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有惊无险开启第二任期后,冯德莱恩面对的是更加分裂、更加右转的欧洲议会,以及不可避免趋向保守的欧洲政坛。

2024年乌尔苏拉·冯德莱恩连任欧盟委员会主席之路并非一帆风顺。今年欧洲议会选举中,传统三大党团欧洲人民党、社会党和复兴欧洲党席位减少但仍占多数,维持主流党团地位。与此同时,极右翼党团在法国、德国、意大利取得显著进展,影响力增强。冯德莱恩为顺利连任对右翼的示好,导致社会党不满,引发了内部谈判困难。
其他的欧盟领导人如意大利总理梅洛尼、波兰总理图斯克都希望参与欧盟职位分配,以确保自身阵营在新一届欧盟权力中枢中获得话语权,增加了冯德莱恩的压力。平衡内部矛盾势必成为冯德莱恩未来在任期间绕不开的问题。
“稳中向右、更加保守”已成为欧洲政坛发展的趋势。尽管在反移民政策,右翼阵营与主流党团态度一致强硬,但在经济财政、气候政策、俄乌冲突、欧盟扩军等问题上双方有所不同。至于中欧关系上,欧盟对华经贸政策将更为保守,而极右翼人物在处理对俄或对华关系时将更加实用主义,不那么基于意识形态。
欧版“纸牌屋”下一季,冯德莱恩如何平衡马克龙及分裂的欧盟?_1

图:2024年4月10日,欧洲议会议员在布鲁塞尔欧洲议会全体会议上参加一系列投票。

6月25日,欧洲议会三大党团六国领导人召开视频会议,最终确认了欧盟新一届领导集体,共同推举现任欧盟委员会主席乌尔苏拉·冯德莱恩连任,并得到6月27日的欧盟峰会与欧洲理事会通过,只待欧洲议会投票确认。
尽管刚刚结束的欧洲议会选举见证了极右翼的崛起,但冯德莱恩的连任本是欧盟各国领导人的共识。然而出于不切实际的“贪婪”和盲目的“傲慢”,冯德莱恩阵营在“老三大”中间派亲欧党团内部人为平添波折,硬是拉长了欧盟领导集体的悬念,更给其他阵营的新晋赢家满足野心的“可乘之机”。
有惊无险开启第二任期后,冯德莱恩面对的是更加分裂、更加右转的欧洲议会,以及不可避免趋向保守的欧洲政坛。未来的欧盟要想团结一致应对地区安全等内外挑战,冯德莱恩的压力有增无减。

选后背景:此消彼长的各方阵营

若要理解冯德莱恩寻求欧盟掌门人何以出现悬念,首先要知道刚刚结束的欧洲议会大选(选出全部720个议席)及各大政党党团席位版图:
欧洲人民党党团(189席,增加2席),欧盟历史最悠久、1999年至今第一大党团,汇聚了欧盟多国中右翼、自由保守主义、基督教保守派主要政党,立场亲欧;欧委会主席冯德莱恩、波兰总理图斯克、希腊总理米佐塔基斯等政要均属于这一党团;
社会党党团(136席,减少12席),欧洲历史第二悠久、欧洲议会第二大党团,成员为欧盟多国中左翼、社民主义主要政党,立场亲欧;德国总理朔尔茨、西班牙首相桑切斯、葡萄牙前总理科斯塔等欧盟国家领导人来自这一阵营;
复兴欧洲党团(74席,减少23席),欧洲中间自由派党团,持亲欧主义立场;法国总统马克龙、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荷兰首相吕特、爱沙尼亚总理卡娅·卡拉斯等欧洲领导人属于该党团;
(由于都秉持中间、亲欧主义意识形态,并占据了欧洲议会过半多数席位,欧洲人民党、社会党、复兴欧洲被视为欧洲议会“老三大”和稳定格局的基石)
保守与改革党团(83席,增加21席),本次欧洲议会选举最大赢家,涵盖右翼到极右翼政党,持民族保守主义和自由保守主义意识形态,立场为温和疑欧主义(不反对欧盟的存在,但反对欧盟侵蚀各国独立主权);意大利总理梅洛尼来自该党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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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玛丽娜·勒庞

