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父亲被山西洪水冲走,我没能听清他的最后一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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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父亲被山西洪水冲走,我没能听清他的最后一通电话

“昌源河可长了,下去就归了汾河,汾河就归了黄河,归了黄河就归大海了。” 站在昌源河中游九沟风景区,薛敬忠老人这句话重复说了两遍。他说,水退掉一个礼拜,无人机和村民都来找过了,可找不见。薛老的判断是“害怕人没了”。“你看这个塌方,都塌啦。”

这是同村的陈振福老人消失在洪水中的第八天。

此刻,原本平整的水泥地面生生被洪水冲出一条1米多深、近20米宽的河道,黄土裸露, 水泥板散落各处,半露半掩。跟水泥板缠绕在一起的,是洪水卷下来的苹果树和其他枯黄的植物。

此处位于山西晋中太原盆地,汾河的支流昌源河从此流过。昌源河西有一个村子,叫涧法村,河东有个村子叫鲁村。两村直线距离3.2公里,但通常人们开车走国道需要行驶24公里。在行政区划上,涧法村属于晋中市祁县古县镇,鲁村隶属祁县峪口乡。两村上游,有一座水库,名字叫子洪水库。陈振福一辈子都生活在涧法村。

涧法村里种着很多梨树。祁县素有“中国酥梨之乡”之称,但近两年气候不稳定,梨树开花太早,春天花开后,气温骤降,梨树受冻不结果,梨树“已经空两年了”。

陈振福66岁了,20几岁时娶了从长治武乡县嫁过来的妻子。他们有三个儿女,大女儿陈霞嫁到河东鲁村,养了几千只羊,二女儿远在辽宁,小儿子陈存祥在省城太原上班。村里面,陈振福是公认的好人,村民任大妈说,陈振福可能干了——“老实”“热心”“善良”。中年时,务农之外,他会在附近接些泥瓦匠的活儿。60岁以后,家人不再让他出去做事,但他依然 “很勤快”,帮村里人家种西瓜、摘辣椒、剪苹果树。从去年开始,他每日骑三轮车去隔壁鲁村帮大女儿陈霞喂羊,每天中午和晚上回家陪妻子吃饭。在儿子陈存祥印象中,爸爸性格要强,从来不麻烦别人,“去我姐家帮忙喂羊,中午连在我姐家吃饭都不。”

如果不是一场四十年不遇的大雨,日子就这样平安地过下去。

9月26日,村里通过广播和微信通知,上游子洪水库要放水,提醒村民小心,当时通知泄洪水量是每秒10到15立方米,陈存祥还提醒过父亲要注意。

10月5日,早上8点,像往常一样,陈振福开电动车去鲁村大女儿家里。女儿家有几千只羊,一天喂两次,早上和下午各喂两三个小时。这天他穿上了蓝色的雨衣,雨下得很大,没有要停的意思。

雨是从10月3日开始下的,秋收时节,很多人家的玉米还长在地里,没来得及收回。同天,山西省气象局启动暴雨四级应急响应。全省开始大范围强降水,有18个县(市、区)降水超过200毫米,51个县(市、区)降水在100-200毫米之间。

根据经验,山西省“十年九旱”,且主汛期集中在7月下旬、8月上旬。10月暴雨,超出了当地人的经验。雨量之大,更是出乎意料。气象分析师信欣提到,祁县在国庆期间,只用了4-5天时间,就打破了历年10月31天的降水量总和。

■ 涧法村。

10月5日当天,陈振福中午没有返回自己家里陪妻子吃饭,而是在大女儿家一直待到晚上。7点多,他决定回家。女儿留陈振福住下来。但就像过往每个雨天一样,他不住,“再下多大的雨他也是要回家,因为家里有我妈。” 儿子眼里,妈妈管的事儿少,什么事情都是父亲操心,妈妈不识字,身体也不好,到年老得了高血压和脑梗,多年来每日三顿药,陈振福顿顿提醒。这天他还得给妻子买药,降压药只够次日早上,镇上诊所这天中午打电话说可以去拿药了。

陈振福披上雨衣,穿上雨靴,开上自己的电动三轮车,从鲁村往北开,到段家窑村的致富桥,那是回家的必经之路。早上来时,路上还没有水。不成想到晚上,上游泄洪量加大,子洪水库的水正以每秒钟300立方米的速度向下游涌来,而老人并不知情。当日下午一点,有村民往涧法村群里发了一条注意洪水的链接,但陈振福用的是老人机,也没在村民群里。致富桥下本是常年干枯的河道,此时已被污浊的洪水填满。陈振福开车驶过桥面,到桥南时连人带车被卷入水中。

8点多,陈存祥在祁县东站等车,他是一名软件工程师,国庆在家里住了几天,现在要回太原工作。上车前他给母亲拨去第二个电话——半小时前他刚打过。问父亲回来没,母亲说还是没有。“当时我心里边就有点不舒服了。”陈存祥着急,让母亲再给父亲打电话。母亲说父亲的电话正在通话中——陈振福当时正给大女儿拨出他的求救电话。

