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SSHub ( ) • 2021-06-22 12:23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记者 | 董子琪

编辑 | 黄月

人们想要从都市中解脱,回到乡村中去,今天的我们又要如何理解隐居的意义?在豆瓣的“生活在农村”小组中,我们可以看到3万个当代“隐士”(小组成员名称)的足迹,他们会分享自己的悠闲乡村生活图景,拍下绽放的花朵、菜叶上的露珠还有朴素的果实,抒发在乡间生活可以获得的平静与甜蜜。

有越来越多的人想要隐居了吗?人们想象的“带月荷锄归”的生活真的存在吗?在分析逃离至乡村的可行性之前,我们或许可以看看更为极端的例子——一个中年男子在西伯利亚森林中隐居六个月,理解隐居的激情何在。

豆瓣“生活在农村”小组

在西伯利亚森林中:作为非暴力不合作者与彻底反叛者的隐士

法国人西尔万·泰松在四十岁之前找到了贝加尔湖边的小木屋,在那里独自度过了六个月时间。在这段时间中,他读书、观星、捕鱼、砍柴、泡班亚(俄式桑拿),顺便在绝对的孤独与寒冷中思考,隐居究竟会给生活在当代的我们带来什么。当然,他的生活也会被外来观光者打断,作为隐居者,他讨厌观光客,以轻蔑的态度对待他们,那些贸然前来、在冰上嚎叫的人是他在外界就避之不及的东西——噪音、丑陋、过剩的睾丸素。

他从隐居的生活中读出了一些富有自然气息的隐喻,觉得一个人的身份来自喂养他的地理空间——西伯利亚的腐殖土、水和空气使得贝加尔湖渔民的动脉搏动,吞食罐头的人则是世界公民。他的有趣比喻还包括,冰冻湖泊与沼泽分别代表着两种人性,前者坚硬冰冷,底下深沉翻动,后者表面温和柔软,内里却呆滞无法渗透。森林像是对立于外面的“自由堡垒”,外面要的是光鲜的表面、驯服的内里,森林则释放人的野性、揭示灵魂。

《在西伯利亚森林中》
[法]西尔万· 泰松著 周佩琼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5年

他自己捕鱼、砍柴、烧火,声称自己喜欢这种“从源头开始的生活”,看到面前的肉、水和木头微微颤动,他感到幸福,相比之下,在城里超市的购物显得那么死气沉沉。最富有启发性的是,泰松认为隐士并不是和平安逸地躲在远方的人,相反,他们更像是非暴力不合作者与彻底的反叛者,他们从繁多的商品和忙乱的消费中退出,从信息采集与数据定位中消失,成为了当代都市生活的“黑客”。他写道:

“归隐等于反抗。来到小木屋,相当于从操控屏上消失。隐士消失了。他不再发送数字足迹、电话信号、银行业务,摆脱了一切身份。他采取的是逆向的黑客攻击,退出这个大型游戏。”

隐士应该是社会不喜欢的那类人,因为他们已经活成了反叛的实例,“玷污了社会契约”,他们的生活不对外部施加什么影响,行为也毫无意义——泰松赞叹道,这是多么轻盈的想法!他说,就像隐居的小木屋拒绝额外的意义一样,隐士对人类群体毫无贡献,他们站在行色匆匆的人们的对面,森林——他所身处的西伯利亚的泰加森林——也比短暂的都市体验要更长久,树木遵循的是再生的法则,森林会重新覆盖地面。

隐居正是读书的好时光。泰松在隐居期间列了长长一串书单,这些书仿佛成为了能与他的生活互文的对象。他依据对自然与工业的不同态度,将D.H.劳伦斯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与高尔基的作品对比,认为前者是一部献给受伤自然的安魂曲,预见了一个“失去活力的民族在机械化速度中的悲剧”:当采矿业将田野开膛破肚,越来越多的烟囱耸立在天空中,劳伦斯笔下的女主角如同一位先知,她预见了土地风景将变得丑陋,人们心灵也逐渐愚钝;而后者更为巨大的进步力量感到欢欣鼓舞,“劳伦斯知道温柔的乡村是美的一张面容,高尔基则只相信冶金电光闪过天际时的光辉。”泰松用六个月的西伯利亚湖畔隐居生活,为人们提供了当代隐居的生活和精神示范,尤其提示了隐居生活的激烈与反对的性质。 

