中国和拉美之间的学术交流。我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在上海展开研究和生活，也访问了深圳、北京和香港。访问期间，我考察了中国英语媒体的设计，并探索了中国网络空间，这是全球最有趣的网络领域之一。上世纪90年代末，中国开发了防火长城，一个控制网络流量的系统。随着西方组织离开中国，这种防火墙导致微信、抖音等中国标准平台的诞生。这些年来，这些平台已经成长为拥有数亿用户的全球性公司。尤其是后者旗下公司已经成为全球最具创新性的平台之一。

防火墙还建立了一个安全、稳定的在线环境，使数字化转型得以更快地进行。在西方社会，社交媒体与仇恨言论、两极分化和儿童心理问题有关，而中国在很早时候就明白了规范这一空间的必要性。出于安全需要，微信和支付宝在中国被广泛使用，而在西方，现金仍然是日常交易的主流。2019年访华期间，我注意到中国的快速发展。在不到60年的时间里，超过8亿人摆脱了贫困或极端贫困。相比之下，根据联合国经济委员会（UN Economic Commission）数据，拉丁美洲人口超过6亿，其中三分之一生活在贫困之中。2019年在哥伦比亚工作时，我发现中国和欧盟一样安全，犯罪率很低。中国品牌在全球也处于领先地位，巩固了中国作为超级大国的地位。

在我第一次访问中国之后，2020年我成为复旦大学特邀研究员，我很自豪地与这个声望卓著的机构共同签署协议发展我的科研事业。从那时起，我一直密切关注中国情况。我在2024年5月第2次访问中国时，看到了大众参与并推动的技术进步，街上有更多的电动和混合动力汽车。中国在这么短时间内取得的进步是非同寻常的。这个国家在各领域都处于领先地位。它在规范网络空间和促进技术创新方面的做法为全球提供了宝贵的经验教训。在中国的经历深刻地影响了我的研究和观点，我感谢复旦大学给我提供的机会。

问：监管社交媒体是欧盟的一个关键问题。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美国发明的社交网络应用程序，如Facebook、Instagram和X（原称Twitter）在全世界都受到欢迎。然而，中国的社交媒体公司正变得更具竞争力，并在推广热门应用，这导致了美国有针对性地展开监管。欧盟是否也对中国的社交应用感到担忧？欧盟对社交媒体的监管现状如何？欧盟是否会考虑对中国社交应用实施更严厉的监管？

伊瓦涅斯：27个欧洲联盟（欧盟）国家有着不同的政治和文化背景。然而，在过去十年中，人们普遍认识到社交媒体平台可能造成危害。比如，弱势群体，特别是儿童的自杀率和心理问题有所增加，两极分化和虚假信息也在这些平台内传播。因此，欧盟已经摆脱了美国关于“网络媒体自由”的说法。让我用一个类比来解释“自由网络媒体”——没有人会接受走在没有规则的城市里，在那里人们可能会受伤。因此，像中国一样，规范网络空间对于创造一个更安全、更文明的网络环境至关重要。欧盟正在与中国结成更紧密的联盟，中国有许多技术和经验可以分享，比如正在讨论其他措施，如面部识别以防止恐怖袭击。2022 年，欧盟批准了《数字服务法案》（DSA）和《数字市场法案》（DMA），并于 2024 年批准了《人工智能法案》。DMA 的重点是建立一个在线领域，让“看门人”（具有重大社会和经济影响的中介机构）确保“争议性和公平性”。自疫情和数字化转型以来，一些平台集中了大部分互联网访问。他们可以利用自己在市场中的地位来支持自己的产品，限制他人访问，并利用用户数据进行精准营销。通过 DMA，欧盟的目标是建立一个更加多样化的在线领域，为中小型企业提供平等的机会，通过与“看门人”的相互操作来销售其产品。