7点半左右,大女儿陈霞接到父亲电话,刚开始听不见声。她家里住的是窑洞,怕信号不好,她跑出窑洞,挂了重打,仍听不见,反复几次,终于听到父亲说,他刚过桥被水冲下来了,站在电动车上,抱着小树,让女儿过来救他。此时已是晚上8点多。

陈霞和丈夫赶紧开车去救人,赶到致富桥南,发现水漫腰间过不去,桥也塌了,他们打电话给段家窑村村民,村民报警。她和丈夫绕大半个县城到达致富桥附近时,已是晚上10点多钟,救援队已经在了。

为了安全,救援队不让家人靠近,他们十几个人,一个挨一个用绳子拴在一起,想排个长龙,用这个方法将老人拉出来,第一次失败了。他们继续尝试,然而水太深了,仍然没有成功。陈霞和丈夫在距父亲约十米的地方看着,他拿着手里的老年机开了手电筒,让救援的人能够看到他。陈霞拍的视频里,父亲是一个蓝色小亮点。

晚上11点左右,陈存祥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父亲在电话里说的什么,陈存祥一句也听不见,他只能一遍一遍喊爸爸,听不到任何回应。现在回忆起来,陈存祥觉得爸爸那会儿已坚持不住了。救援一直都没成功,他已经在水里抱着小树站了3个半小时,“就是眼睁睁地看着”。陈存祥想到父亲年纪大了,雨还在下,虽然没什么风,但泄洪的水还在逐渐往大走,那天气温又低,父亲浑身一定又湿又冷。

凌晨3点,陈存祥收到姐姐发来的语音,蓝色的小亮点消失了,父亲没被救上来。隐隐的不安成了现实,他“情绪一下就崩了”。半夜不能订车票,等到凌晨5点他订了最早一班车回家。

经过一个康熙四十年的古庙,看到一块“静居高雅”的门匾,陈存祥就回到了家。家在十几年前被陈振福盖成了一个四合院,从一间,变成了坐北朝南三间、东边三间、西边一间、南边三间。2013年陈存祥去城市生活后,陈振福和妻子就两人住在这里。

■ 陈振福家附近的老槐树。

回到家中,陈存祥靠吃药入睡,要不然一闭上眼都是父亲。本来那天父亲要给母亲买的降压药,他在回家路上给买了。母亲本来就身体不好,现在情绪更不稳定,只要一有人进去看看家里,就控制不住一直哭。

父亲消失了,他们得找到他。

昌源河本只有几米宽的河道,被洪水冲成了一公里宽。10月6日,消防队的一架无人机在上下游找了一上午,也没找到,撤走时让陈家人有新情况再联系。

下午,雨稍微停了。但受强降雨影响,昌源河水位上涨,泄洪的水冲毁下游的路基,导致同蒲铁路昌源河大桥段悬空。为维修铁路,子洪水库泄洪量变小。姐夫给陈存祥打电话说水小了,爸的电动三轮车露出来了。以前村里用装发动机的农用三轮车,后来为更方便老人操作,每家几乎都换了价格约5000块的电动三轮,陈振福家这辆是三四年前买的,车身是蓝色,10月2号,父亲还开着它带陈存祥去地里掰了玉米。

致富桥断桥上横亘着被连根拔起的杨树。河道里仍浸满水,脚陷进去半天都拉不起来,周边村民帮着将电动车拽出来后,只能先将车停在那,陈存祥怕水再大把车冲走,用绳子将它绑在树上。

■ 当地政府设置的路障。

■ 断了的致富桥。

■ 陈振福的蓝色三轮车。

弄好车,人们继续拿着铁锹、耙子、树铲在周围找,许多地方水仍深,人不敢靠近。大家一边走一边用铁揪戳前边的路,看能不能撑住人,撑不住就不敢踩,一踩就下去了。几小时后,人还没找到,上游又放水下来,只能撤走。水变大无法原路返回,陈存祥和姐夫只能从果树地里往北走,地里都是淤泥,几乎无法挪步。最后他们从里边硬爬出来。回头再看,水又漫到路上了。

村里乡亲都自发地帮忙找人。“反正听见就去了,也不用说”,任大妈形容头天去的人“黑压压一片”。她比划说水依然很深,去的都是男的。薛敬忠老人和陈振福岁数相当,他也跟着一起去找过。他感叹这暴雨,四十年才遇一次。山西是黄土高原,洪灾罕见,抗洪经验有限。村里老人都记得,上次这么大的水还是1977年,村里死了一个人。

刚开始的几天,许多地方水位仍然很高, 村民们只能每天去重复的地方找。为避免二次事故,尽量只让稍年轻些的村民去,但稍年轻也是指四五十岁。涧法村全村894人,如今还住在村里的,薛敬忠说可能不到三四百人,年轻人都外出谋生了。