卢梭在岛上:在独处中获得从比较和评价中豁免的机会

泰松在西伯利亚受到噪音攻击时,桌上摆的是卢梭的作品《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卢梭在人生的最后一部作品中表达,自己因受到外界批评的严重困扰,自知无法摆脱,产生了强烈的离群索居的欲望,他尤为怀念十五年前在比尔湖中小岛生活的日子。那是一座甚少被旅行家和游客提及的小岛,它比日内瓦湖更荒蛮也更浪漫,虽然少了农田、葡萄园、房屋,却有更多自然的绿荫和美好的湖畔。在经历了投石事件之后,他来到岛上避难,度过了两个月心神迷醉的生活。

岛上的卢梭(来源:franceculture.com)

小岛上宁静舒适,“除了鹰隼长啸、鸟鸣啁啾和山间飞落的湍流声之外,不会再有任何外物打扰这份宁静。”他的日程完全自由安排,可以将一整天的时间毫无顾忌地花在感兴趣的事物上,因为对植物学燃起了美妙的激情,他计划实行一个名为“岛上花”的项目——记录下岛上所有的植物品种,每天早餐完毕就拿着放大镜去找岛上的植物,每一种禾本植物、树林中的每一种苔藓、岩石上的每一种地衣都……“没有什么能比我观察到植物的结构和组织及植物结果过程中性器官的作用模式时感到的狂喜和陶醉更加奇特非凡”,更重要的是,这项工作可以既让人记住自我,同时忘记所遭受的苦痛。

之后他或者参与劳作,或者独自登船划至湖心,那也是一段悠闲的体验:他有时静静躺在船上,目光望向天空,一连几个小时都沉醉在自由的遐想中,直到太阳西沉再划船归去,有时会划船登陆小岛,在草丛灌木间漫步。在这样的孤独处境中,卢梭认为人可以达到真正自由的状态:

“没有任何与自己无关的外物,除了我们自身存在之外,什么都没有。只要这种状态持续下去,人就是自己的神明。”

这番想法与卢梭当时不愉快的处境有关,也根植于他对人类社会的审思,就像他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中所思考的:人们身处社会之中互相依赖,这让他感到警惕,因为人们习惯了依赖就无法摆脱,而这意味着奴役的加深。卢梭希望,他的岛上生活可以更长久,他甚至声称希望将小岛作为永恒的监狱,禁绝与陆地的一切联系,这样一来,对世上事情一无所知的他,既可以忘记世界的存在,也可以让世界忘记他自己的是存在。在岛上生活,他体会到了灵魂从尘世欢愉中解脱出来的、冲向天际的感受,这一体验让他在余生都难以忘怀。当然他也写到,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幸能得到这种补偿,体验这种幸福需要一颗不受激情搅扰的宁静之心,需要感受的人做好准备。他说,很多人失去了使用灵魂的习惯,得不到训练的灵魂被埋葬在肉体的躁动中,同时被各种纷乱的感觉不断地冲击。

《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
[法] 让-雅克·卢梭 著  陈阳 译
江西人民出版社 2016年

卢梭的这些批评,难道不使得泰松对《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的读后感看起来更加清晰了吗?在泰松把自己封闭在西伯利亚木屋中以前,卢梭早在18世纪就已经提示着人们从都市生活回归森林的重要性。他相信,过分考究的生活会使得人们生病,安乐和萎靡让人们丧失力量和勇气,而那些被视为野蛮落后的结果事实上源自文明社会的扭曲——在真正的自然状态中,人们并不会自相残杀,野蛮人最富有同情心这种情感。卢梭一再声称的就是,如果人们能够维持自然赋予的纯洁、孤单的生活方式,应当就能抵制那些苦难。也许比起思考人类灵魂这样的大问题,对当代人更有参考意义的是,卢梭提示人们在独处中获得从比较和评价中豁免的机会,“野蛮人过着他自己的生活;而社会人则只生活在他人的意见中,因此,他也只有在他人的评价中才能找到自身存在的意义。”

尾声

回到当代生活中来,以泰松的经历和卢梭的哲学看来,当代人的隐居是可能的吗?人们说隐居的时候,想要逃离的是什么?或许许多人所说的“回归田园”,仅仅是一种对未曾有的生活的渴望,对从固定不变的生活路径中稍稍偏离的企图?

《迷人怪物》
[加]阿尔维托·曼古埃尔 著 徐楠 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1年

阿尔维托·曼古埃尔总结了一套渺小人物试图从生活秩序中逃脱的主题故事——以霍桑的《威克菲尔德》作为代表,故事讲述了一个伦敦男人决心离家出走,建立一种新的生活秩序,他其实就住在隔壁街道的房子里,但整整二十年与世隔绝,之后突然又回家,成为一个好丈夫。这类个体想要打破固定生活的规律,却最终面临令人沮丧的结局,一种“深刻的渺小感”油然而生。尽管如此,没有体验过的生活和没有选择的道路总会显得特别地有魅力,因为在想象中,一切皆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