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在2024年的上海国际电影节，我们有幸代表豆瓣以播客的形式专访到了《你的颜色》的动画导演山田尚子和制片人川村元气。日文采访的音频部分将陆续发表在播客《凡人诸君》和《喧哗上等》，本稿为日文专访的中文翻译。 就在采访当晚，【你的颜色】荣获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动画片奖。在此前的映后见面会上也已确认影片会登陆中国内地院线，由衷期待。
采访时间：2024年6月22日中午
采访人： 刘三菜（播客《喧哗上等》主播，声音设计师、作曲）
刘大哭（播客《凡人诸君》《什么总编室》主播
说起山田导演和牛尾宪辅老师合作的动画作品，最令我印象深刻的首先是那些混响很大的钢琴的旋律，给人一种很湿润很温柔的感觉。这次的《你的颜色》，您给了牛尾老师怎样的要求？
山田尚子（以下简称山田）：这次和牛尾先生合作的第三部电影（前两部即《声之形》和《利兹与青鸟》），也是第四次共同合作（包括TV动画《平家物语》）。这部作品本身的话，首先最大的挑战是制作“乐队的音乐”。在这部电影中，牛尾先生负责的 Session（录音演奏）更多的是“乐队的音乐”的部分。在这其中，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演奏一种“非专业人士演奏的音乐”，也就是像片中三个高中生拼命构想、努力练习的音乐，能够在电影中听到这种（业余感的）音乐我认为是非常重要的。
有哪些部分是您作为监督在音乐上特别要求的？
山田：“请制作不复杂的音乐”，也就是不要那些所谓的专业的和弦进行。
反过来讲，牛尾老师的音乐有对您在构成画面时有什么影响吗？
山田：我经常感觉不可思议的是，牛尾先生把做好的音乐放进电影里的时候，音乐的展开和镜头画面的展开能够完美的融合到一起。
简直是神来之笔呢（笑）
山田：对，简直是奇迹一样（笑），（他的音乐）一直都给我很多惊喜。
牛尾宪辅老师在之前的一次采访中提到，他认为您的颜色是浑身污泥的象牙白（泥まみれのオフホワイト），您认为牛尾老师是什么颜色的呢？
山田：牛尾先生的颜色啊…..感觉很难回答呢（笑），我觉得应该是浅蓝色（light blue）吧！他其实是一个很擅长说话的人，很会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是内心我觉得是一个很沉静的，像水一样的性格，所以我觉得他是那种表面和内在不太一样感觉，内心是一种特别像水一样的浅蓝色。
另外，牛尾老师似乎很爱用一些田野录音（Field Recording）或者具体音乐（Musique concrète）式的手法，让音效也成为音乐的一部分，这种声音的细节与画面之间产生的化学反应也是粉丝公认的山田导演作品中的重要的魅力所在。那么山田导演在电影中塑造氛围感的时候最重视的点是什么呢？
山田：首先是“颜色”，然后是镜头，焦点这些，比如我很重视Lens Simulation（对不同镜头效果的模拟）。理由的话，则是我想给观众制造一种“无意识地讲述”的氛围感和影像。比起叙述一些具体的、比文字更浅显易懂的内容，我更想挑战一些“在无意识的状态下逐步扩散”的印象。
我在看PV的时候就感觉这部影片的色彩十分丰富，导演您在这次的色彩设计上有没有什么设计原则呢？
山田：嗯，这也是关于作品的最重要的，说是统摄全片的要素也不为过，所以我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和主创团队确定了要使用哪个颜色的Range（颜色区间）
这次电影里的主题曲《水金地火木土天アーメン》我在听的时候感觉曲风特别像药师丸悦子（“相对性理论”乐队主唱），不知道二者有没有什么关联？