同时，旨在监管互联网内容的 DSA 定义了四个主要参与者：中介服务（提供互联网接入的公司）、托管服务（在网络上存储数据）、在线平台（在线商店和社交媒体）以及非常规服务。大型在线平台或搜索引擎（包含最大的社交网络和引擎）。根据 DSA 的说法，每个参与者都必须遵守一定的义务，以确保透明度、公私合作，并防止仇恨言论、虐待儿童、性别暴力和对公共话语的负面影响等系统性风险。 DSA 不要求平台引入审核用户内容的具体标准。然而，如果内容被最终用户或“可信举报者”（如事实核查单位）标记为“非法”，他们必须立即做出回应。对于 DSA 来说，自我监管是根本，社区准则指导每个平台的性能。这些指南有助于了解如何管理内容、使用哪些数据以及如何使用这些数据。

行为准则至关重要。中国的社交应用程序必须意识到这种新的监管环境。例如，2024 年 4 月，欧盟针对TT的“任务和奖励计划”启动了诉讼，该计划允许用户赚取积分，可能导致成瘾。在这个监管框架下，中国社交应用与欧盟学者的合作至关重要。例如，他们应该成立一个成员委员会，在应用之前分析创新的道德和法律后果。此次合作将确保合规性并营造更安全的在线环境，使所有用户受益。

问：西班牙对扩大对华合作表现出更大兴趣。 2023年，西班牙首相佩德罗•桑切斯出席博鳌亚洲论坛并对中国进行首次国事访问。西班牙主流媒体（如《独立报》）和社交媒体如何看待中国？两家媒体表达的观点是否存在差异？

伊瓦涅斯：西班牙属于专业文献所称的“地中海多元两极分化媒体体系”的一部分。该体系中的国家表现出高度的两极分化以及媒体组织和政治家之间的密切联系。作为西方文化的一部分，西班牙记者的想象力深受美国文化的影响，这点毫不奇怪。近年来，中国受西班牙语媒体的关注较少，这项研究甚至表明西班牙主流媒体中存在对中国得到负面框架和刻板印象。这些误解源于西班牙记者对中国从农业大国向工业科技大国转型缺乏认真反思。尽管中国的工业和技术生产受到尊重，但许多人仍认为中国属于“异质型国家”。主流媒体受美国机构影响，经常传播模糊、扭曲的中国形象。社交媒体平台放大了这个问题，创造了“回声室”，情绪反应取代了理性话语，并通过刻板印象强化了狭隘的世界观，相信更深层次的文化合作可以改善这种情况。

西班牙拥有欧洲第四大华人社区。据在西班牙居住的同事介绍，中国人认为西班牙人对外国人很友善、开放。双边合作已经持续了几十年，特别是在学术界。许多学生和教师访问中国，反之亦然，进行学习和研究。然而，语言障碍限制了交流并影响媒体报道。西班牙人一般不会说英语，而约有5亿人使用的西班牙语定义了更广泛的文化社区。西班牙人经常与西班牙语社区互动，聆听西语音乐、阅读他们的书籍并关注他们的新闻议程。有时，这会导致对其他现实的关注减少。这种语言问题并非中国独有。最近，我在克罗地亚杜布罗夫尼克大学进行了研究，发现尽管西班牙和克罗地亚都是欧盟成员并具有地中海文化特征，但他们对彼此知之甚少。尽管这些国家在地理上比中国更近，但这种知识的缺乏仍然存在。中西两国需要加强交流，增进各自媒体之间的了解，打破刻板印象，促进更准确的报道。

问：西班牙是欧盟成员国，在拉美国家具有广泛影响力。您如何看待西班牙在社交媒体和政治经济方面在拉丁美洲国家中的作用？西班牙在拉美世界中的这种地位对中国有何特殊意义？

伊瓦涅斯：西班牙应该成为中国的战略型伙伴国家，主要有以下三个原因：

首先，西班牙是19个西班牙语国家中的一个参照。由于我们共同的历史，我们有着密切的文化和经济联系。西班牙企业在拉丁美洲开展业务，拉丁美洲企业是西班牙经济的一部分。在社交媒体上，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西班牙语内容更有可能在西班牙语使用者中形成用语偏好。西班牙和拉丁美洲间有着悠久的交流传统，并得到完善的机构网络支持。

其次，西班牙是欧洲第五大经济体，以其人民友好和好客而闻名。西班牙和拉丁美洲间的大量移民确保了深厚且广泛的社会联系。据国家统计局2023年的数据，超过80万拉丁美洲人居住在西班牙。当然，许多西班牙人也居住在拉丁美洲，他们的后裔与西班牙有着密切的联系。在阿根廷等国家，西班牙选民群体对于选举进程至关重要。

