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位北京公社的创始人眼中,影响艺术生态长期趋势的因素并非市场的起起落落,但画廊需要时刻面对“耕耘”与“狩猎”的冒险。
“周轶伦:SANLIANZMK”展览现场,图片致谢:北京公社及艺术家

在和冷林的对话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当代艺术领域中20多年的工作经历,在他身上已经变成了一种平和与清醒兼容的状态。

对于“危机感”、“波动性”、“行业低谷期”这些时下被频繁提起的关键词,冷林会认真陈述自己的判断和拆解。而与此同时,他似乎又抗拒陈词滥调和无尽阐释,对于没有切中要点的问题,他在回应中会报以克制的留白。

这种耐心与有所保留,其实不难理解。从上世纪90年代起,冷林就开始涉足当代艺术,从2004年创办当代艺术画廊“北京公社”,到成为当代艺术小组“政治纯形式办公室”的一员,他也曾经加入全球最为知名的当代艺术画廊—佩斯画廊16年—并担任要职,今年3月刚离任,按他本人的话讲,在过去的20多年中,他以学者、画廊主、策展人、艺术家等不同身份持续着自己的思考和实践,并且亲历了中国当代艺术由一个封闭的地下圈子,逐步走向开放并接受市场化洗礼的全过程。

这种行业经历,必然会带给他一种可以兼顾广度和深度的全局性视野,但与此同时,又让他的表达总要面对无法“事事细说从头”的难度。

和冷林对话的机缘来自一个月前的“画廊周北京”。彼时,北京公社凭借为艺术家周轶伦策划的个展“SANLIANZMK”,获得了今年画廊周的最佳展览奖。

作为以本地画廊和艺术机构为主角的城市艺术嘉年华,“画廊周北京”已经被视为在大型艺博会之外,辨认首都艺术风貌和状态的重要平台。而又因为画廊周期间的重要活动大多集中在798艺术园区,本身就是各大画廊开展日常工作和实践的大本营,因此参加画廊周的体验,除了一种节日的临时“欢聚性”,也像是一种带有具身感的观察,可以近距离发现艺术工作的独特性和有效性。

在冷林看来,北京艺术生态的个性与活力,其实并没有随着艺术市场的调整而变得面目模糊。在他眼中,相比于市场的起落,“艺术创作的氛围、艺术对话所展现出来的创造力,以及对于艺术表达的竞争意识”,是更加能够影响长期趋势的因素。从这个角度去看,北京的艺术生态仍然保持着生动。

冷林同时承认,当代艺术画廊整体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产业,如今正在面对前所未有的竞争压力,但如果聚焦到个体的空间,画廊的工作又具有千人千面的复杂性。他将画廊的使命概括为“耕耘”与“狩猎”:既要完成艺术的精耕细作,同时又要直面市场的优胜劣汰。

这就如同一场在不同的文化土壤和共同的市场规则之下所展开的竞逐,要求画廊不断确认和检验自身对于艺术的洞察、发展策略的认知,以及长期持久工作的毅力与恒心。于此同时,在每一个当下,又必须全力以赴。

冷林,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以下文字根据对话整理,出版前经过受访者审校)

说到“有效性”,其实是在“冒险”

对于画廊工作,说到“有效性”,其实都是冒险。经营画廊就是一项冒险的工作。

从全世界范围来看,画廊的生态在近年来的变化是非常大的,比如像高古轩、佩斯这样的大型画廊,它们的扩张速度会很快,运转的成本也很高,在全球各个主要城市都在纷纷设立新的站点。

在过去,画廊的规模会相对比较小,所以画廊的运营往往会带有自己鲜明的风格,与合作的艺术家之间也会存在彼此相似的气质。画廊与画廊之间,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来彼此不同的特点和方向。而现在,因为规模的扩张,画廊的风格性在减弱,大型画廊越来越像一个巨大的“Shopping Mall”。