山田：你看的真的很详细呢（笑）其实没什么关系，不过非要说的话，我们演奏音乐的吉他手也是相对性理论的吉他手。
山田导演的作品里音乐的元素非常多，既有多人数的吹奏乐，也有少人数的像《K-ON》那样的乐队。导演最喜欢的音乐风格是哪种？今后想拍什么样音乐风格的动画？
山田：我喜欢电子音乐，接下来做点什么好呢……（笑） 川村元气（以下简称川村）：Techno吧。（笑）
在日本的剧场版动画中，有很多动画监督并会选择演员而不是职业声优来饰演动画电影的主角。您觉得声优和演员在配音的演技上有什么差异？
山田：嗯，我觉得没什么大的不同，虽然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啦，我自己其实在制作作品的时候因为是全神贯注投入的，所以是希望寻找那些最贴合作品的要素来作为同伴（味方にする）。所以没太考虑说声优或者说演员的声音一定会怎样怎样，川村桑有什么想法吗？川村：但是我觉得两者本质上都是演员嘛，这部作品里其实两者都有，也有声优，也有演员，我觉得都很好的融入进了影片，我觉得（选角）这件事还是取决于和角色之间贴不贴。我们这次的选角，某种意义上也是在“寻找颜色”，（这三位演员）都需要表现一种非常柔软的、没有定型的感觉。所以我们和导演在寻找这种声音时，试镜了大约一千多人，才决定了这三位主演，他们都不是专业的声优，作为演员也没有丰富的履历，换句话说就是还没有完全定型的表演者。不过我们这次也有经验丰富的声优出演，比如户田惠子，曾经的“面包超人”山田（笑）：对，面包超人。川村：也有像新垣结衣这样知名的影视女演员，不过这些都是取决于和角色之间适合与否。
这次您和山田导演的合作是如何促成的？和山田导演这次合作的感想如何？
川村：我自己是山田导演作品的忠实粉丝，比如《声之形》《玉子市场》这些我都非常喜欢。之前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粉丝，直到某一天，我最尊敬的新海诚导演说可以介绍我们认识，于是就这么第一次见到了山田导演。那次好像还是在一个特别便宜的居酒屋，大家特别开心的边喝边聊，基本没怎么聊电影的事情（笑），聊的都是喜欢的音乐。我们都很喜欢ShoeGazer（鞋摇滚，一种另类摇滚风格）类型的音乐，特别是My Bloody Valentine（我的血色情人节）这个乐队。ShoeGazer这种风格，是因为演奏的时候会一直盯着脚底下旁边的效果器而得名，它并不是那么的燥，反而是一种持续的、不安定的声音，是一种不断潜入你内心的摇滚音乐。我们都非常喜欢这种音乐，所以聊的很开心（笑）。
之后就一直很想和这位导演一起拍一部和音乐有关的电影，当然《轻音少女》本身也是我很喜欢的优秀的音乐影像作品，山田导演的作品和音乐一直都是非常好的。所以我也想拍出这样的东西。然后在和导演商量尝试要做一部这样的作品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做一部“少年少女玩乐队”这样的音乐题材的电影。
川村先生作为制片人，平常和导演的合作模式（Pattern）一般是什么样子呢？
川村：有各种各样的工作模式，比如说之前和新海诚导演在一起工作的时候，基本所有环节都会亲力亲为。但是和山田导演在一起工作的时候，就会期待山田导演那里会迸发出什么样的灵感。某种意义上，这也是我成为自由职业者之后（和山田导演合作）的第一部作品，真的可以说是“被指名”（By Name）来参与山田尚子导演的作品，所以（在原创电影中）会表现出怎样的个性这一点，反而是我在参与制作时比较享受或者说比较期待的地方。不过，如何才能把山田导演想要呈现的东西，例如颜色的表现和声音的表现，与观众之间发生联系，也是我必须要考虑的问题。比如我们在上海要怎样和世界上其他地区的观众产生关联，也是我边思考边付诸实践的过程。
作为作家，您在企划阶段会对剧本提出怎样的意见呢？