此外,进入本届欧洲议会的还有极右翼的认同与民主党团(成员包括另一大赢家——勒庞领导的法国国民联盟),左翼的绿党/欧洲自由联盟党团、欧洲议会左翼党团,以及没有加入任何党团的无所属议员(包括极右翼德国选择党、匈牙利右翼总理欧尔班及其领导的青民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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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欧洲议会选举结果统计。

概括而言,选后欧洲议会形成的政治格局具有以下特点:
就单纯的议席数量来说,“老三大”欧洲人民党、社会党、复兴欧洲的版图虽然再度缩水,但至少守住了欧洲议会的绝对多数(尽管欧洲人民党和社会党连续两届无法通过两方合作实现“多数共治”),维系了传统主流党团的统治地位而不至于“变天”;
就成员国情况分析,极右翼党团的崛起不是体现在议席总数显著增加,而是在欧盟核心三大国法国、德国、意大利“质的飞跃”——德国选择党跃升第二、超越执政联盟“红绿灯”三党,勒庞的法国国民联盟和梅洛尼的意大利兄弟党更是成为本国在欧洲议会第一大党。
凭借总体多数,欧盟现行建制派领导人连任自然是最具可行性的选择;可极右翼占据欧盟核心国家的主流中央舞台,又决定了冯德莱恩们不能不要其支持。这便是欧盟领导人选悬念的背景源头。

冯德莱恩:乐观过头、平添悬念

由此看来,冯德莱恩要想连任且不被极右翼势力绑架,只需要一如既往由“老三大”谈判达成一致,便可推出欧盟领导层候选人,并在欧洲议会顺利通过任命。尤其是2014年开始沿用的“领衔候选人”制度下,最大党团欧洲人民党可直接提名冯德莱恩为欧委会主席,连任阻碍更小。(“领衔候选人”制度即欧盟委员会主席职位将由议会选举中得票率最高的政党担任)
当然,既然要三大党团合作,那么欧盟领导职位安排离不开兼顾平衡。以选前欧盟三大机构为例,欧洲理事会(相当于欧盟“集体元首”)主席为复兴欧洲的米歇尔(比利时),欧盟委员会主席(相当于“欧盟总理”)为欧洲人民党的冯德莱恩(德国),欧洲议会议长为欧洲人民党的梅措拉(马耳他)。
重要性不亚于三大机构一把手的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欧盟外长”,自动兼任欧委会副主席、欧盟外交事务委员会主席),则由社会党的博雷利(西班牙)出任。
基于党团、国家、地域甚至性别平衡的类似逻辑,此次提名的新一届领导集体做出了如下安排:社会党的葡萄牙前总理科斯塔担任欧洲理事会主席,欧洲人民党的冯德莱恩和梅措拉分别连任欧委会主席和欧洲议会议长;而“欧盟外长”的职务,则提名东欧国家、“抗俄前线”的爱沙尼亚总理卡娅·卡拉斯(复兴欧洲)。
按理说,如此安排既确保了中右翼阵营的主导地位、兼顾了三大党团、排除了极右翼势力,还在俄乌冲突的大背景下以卡拉斯的任命表明欧盟外交的主要关切。更不用说冯德莱恩与科斯塔关系甚好,领导集体的延续性、稳定性和团结程度必强于上一届。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就是这样一份理想名单,在6月17日的欧盟领导人非正式峰会上功亏一篑、未能通过。究其原因,不是因为外部阵营的干扰,而是因为欧洲人民党“贪婪和傲慢的行为”,差点毁了原本主动的“大好形势”。
或许因为是“老三大”中唯一在欧洲议会扩大议席版图的党团,欧洲人民党觉得自己有更多谈判资本,比五年前提出了更多要求:不仅要在四大领导职位中延续已有的两大要职,还要和社会党平分“元首”职务任期——不同于欧委会主席(五年),欧洲理事会主席任期为2.5年,但按照惯例会让同一党团人员连任、履职五年。
这就是说,欧洲人民党要在四个大位中占据2.5个,反过来作为议会第二大党团,社会党在欧盟领导层的席位甚至还不如复兴欧洲(选举最大输家)。是可忍孰不可忍,社会党再怎么说也有德国、西班牙两个欧盟大国领导人坐镇,当然不会退让。
此外,出于对选票支持率不够的担忧,冯德莱恩在大选前向右翼的保守与改革党团示好,本就令社会党相当不满。现在需要拉拢社会党阵营,却拿不出分享权力的诚意,结果便是双方无法在6月17日晚上达成一致。
值得注意的是,一位欧盟官员在批评欧洲人民党“傲慢狂妄”时,还直言在任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没有为促成协议做出任何努力,而是“不断地提出其他事宜”。这些年米歇尔与冯德莱恩关系紧张乃众所周知,二人多次在不同场合“互相拆台”。看着冯德莱恩“玩脱了”,米歇尔只会找机会“使绊子”,甚至把前者“拉下马”。

