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日报 ( ) • 2021-06-19 12:02
医学实习生操作时误把患者留置针拔掉了,心理阴影很大,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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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时的两件事,我记忆犹新。

第一件事。

一次管直肠癌 dixon 术后的病人,我跟老总班。

患者突发腹痛。

病人跟我说,医生,我以前痛就用止痛栓,效果很好,您给我开个止痛栓吧。

深夜,我不好意思叫醒老师,就直接给病人开了 25mg 同杜叮,纳肛。

第二天早上查房时教授知道了,当时脸一沉,但没说什么。

查完房教授把我拉到一边,问我,小鲁,你为什么要给他开同杜叮?

我说他疼得很厉害啊,而且以前用过,效果不错。

教授说,你先想一想,他的吻合口离肛门有多远。

我说,11、12 厘米吧。

说完我仔细一想就懵逼了。

然后立马吓出一身冷汗。

如此低位的吻合口,从肛门塞进去两粒止痛栓一刺激,搞不好就瘘了。

肠瘘可是普外术后最怕的并发症。低位肠瘘,瘘进盆腔的都是大便,一瘘立马广泛感染。

运气好的能保下来,运气不好的二进宫手术、丢命的都有。

教授看到我这个样子,也没多说什么。

当时患者还没排气。

那几个日夜,我一直守在那位病人的床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我甚至随时准备好了腹腔冲洗、负压吸引的东西。