川村：其实记不得了（笑），大家都提了很多意见，山田导演和编剧吉田（玲子）都提了很多想法。目前想到的一个是关于“能看见颜色的女孩子”带来的这种视听层面的“共感觉”，因为有“颜色”这个切入点（Approach），也有音乐这个题材在，所以怎样让声音和颜色交错（Cross）的瞬间来实现影片的高潮，我记得当时聊了很多这方面的想法。
艺术创作中经常会把颜色和音乐的色彩相对应。《きみの色》似乎有一些颜色、声音、还有人物角色之间的对应关系，山田监督对这种 “视听联觉”（synesthesia）有着怎样的想法？在创作动画的时候是下意识的选择还是有一些精心的设计？
山田：我觉得两者都有（有意识的设计和无意识的选择），如果用文字来表述的话那就是“共感觉”这个说法，但是这次我们画的女主角“トツ子”（Totsuko），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特殊的存在，她拥有的也不过是寻常人都拥有的类似“第六感”，并不是真的说“把人视为某种颜色”，而是某种无意识的对氛围的感觉。比如“莫名的觉得好喜欢这个人”、“总感觉那个人是我不太擅长相处的”之类的，像这种“找不到答案”之类的感觉，我觉得一定是每个人多少都拥有的。所以这次我设计了一个能感受到颜色的トツ子，这一定是谁都会有的一种感觉……嘛，感觉说着说着自己也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是总归就是像这样去选择了这种设计。
本作品的标题《你的颜色》中的 “你” 不是汉字的“君”而是假名的 きみ（Kimi），这好像和主人公之一Kimi的名字有点一语双关，请问导演另外两位角色ルイ（Rui）和トツ子（Totsuko）在命名上有怎样的设计呢？
山田：Totsuko这个名字是企划阶段就起好了，我觉得念起来很好听，很可爱。Rui的名字是负责编剧的吉田玲子在写剧本的阶段设计的名字，吉田老师真的很擅长起名字，我真的非常喜欢，她起的名字总是能完美的匹配每个角色的可爱（愛嬌）和迷人之处，所以我就直接采用了吉田老师起的名字（笑）。
我看到有粉丝评价山田导演的作品是一种“温柔的现实主义”，请问您本人怎么理解”温柔“？
山田：啊，怎么说呢，（温柔）和我自己可能谈不上多接近（笑）。在人生当中，总会有很多在和人交流的时候感到“这里失败了”、“那里没做好”的瞬间，或者“应该再对朋友更温柔一些”、“那个时候这样做就好了”之类的后悔、反省等心情，在自己的作品中出现的时候或许就和你刚才所说的”温柔“有关吧。
您会刻意地想要在作品当中体现出”温柔“的氛围吗？
山田：嗯，我其实不是刻意这么想的，但是我希望至少在电影中能让大家都度过幸福的时间，所以也许不自觉的就（把电影）做成了那样。
山田导演的作品有很多讲述高中生，尤其是高中女生之间独特细腻的情谊，请问您是如何挖掘这种青春气息的关系中的细节的？
山田：嗯….怎么说呢，我觉得首先是基于自己在青少年时期的经验和经历，我自己在青少年的时候倒是没有经历过那种所谓的“这就是青春！”的场景，但是会有一种（青少年的）“不顾一切”、“不考虑后果”的感觉，我想只有经历了之后才会觉得它很有魅力。这种无知觉的感觉是很好的，对生活在当年或是现在的，青春时代的人们来说，没有感知、自己不知道、不理解的地方，我觉得是非常有魅力的。
山田导演觉得和十多年前《轻音少女》那个年代相比，如今高中女生的生活，和她们在意的事物有了哪些变化？在你的作品里有哪些不同？
山田：和轻音少女的时代不一样的是，首先是SNS发展的很快，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方式增加了很多层次（Layer），真正的自我和SNS上的自我，几乎可以说这是个两个人格，而且在这个时代还可以增加更多的人格。所以我偶尔会想，大家应该都不会忘记自己的人设吧（笑），（在此基础上）他们都是如何相处的，之类的。