各方枭雄:不争龙头,但求争权

堡垒容易从内部攻破,再加上其他诸侯的争夺,便会让相对简单的问题复杂化。尽管“欧盟掌门”的名分归属是大家的共识,但权力资源的争夺要远远复杂得多。为了实现各自的争权目的,借欧盟领导人任命一事发难,不失为一种手段。
今年最大的挑战者、意大利极右翼总理梅洛尼便是典型代表。作为今年欧洲议会选举唯一一位取得大胜的欧盟大国领导人,她上来就对其他欧盟领导人将自己排除在外、秘密“内定”欧盟领导集体。用她的话说,欧盟领导人开会应该先讨论如何面对欧洲议会选举结果体现的新信号,然后由此讨论职务分配,而不是颠倒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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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意大利总理梅洛尼。

此话言外之意足够明显:安排新一届欧盟权力中枢,得让她所属的右翼阵营(保守与改革党团)分享胜利果实。
事实上,梅洛尼本人还未开口,外界传言已经满天飞:她想安插意大利欧洲事务部长拉法埃莱·菲托担任欧委会(执行)副主席,力推资深外交官、意大利信息安全局局长伊丽莎白·贝洛尼负责欧盟的防务与外交事务……
梅洛尼本人不会与冯德莱恩争夺大位,其阵营成员进入欧盟领导集体同样不太现实(毕竟得确保东欧国家政要至少得到一个领导职务),但她想要掌握主导权或话语权的领域如今可谓“世人皆知”:经济领域的货币、贸易或竞争专员,新设立的防务专员(意大利拥有全球前十、欧洲第四大国防产业,武器生产与贸易是该国工业界的重要生意)……
诚然,就算冯德莱恩无视梅洛尼,也不阻碍她获得多数欧盟成员国的支持——按照欧洲理事会的“合格多数”标准,55%以上(15个)成员国支持,且支持的国家人口占欧盟总人口65%即可,但意大利毕竟是G7国家、欧盟第三大经济体和老牌大国,无人敢想象新任欧委会主席在没有意大利总理支持的情况下就职。
在“老三大”阵营内部,也有人不想让冯德莱恩轻松过关。在东西欧摩擦不断的情况下,欧盟总是要考虑如何让东欧成员国满意。这一次,欧盟资深大佬、波兰总理图斯克(欧洲理事会和欧洲人民党双料前主席)便成了内部发难的带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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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波兰总理图斯克。

在欧盟大环境下,波兰的实力本就是东欧国家领头羊,特别是俄乌冲突以来东欧国家的分量显著增长。图斯克是欧洲人民党内仅有的欧盟大国领导人,而且在欧洲议会选举中扩大了实力,显然自视有足够的“讨价还价”资本。
不同于梅洛尼阵营,图斯克手下的波兰外长西科尔斯基对防务专员一职无甚兴趣,因为在他看来这个类似于“国防工业协调员”的职务并没有“防长”实权。相比之下,图斯克乃至东欧阵营更想要的,则是欧盟扩军、交通等专员职务:前者与东欧的地缘利益息息相关,后者直接影响东欧与其他欧盟国家的贸易体量。
欧洲理事会卸任主席米歇尔看到冯德莱恩“出师不利”,也不忘试探将后者拉下马的机会。欧洲媒体已经传出,米歇尔心中早有关于欧盟领导集体的另选方案,即由希腊总理米佐塔基斯当欧委会主席,丹麦首相弗雷泽里克森(社会党团)当欧洲理事会主席。

欧洲新局:稳中向右,更加保守?