这种扩张是一种全球性的趋势,疫情的发生加深了网上信息的交流,而此种交流又加剧了这种趋势的影响和速度。另一方面,因为世界各地的画廊都被全球性的艺术市场系统联系在一起,因此中国的本土画廊的发展,多少也会受到这种趋势的影响。

这就会产生一个比较显著问题:在传统观念中,一个艺术家的成长需要花费时间去培养。但如今市场的现实,却要求一位艺术家在出道时就必须迅速取得商业上的成功。过去的那种渐进式地培养、孵化和自我修正的过程,已经渐渐不存在了。一个艺术家一经面世,就要进入相对成熟的阶段。

而越来越激烈的竞争,也是当下画廊工作最大的挑战。这个“竞争”并不仅仅是指一个画廊和它周围的同行之间的竞争,而是指在市场统一性和文化差异性之下的全球行业的竞争压力。

如今一位艺术家需要面对如何在更广阔的市场中建立影响力的挑战。这项工作背后,需要大量的解读、翻译和阐释工作,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投入。画廊需要去思考如何在完成这些工作的同时,把控好运营和成本,避免在激烈的竞逐中掉队、消失掉。这是一个非常艰巨的考验。

北京的艺术生态仍然是健康饱满的

在我看来,北京当下的艺术生态是相当不错的,甚至可以说在全世界范围来看,都属于最好的。

我所说的“生态”,是指艺术创作的氛围、艺术的对话所展现出来的创造力,以及对于艺术表达的竞争意识。

这些特质在今年的画廊周北京上体现得很明显,你可以看到不少水平很高的展览,可以感觉到大家在用足力气做展览。相比之下,如果现在去纽约、柏林、伦敦甚至巴黎,可能会感觉那里画廊的商业化气氛有点过重。当然这种现状也和不同地区的发展阶段有关。

至少目前,我认为北京的艺术生态仍然是一个饱满、健康的状态。这种饱满和健康,并不意味着这里的艺术创作是在反对市场,而是在一个市场化的环境中,仍然能为艺术的创造和艺术的感受保留足够的空间。

北京是一个有很多艺术家聚集的地方,有很多不同类型的有意思的人,他们彼此之间差异很大,从这个角度看,北京还是一个很适合创造性和思考性存在的城市。

对于一个艺术生态的好坏,你很难硬性地去给它罗列标准。但艺术的核心还是创造力,还是要看这个生态中的创作者们有没有愿意去表达的东西,能否表达出“有劲儿”的东西。而且这种创作的能量不应该是局部的,而是呈现出一种整体上的丰富性。

市场走势的高低只是阶段性问题,“市场机制”仍然在发挥作用才是最重要的

经历过疫情,艺术市场的发展速度目前的确慢下来一些,但市场从来都是随着经济周期高高低低、起起落落。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正常情况,不至于过于悲观。

我算是体验过中国艺术市场“从无到有”的发生和发展的全过程,结合我个人在艺术领域的工作经历去看,目前“市场机制”仍然在艺术生态中发挥着作用,艺术市场已经成为了今天经济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是最为重要的部分。至于市场的走势是蓬勃还是低迷,其实都是阶段性的。

当代艺术在中国仍然属于初始的阶段,但随着一代又一代的人成长,今天整个社会对于艺术的理解程度和过去相比已经有了极大的提高,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是在过去不可想象的事情。

对于艺术生态和艺术市场在当下的状态,我谈不上过度忧虑。当市场的速度慢下来了,反而能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创造性的问题,或许这种阶段才有能产生伟大艺术家的时间。

“周轶伦:SANLIANZMK”展览现场,图片致谢:北京公社及艺术家
“周轶伦:SANLIANZMK”展览展出作品,左:《或许是从中收获希望的时候了》(2024年);右:《现在仍然明白》(2024)。图片致谢:北京公社及艺术家