最后，中国和西班牙之间的潜在合作是基于意识形态上存在相通和相融之处。中国共产党和佩德罗•桑切斯领导的社会主义政府都致力于发展福利国家。他们致力于通过更好的公共服务和基础设施（如教育、医院和道路）来改善生活条件。西班牙也向其他欧盟国家表明，欧盟不应无条件支持美国。乌克兰战争期间，对俄罗斯的制裁影响了欧盟政府和公民。虽然欧盟国家无法购买俄罗斯产品，但他们必须为美国石油和天然气支付更多费用。但佩德罗•桑切斯设法让西班牙和葡萄牙被视为“能源岛”，创建了一个能源更便宜的小型集群。此外，西班牙在哈马斯和以色列之间的战争期间承认了巴勒斯坦国，这表明紧张局势即将到来。DMA、DSA和AI法案等法规的批准旨在应对主要由美国公司主导的情况。痴迷于“自由网络媒体”的美国与寻求更深入监管的欧盟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这种形势需要我们反思多极世界的合作，而这对中国来说是一个机遇。正如其解释的那样，西班牙作为欧洲和拉丁美洲间桥梁的作用，其经济实力以及与中国目标的意识形态一致性使其成为战略合作伙伴。

问：中国目前是许多拉美国家的第一大贸易伙伴、第一大投资来源国和第一大技术提供者。您认为中西在拉美事务上是竞争、合作还是共存？

伊瓦涅斯：西班牙不可能与中国竞争。在欧盟，中国提供了大约一半的所需产品。然而，西班牙是世界上旅游访问量最大的国家之一，使其成为中国游客的梦想目的地。迄今为止，与其他西班牙语国家的合作更多是双边合作，而不是多边合作。中国和西班牙在拉美事务上共存，为中国提供了潜在机遇。西班牙是欧盟的一部分，但也是更广泛的文化社区的一部分。就多边可能性而言，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

中拉论坛是直接链接中国和拉美的倡议。然而，拉丁美洲国家在这一领域的参与往往与意识形态的亲和力相一致。政治转变（例如某些国家目前发生的政治转变）可能会限制合作。西班牙与西班牙语社区表现出稳定和持续的交流。国王费利佩六世深受这些国家的尊重，共同的文化和语言是更广泛合作的关键。智利人、墨西哥人和西班牙人有着相似的世界观和期望，这使得深度合作较少依赖于当前的意识形态倾向。例如，尽管西班牙总统佩德罗•桑切斯和阿根廷总统哈维尔•米莱之间存在政治分歧，但经济和文化合作仍然是无可争议的。这与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2.0相一致，旨在超越意识形态和文化差异进行全球合作。中国和西班牙语国家的多边对接可以在经济和学术框架内促进对汉语和西班牙语异同的讨论。

近几十年来，我们看到了多极世界崛起，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占据主导地位。这个多极世界需要全球合作的替代途径。尽管存在明显且值得尊重的差异，但中国和西班牙语国家可以在许多方面取长补短。中国的工业和技术生产、西班牙的服务和旅游业以及拉丁美洲的自然资源可以为世界上约24%的说中文或西班牙语的人口形成一个令人振奋的强大社区。西班牙应该利用其经济实力和文化联系，发挥其作为欧洲和拉丁美洲间桥梁的地位。理解与合作应该指导未来的关系，培育一个不同文化和意识形态共存和繁荣的世界。

我认为，中国和西班牙以及其他西语国家的战略伙伴关系潜力巨大。它可以带来贸易、旅游和文化交流的重大进步，造福数百万人，促进全球稳定与繁荣。

（注：石烁，经济学博士，复旦发展研究院应用经济学博士后，法国克莱蒙奥弗涅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秘鲁太平洋大学访问学者。主要研究领域：发展经济学、国际经济学、产业经济学。电子邮箱：[email protected]。

王英良，国际政治经济学博士，FT中文网“资本与国家”专栏作家，目前在推动“百人百访”这一访谈项目，着力从民间层面对接采访全球政商学精英人物，为其在中文世界发声与传播提供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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