无论如何,新一轮“三方会谈”结果显示,冯德莱恩在欧盟获得的连任支持足够稳妥:代表欧洲人民党团的图斯克和米佐塔基斯,代表社会党团的朔尔茨和桑切斯,代表复兴欧洲的马克龙和吕特通过视频会议确认了对冯德莱恩及新一届领导集体人选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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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024年6月27日,欧盟领导人在布鲁塞尔举行的欧盟峰会上合影留念。

简言之,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的努力,波兰、希腊、德国、西班牙、法国、荷兰六国领导人已经确定支持冯德莱恩(囊括了意大利之外的欧盟五大国)。这为欧盟领导人第二次会议奠定了基础。
要说可能的节外生枝,或许会是下个月中旬的欧洲议会投票环节:由于冯德莱恩此前的言行伤害了社会党人的感情,可能有10%的强硬社会党团议员拒绝投票支持她,彻底斩断其连任之路——按照欧盟制度,候选人一旦未能在欧洲议会获得多数支持,将不会有第二次机会,而是另行提名其他人选走流程。
排除这一极端情况,冯德莱恩顺利再任后,面对的将是与此前五年明显不同的政治版图。右翼和极右翼政党议席扩大是肉眼可见的事实,欧洲议会各党团之间又是松散灵活的合作关系,右翼党团随时可以在特定议题上从“老三大”内部挖墙脚、拉拢政党议员。为了确保法案通过,主流的“老三大”势必不得不在某些方面迎合极右翼的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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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欧盟的极右党派分布,统计时间截止于2024年5月23日。

由此造成的结果,便是一个稳中向右、更加保守的欧洲政坛,乃至影响未来欧盟多项内外政策的方向:
反移民是碎片化的右翼阵营难得的最大共识,并已经影响到主流党团的移民问题态度(趋于强硬);
在经济与财政问题上,右翼阵营更强调本国经济主权和利益至上,导致不同国家的右翼政党因国情和诉求不同,难以就欧盟的财政与债务应对政策达成共识(例如德国选择党强调财政纪律,而意大利兄弟党则需要放松限制、举债经营),直接威胁欧盟财政政策的稳定性;
气候政策方面,保守与改革党团强烈反对2040年碳减排90%的提议,要求为采矿活动“松绑”,不同意为了恢复自然生态而影响农业生产;由于右翼政党和左翼绿党此消彼长,环保事业走“回头路”的可能性在增大;
对于俄乌冲突,欧盟的主流声音无疑是援乌反俄,但战争久拖不决,以匈牙利总理欧尔班为代表的“选举赢家”将继续质疑制裁俄罗斯的有效性,这种质疑的声音随着右翼势力的扩大而得到更多响应,例如斯洛伐克总理菲佐、荷兰极右翼政客维尔德斯;
欧盟扩军这一长期工程也面临着更多不确定性,本来随着俄乌冲突发酵,乌克兰入盟一事被提上议程,但对此最不支持的匈牙利、斯洛伐克、法国、奥地利都见证了本国极右翼影响力做大、成为欧洲议会赢家;加上这些极右翼领导人相对“友俄”的态度,意味着欧盟很难期待在未来五年扩军、纳入乌克兰。
至于始终敏感的中欧关系,则可能呈现多元复杂甚至看似矛盾的走向。一方面,基于“去风险化”、“降低依赖”、贸易保护主义的逻辑,欧盟在对华经贸政策上会有更多保守色彩。另一方面,极右翼人物更偏向持实用主义,处理对俄或对华关系时,不那么强烈地基于意识形态色彩。
法国《世界报》指出,代表勒庞阵营的若尔丹·巴尔代拉唯一一次在欧洲议会投票针对中国,是因为他认为后者对欧洲关键基础设施建设的影响过大。至于欧盟建制派关注的所谓“人权”等议题,他从来不予介入,为此还招致《世界报》等欧洲主流媒体的批评。
美国政治新闻网站Politico认为,面对俄乌战争的威胁和特朗普在美国卷土重来的可能,欧盟各国都希望保持领导集体和政策的稳定性。不过冯德莱恩连任背后的故事表明,如何平衡各路诸侯的胃口,维系必要的稳定性和团结,显然是比连任更难的使命。

文章来源:凤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