13号上午,雨停一周,被暴雨浇过的大地裂开,但人仍没找到。村里边私下有人说,“出了这事儿就是命。一辈子也没给别人添麻烦,到头了临了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村里有说法,失踪的人会托梦告诉家人在哪里,但陈存祥说,现在家里边也没人梦到过。如果一直找不到,可能会把父亲生前的衣服、用的物品放一起,再把照片放大办仪式。但“还是着急找人”,陈存祥一开始抱着人没事只是飘到某地的希望,现在“死也要见到尸首“、“入土为安”。

父亲消失的断桥旁,河道两边都是白杨,左前方一棵小白杨倒在地上,陈存祥指着它说,父亲当时就是抱着这种小杨树。如果是旁边那棵粗白杨或许会留住。停顿了几秒,又道,也不一定,人在那么冷的环境下,年龄又大,很容易失温,时间长,抱也抱不住了。

村民说,2006年水库放水也淹死了一个人。当时下游需要灌溉用水,人在地里干活不知道,水就放下来了,后来关闸停水,找到了尸体。而这次山西暴雨连续多日,水太大,陈存祥说,自己知道,不能为了找父亲一个人关闸影响整个县城。山西常年降水少,缺水曾一度制约祁县农业发展,上世纪70年代,县里决定修建子洪水库,90年代,子洪水库开始向县城等地供水,去年开始,水利试点项目令六七十个村庄接入提水泵站,村民吃水由自备井水变为水库统一供水。

10月13日,陈存祥和亲人们本计划从午饭后寻人到天黑。下午两点多,大姐陈霞打电话说有叔叔说上游又要放水,注意安全。陈存祥想着自己先看下,水若大就先不让大家找了。姨夫说再过去看看吧。水流没有明显变大,村民分成两或三人一组找。比陈振福大些岁数的老人也跟着出来找了,“年纪大都在着急”。

约3点20分,断桥左侧,离水泥路10米左右的杨树林里,一组村民拿农用工具在一棵树旁往底下捞了两下后,看到了衣服刮烂后出现的一块皮肤。几个人赶忙用铁铲把沙土铲开,露出人形,脸朝下趴在树根部,陈存祥从河下边赶过来,认出了那就是父亲。

之前他听人说父亲可能衣不蔽体,因水太大树枝都被剐干净了。但现在陈振福身上还穿着衣服,被沙埋住,尸体并未腐烂变形。

在陈振福衣服兜里,那部最后给儿子打电话的绿色老人机还在,也沾满了泥。本来国庆回家,陈存祥还给父亲带了部智能手机,10月4号和他吃晚饭时,还教他如何用。可父亲还不太会使,随身带的依然是那部老年机。兜里三张被水泡湿又干了的纸币也完好无损。

■ 致富桥边的杨树林,陈振福就是在这里被找到的。

“我妈一直念叨找不到人找不到人,现在找到了。” 家里,妈妈和姨姨们都在哭。陈存祥回家拿洗洗涮涮的东西。按习俗,父亲这等于在村外出的事儿,不能进村,只能在村外放着,在村边上搭灵堂。

人们忙着办丧事。14日下午一点钟,陈霞穿着白色孝服从家里来灵棚给父亲送饭,这几天,她神色总是哀伤而克制,此时终于叫着“爸爸啊”哭喊了出来。

父亲只有农村医疗保险,没有人身意外险,他不知道政府会否赔偿。虽然对死亡原因无异议,但陈存祥认为父亲的死,是事故不是意外。10月5号水库泄洪量上涨前没有通知,洪水必经之路也未做预警。他发愁没有渠道与政府沟通。村里边有人建议等处理完政府赔偿的事再下葬,但是他不想让父亲一直在那儿放着。

他也咨询了律师,在网上付了30块钱问了几个问题,律师说防洪法规定泄洪前必须做好通知,建议他找水利局。陈存祥说,并不希望走到起诉那步田地,只想正常沟通,要一个公平。他相信政府是好的,而且自己也是古县镇人,不希望产生摩擦。北京市人大常委会立法咨询专家胡功群一年前接受《法制日报》采访时说,我国防洪法并没有针对上游开闸管理部门和下游水务部门明确归责机制,只能按照相关民事侵权法律追究责任人的赔偿责任,但在实践中追责困难重重。

村支书带来一些米、面和1000块钱代表村里慰问陈存祥的母亲。村里人如今提到陈振福家,会说“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张名村的郭大叔感叹,“村子里有个老来伴,互相在一起种点儿地生活。没想到安度晚年遇上这事儿。”

■ 村里有农田上的庄稼直接被水冲走,也有几处危房,被雨浇塌,房子主人在祁县买了楼房不再回来住,旁边的村民帮忙铲土,以防拦路。

陈存祥今年31岁,还没结婚。生前,陈振福心里边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以前儿子带过女朋友回家,分手后就没再带过,去年,陈振福还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他没见。父亲总是“埋头干”,话不多。陈存祥青春期时叛逆,父亲也会跟他生气,长大后交流变少,但“所有小事都会为我考虑”。

再听不到寡言的父亲那偶尔的念叨:年龄不小了,该结婚了。陈存祥想,10月5号晚11点钟父亲给他打电话,应该也会是交代他这些事——如果他能听清那通电话的话。

(应采访对象要求,大女儿陈霞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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