川村先生制作的电影，似乎很擅长抓住当下年轻人的某种“群体情绪”，不论是早年《告白》这样的真人电影，还是像《你的颜色》《你的名字》等动画电影。在您的工作中，是否有“把握当下年轻群体情绪”这样一个步骤？如果有的话您是怎么做的？
川村：（这种技能）要是真的有的话我也想花钱去学习一下呢（笑），不过刚才也有提到一点点，这种“集体的无意识”其实是从诗人谷川俊太郎那学来的。这种大家都有的、但是无法用语言言说的一些感觉，似乎被谷川俊太郎这位诗人用诗歌写了出来。我在了解到这点的时候，非常触动我的是，他并不是对世界上已经有语言表达的东西感兴趣，而是希望把人们感受到的、但是无法用语言、甚至无法用故事去表达出来的东西去组织成一个故事、乃至一个电影。如果它能够和（观众）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形成共鸣，我想这或许也可以成为一个卖座的电影。
注：谷川俊太郎（1931- ），日本当代著名诗人、剧作家和翻译家。
但是有段时间我还是感觉比较害怕的，因为把每个人无意识的、没有表达出来的感觉拍成电影是十分困难的，它不是数据，也不是我们可以在社交媒体上搜索到的东西，无法具体和量化。这只能依靠你个人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或者在街边散步观察青少年的样子，“原来（他们）是这样看待别人的，对这件事是这么看的”诸如此类。当我收集到这些灵感的时候，就觉得“啊，也许我们要寻找的就是这些东西”吧，大概就是这样。
最近AI的技术应用也非常火，二位平常的工作中有使用AI技术吗？
川村：翻译软件？之类的？山田：嗯嗯，翻译软件，倒是没用来画过画。
川村先生觉得 AI 技术会对动画工业造成怎样的影响？
川村：我觉得还是在于“让人们更加清楚的意识到哪些是只有人才能完成的”，AI不是能完成很多事情嘛，能很好的画背景，也可能很好的画角色，那留给人来完成的空间就比较狭窄了，我自己的话应该会去瞄准那些（更加狭窄的）领域吧。不过最近我也会在想，限制增加反而（制作的时候）会更热血吧（笑）。
最后一个问题，您认为《你的颜色》的主要目标观众，除了山田尚子的粉丝以外，还有哪些人群？在影片的制作和推广过程中，您是如何确保这些目标观众群体能够被成功吸引呢？
川村：首先我当然希望喜欢山田尚子作品的所有人都来看这部作品。现在观看（电影）的方式不是有很多种嘛，有人会选择去电影院看，有人选择去流媒体平台看，也有人在家里的电视里看。总的来说我作为创作者还是希望大家都去电影院看，毕竟电影院的上映档期很短嘛，只有几个星期。并且在电影院里可以看到更加丰富的影像的微妙的层次（Layer），电影声音也有专门的制式，例如5.1或者7.1的环绕声。要怎样把人吸引到电影院来看，这就是我作为制片人要拼命去思考的问题。一个很重要的点就是刚才反复提到的音乐，色彩的表现和音乐的表现，两者交叉在一起会爆发出怎样的东西，我希望靠这一点来同时吸引音乐爱好者和动画爱好者。
这次有用杜比全景声（Dolby Atmos）吗？川村：杜比……不知道会不会按照那个制式去放映，基本上我们没怎么按那个来做。山田：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做做（杜比全景声）试试看，重新混录一次声音，因为电影要兼容不同的平台，比如这次我们针对电影院、电视或者流媒体平台，每次都会重新制作一版拷贝。
谢谢二位接受我们今天的采访。
翻译、编辑：刘三菜
摄影：kiki
鸣谢：B站UP主@松野小路的动画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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