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 - 首页头条 ( ) • 2024-06-26 21:22

千里之外,湖北朋友要寄一袋大米给我。我种田,田中稻米生长,还有人要寄米给我,岂非失虑?朋友说这米不一样,一定要我尝尝。

不几日,大米送到,米粒纤细瘦长,极是苗条,大约有普通大米两倍长;且米质通体透明,十分漂亮,与广东的丝苗米有得一比。朋友说这叫桥米,产于湖北京山市孙桥镇,因此得名。桥米之核心产区,不过十几亩田地,这里头收的谷子本就不多,盯着的人却不少,也就益显珍贵。朋友很难得弄到六十斤米,分我十斤尝尝——这就颇有点儿古意了;又专门叮嘱我,煮饭时少放些水,比平常的新米还要少些,又叮嘱我早点儿品尝,要是过了赏味期就大打折扣云云。我甚为感动。第二天煮了来吃——那样的米饭,热气腾腾、晶莹剔透地盛于碗中,忍不住要让人肃然起敬。

这几年的确有不少朋友给我寄过米,有寄五常大米的,有寄云南红米的,有泰国香米,也有老家糯米,此外还有什么黑米、紫米、黄米、绿米、胚芽米等等,分类不同,名称各异。吃着这些远方寄来的大米,我便生出一样想法,想要去各地寻游,看看那些越来越少的、即将消逝的稻米品种,跟种它的农民聊聊天,有机会再吃它一碗饭——想法有了,却一直不能成行。

前段时间,某朋友出游归来,送我一罐茶叶,说这茶我肯定会喜欢。打开包装一看,是玄米茶。玄米是什么?黑米么?非也,乃是糙米。日本人把米的文化做足了,也把茶的文化做到极致,再把米与茶放在一起,就有了玄米茶。我以前去日本的清酒厂家探访,知道他们做清酒是极讲究的,也是极浪费的,我们焐酒是把谷子皮都不去,煮熟发酵再蒸馏。他们酿清酒,要精米,所谓“精米步合”,你在清酒瓶子标签上都能看到,“精米度70%”,是把大米30%的部分去除,剩下的部分用来酿了这瓶酒;若是写着“精米步合39%”,那是把大米61%的表层去除了,只剩下一点米粒的芯子,用来酿酒。

糙米是个好东西,大米最外层的谷壳去掉就是糙米,它包括很多东西:谷皮(糠)、糊粉层、谷胚(胚芽)和胚乳。其中,谷胚是营养精华所在,营养价值特别高。谷皮上有丰富的维生素B1,缺它容易得脚气病。糙米看起来没有精米那么光鲜亮丽,但香气更浓郁。怪不得人家会把糙米炒一炒,炒成略微的焦黄,再掺入茶叶,就成了玄米茶。玄米茶是真香——滚烫的开水冲下去,米粒与茶叶一道在水中翻滚,炒米的香气瞬间扑鼻而来。

把米当作茶来吃,吴地亦有之,更多时候,是把炒米当作一道点心来吃。郑板桥在给他弟弟的信中说:“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读郑板桥的信,想象他是个慈眉善目的长者,做事周到,为人温暖,要不然也不会那样细致入微地叮嘱弟弟。

汪曾祺也在一篇文章里说到炒米——“炒米这东西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好吃。家常预备,不过取其方便。用开水一泡,马上就可以吃。在没有什么东西好吃的时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来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点心。”要知道,在没有什么零食的年代,一碗炒米也实在是很好的东西了。我故乡浙西常山县,每到冬天也会炒米,大多是用炒米来做米爆糖——这是一种甜食,由糖把炒米粘结成块,再切成片,极是香甜。在制成米爆糖之前,孩子们常常会抓一把炒米揣在衣兜,当作零嘴儿来吃,那也是美妙不过的东西。

手边有一本书,《大米的正确吃法》,美国人斯瑞·欧文写的,我翻了半天,没有看到这位厨师兼作家写到炒米或是米茶的吃法。是不是在这位美国人看来,这些吃法都是“不正确”的呢?想来不至于吧——在饮食方面,美国人想象力确实贫乏一些,思路受到诸多局限,只知道烩饭、焗饭、盖饭,顶多再加上寿司、饭团,他不知道在中国,大米还有锅巴、爆米花、泡茶等种种具有创造力的吃法。

好在我还有另外一本书,《中国米食》,其中列举了大米的几百种吃法,连最接地气的爆米花也被收录其中。这本书里,写到一种早点,“糙米米花早点”,即是用糙米的米花糖切成小块,放在面碗中,把香蕉去皮切成薄片,也置于米花糖上,再撒上葡萄干一大匙,然后将热鲜奶倾入碗中,即可立刻食用。——这样的吃法,中西合璧,可算是一种甜点吧?

比郑板桥那个时代的炒米,已然丰富和豪华了无数倍,然而依然有一种街头巷尾的生活气息弥漫,大概是因为,炒米的香味里,天然就蕴藏了一股温暖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