以周轶伦在北京公社举办的这次展览“SANLIANZMK”为例,周轶伦的创作经过了多年实践,已经形成了属于他自己多元跨界、不受局限的风格。他会把生活中的诸多细枝末节的事物,转化成可以被重新认知、重新加以思考的状态,并且这种状态和物品原有的实用性、功能性之间存在着距离。而在这次的展览“SANLIANZMK”中,艺术家把他的创作风格集中搬到了一种具有“舞台性”和“表演性”的空间场所中。“场所”本身能带给人们一定的安全感,但同时这个“场所”本身又是临时的、不稳定的,是可以随时被拆除掉、或者继续延伸的状态。

周轶伦的创作风格并没有完全落在界限分明的艺术分类和范畴当中,北京公社把这个项目安排在画廊周的时间段呈现,也是期望能和时下流行的艺术风格适度保持距离,以期待拓宽藏家和受众看待艺术的视角以及对艺术的接受程度。

“狩猎”与“耕耘”

在艺术市场的繁荣期,人们会更在意价格,把对于艺术的各种理解都与价格相挂钩,很多问题也因此会被掩盖起来。当市场进入放缓期,这些挑战会变得更为明晰。相应地,画廊工作的层次也会更加清楚。

艺术博览会是一个纯粹的交易场所,一场博览会平均只有三四天的时间,它的目的也很明确。从画廊的角度出发,肯定会希望在博览会上的交易能够越来越繁荣。但画廊和所代理艺术家之间,彼此的关系更像是在一起成长。如何挖掘创作的价值、巩固创作的价值,需要更久的时间来完成。

说一个不恰当的比方,画廊的日常工作更像是“耕耘”,而在博览会的工作则更像是“狩猎”。“耕耘”和“狩猎”之间的平衡,并不是靠画廊凭着主观意愿去达成的,而是因为市场自身就具有调节的机制。说到底,“优胜劣汰”是画廊生存的常态。

能在今天的艺术生态中存在的每一家画廊,彼此之间都是非常不一样。就像艺术家与艺术家之间的风格有时也是存在天壤之别的。市场有市场的普遍的标准,但市场中的从业者会用不同的方式去工作。所以理解一个画廊的工作,应当去关注挖掘那些与众不同的地方,而不是用一个标准的尺度去评价它。

画廊是艺术生态中“创造力”最先发生的地方。作为“创造性”的前沿地带,我期待北京公社未来的工作可以有更充分的准备、更清晰的方向感,对创作的发生和发展保持开放与敏感。我也相信市场能够认同、包容艺术创作的多元性,艺术的创作和市场最终能达成一种良性的互动关系。

艺术的根本价值,还是在于它与人的生活联系在一起

今天,在全球化在极速发展中产生了很多“裂隙”。现在全球化所面对的问题,已经不完全是国家与国家、国家与世界如何接轨的问题,而是如何去做更有效的对话、如何更有效地理解消化不同的东西的问题。

在这个背景之下,艺术所面对的内外部环境,以及艺术所关注的议题,也是持续在变化和演进中的。在这个过程里,国家和社会、经济和文化水平,会影响到艺术作品在更广泛的艺术市场中被接受的程度。但是艺术的根本价值,其实并不取决于外部市场和环境的反馈,而是在于艺术是与生活的本质联系在一起,是一个社会中人们的经济文化生活所必不可少的基本需求。

我已经在艺术领域工作了30多年。我是学习艺术史的,最初是做学问,成了艺术评论家,之后再做策展人。后来有了市场环境,就开始进入画廊领域,中途还做过艺术家,那段艺术家的经历也很有意思,目的是为了能深刻地理解艺术家的需求和价值。我所成长的时代,在艺术领域里,我们还没有清晰地分层分科,但每一个部分都需要有人去做具体的工作。而我刚好在这个领域里,自然而然就去做了这些事情。

至于这20多年来有什么是不变的。我仍然能感觉到艺术的意义一直是存在的,艺术的魅力始终在不断向外生长,始终还在不断提出问题、感受问题、表达见解。如今我对很多事物理解,也依旧会通过艺术去达成。对我来说,艺术还是令人心驰神往,这是没有变过的。

(作者、编辑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