病人有一点肚子痛不舒服,我立马就会紧张得跳起来。

因为我怕。怕得要死。

我发自心底地怕他瘘了。

我怕他因为自己的低级错误再多挨一刀,甚至更糟。

我不敢想。

五天以后,病人通气通便了。

我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

这时教授才跟我说:小鲁,首先,以后自己开药还是先告诉我们一声。

这是保护你。

因为你还没有处方权。

但不用怕。

出了事也有我顶着。

经过这一次,你永远都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当时我就梗咽了。

从那以后,我处理腹痛的病人时,经常会想起这一次经历。

当然,我再也没出过类似的差错。

再说第二件事。

刚进科的时候,我天天拉钩。过了一段时间开始缝皮。

缝皮虽简单,也是有技巧的。要顺着三角针的弧度用力,否则针背容易弯。

有一次做胃 Ca,做完关键部分教授下台走了,剩一个主治带着我重建关腹。

他缝腹膜,我缝前鞘和皮肤。

那个病人是二进宫手术的,腹壁皮肤都瘢痕化了,硬邦邦的。

皮下深筋膜也粘得厉害。

我那时刚学缝皮,本来技术就差。又碰到这种难度大的病人,缝的满头大汗。

我喘着粗气,手直发抖,洗手衣和帽子都汗湿了。

缝针要兜底。否则留个死腔在里面,脂肪液化、术后感染会很麻烦,要拆了线放引流片。

有一针我兜得太深。但当时我手已经酸了,不想再退针重来。

于是我一个猛的抖腕,清脆的一声“啪”,针断了。

我捏着针持上仅剩的一点点针屁股和断了的线,脑子一片空白。

主治看出了我的慌乱,安慰我说,没事儿。这种事我们以前实习都干过。

然后就接茬带着我开始捞针。

但是我挖得太深,那个病人还是 HCV 阳性,我们怕扎到手,不敢乱捞,摸了半天也没摸到。

最后,主治只能在进针的地方,垂直腹正中切口又开了个 2 到 3cm 的小口子。

再拿着电刀和小弯进去探。

10 分钟后,针终于捞出来了。

我看到针插在腹直肌里,把针拔出来时,针眼渗了我一手血。起码有几毫升。

我当时沮丧万分。

出这么点血倒是问题不大。

但缝针原则上就是不应该缝肌肉的。

一来爱出血,二来术后病人会比较痛。

我悻悻下了台,把病人送到 PACU。科里主治走过来对我说,你现在肯定很失落。

然后他顿了顿,但这是值得的,这次教训会让你成长更快,以后变得更强大。

他搭着我的肩膀,说,以后你肯定能给更多病人做非常漂亮的开关腹。

那个病人术后,我每天都给他换药,也不好意思开医嘱收费。

看到他的切口,我觉得很内疚。

幸运女神再一次眷顾了我。

病人恢复顺利,如期出院了。

但是我知道,他的腹壁上会多出一小截淡淡的瘢痕,横切口。

有经验的医生一看就懂。

一个大男人肚子上有横切口,这说不过去。

他毕竟不可能去做剖宫产。

之后每一次缝皮,我都会在脑中默念每一个需要注意的细节。

三分之一持针。保持针距。垂直进针。顺着弧度走。兜底。不碰肌肉。对称出针。打结张力。

等等等等。

不久后,我就真的能缝得一手好皮了。

有一次教授甚至没看出来是我缝的还是主治缝的。

后来我带师弟师妹缝皮,他们说师兄,你的皮缝得真漂亮。

我笑,竟无言。

我想,希望你们不用经历这种事,以后也能和我缝得一样好看。

在临床的时间不长不短,也有几个年头了。

这两件事令我最印象深刻。

它们都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

或许不致命,但对患者的弊端显而易见。

上帝眷顾我,墨菲定律没有照进现实。

但那种怕,那股紧张,我忘不了。

这不同于在手术台上,刀尖在大动脉旁游走、滚烫的鲜血随时可能喷涌而出的那一份紧张。

因为我心里清楚,是自己犯了错,才会这样。

但是后来我终究想通了。

因为经过这两次,之后的工作中我确实规避了不少错误。

一些之前或许发现不了的错误,我也能够及时发现并终止。

这些教训让我记住的不仅是简单的两个知识点,而是对待工作的态度。

人不可能不犯错,但它们使我对其他的细节更加谨慎入微。

我欠那两位病人一句抱歉,却用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东西帮助了更多的人。

说点后话。

不知不觉,我变成了师兄。

来实习的同学看到我都会礼貌地叫师兄好。

一次带一个女生实习,她对外科兴趣盎然,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

女生上手很快。跟了我们组一个多星期后,换药拆线已经驾轻就熟了。

我觉得应该放手让她多做点其他的操作。

正好那天有个右半术后第 8 天的病人要拔盆腔引流管,在科里属于简单操作。

我对她说,你去拔了吧。然后简略讲了下步骤。

她开心地去了。我觉得她肯定能搞定,当时手头事也多,就继续忙着开医嘱。

没过几分钟她就开心地回了,手上还拿着拔下来的管子。

我说,这么快啊。管子别拿手上,快扔黄色垃圾桶里去。

刚说完,我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再定睛一看。

她手上拿的是 T 管。

这丫头把病人的 T 管当引流管拔了。

我懵逼了一两秒,立马镇静下来。

我让她坐过来,问她,你知道你拔的是什么管子吗。

姑娘看着管子说,这不是盆腔引流,啊,不对,不是,啊,啊!!!

我看着她在我眼前整个人呆住,然后脸唰地一下就白了。惨白。

这孩子显然知道 T 管的重要性。

接下来的几分钟,她一直低着头对我道歉。愧疚得不得了。

我看着这个快哭出来的女生,就像看到了当年给超低位保肛术后的患者塞止痛栓的自己一样。

其实我也很自责,因为我是本院医生,她还是学生。我应该盯着她做临床操作。

但我却因为手头太忙,放她一个人到了病床边。

简单是对我而言的,她还是个初学者。

根本上说,这是我的错。

我跟她说了好半天,尽量 seriously and kindly。

我说这事怪我,你别急。

过了一会,姑娘终于平静了,说老师对不起。这个病人现在开始我来守,随时向你汇报。

我点了点头。

女生抹了把泪就去病房了。

我看着她走远,竟情不自禁地笑了。

这个背影是那么似曾相识。

我当年也是这么认完错,这么擦了把鼻涕眼泪,白大褂一抖,就往患者床头蹲着去了。

每一个医学生成长为一个医生,乃至一个优秀的医生,都必然会犯不少错误。

有相对小的错误,比如配盐开成了配糖。

也有大的错误,比如把氯化钾开成静推。

幸好医院是个严谨的地方。

在老师的监督、护士的提醒下,大部分的错误都会在酿成恶果前被及时指正。

但总有一些错误,是无法避免的。

比如第一次单独值班,凌晨三点的阑尾炎。比如大家都走后,一个人的缝皮。

我们不得不去面对。

但它们并不可怕。

因为一次这样的错误,可以使你受益一生。

你在“坑”了一个病人的同时,也造福了接下来的一千、一万个病人。

后来那个被误拔了 T 管的病人也顺利恢复了,没有出现任何并发症。

女生释然了。我也终于松了口气。

实习的女生给病人写出院小结的时候,我坐在旁边问她,怎么样,开不开心。

她笑,用力地点头。

过了两秒又突然不笑了。说,不对,这次只是运气好。下次出了意外我就会非常非常不开心了。

然后,我像酝酿已久一样。

一字一顿、原封不动地说出了当年教授对我说的那句话。

我说,不用怕。

经过这一次,你永远都不会再犯这种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