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 机核 GCORES ( ) • 2021-11-24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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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熟悉黄东赫作品的观众不难发现,他似乎对于老年人抱有着深入的兴趣和关注,基本上每部作品中都有着一个或多个重要的老年人形象,而以老年人为主角的《奇怪的她》更是获得了不俗的商业成绩并被多国改编。即便是在《熔炉》这样主要角色不涉及老年人的作品里,也有着主角母亲这样令人印象深刻的老年角色。
更重要的是,黄东赫对于老年群体的关注并仅仅不是单纯的个人兴趣,而是有自己的独特思考和观点 —— 接下来,我将以黄东赫的三部作品《我的父亲》、《奇怪的她》以及《鱿鱼游戏》为例来分析和讨论其中的老年人形象。

• 《我的父亲/마이파더/My Father》(2007)

《我的父亲》是黄东赫的长片处女作,而他后来的许多标志性特征也出现在了这部片子里,譬如基于自身生长年代的创作偏好、对于社会问题的关注、国际化的视野与思考方式,以及压抑但又不失希望的故事结尾。
在这部片子中,由金英哲所扮演的父亲在年龄上虽然算不上老年人(目测50多岁),但片中围绕这名角色所展开的许多讨论,譬如「亲子关系」、「养老」、「家庭」,往往是黄东赫后来作品中老年人角色所紧密关联的标签。
《我的父亲》的时代背景是上个世纪韩国的「孤儿出口热潮」—— 由于朝鲜战争的影响,50年代的韩国社会极其动荡且脆弱,因而不得不选择将因为战争或者无力抚养而产生孤儿送往海外,并在七八十年代成为了世界上最大的「婴儿输出国」。而当时美国已经从二战的创伤中迅速恢复并迎来了经济繁荣,因而有大量美国家庭收养韩国弃婴 。黄东赫出生于上个世纪70年代,正是在这样的时代中成长起来的,而与他同龄的许多韩裔美国人在成年之后开始尝试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甚至最终选择回归韩国 ,想必黄从生活中大概也见证了不少实例,因而给了他挑战这个题材的充分理由。
同时,除了宏观的时代背景,论及「孤儿浪潮」的原因,也离不开当时的社会环境 —— 作为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地区之一,韩国的社会环境即使在当今也是非常典型的父权社会,因而在婚姻和家庭的观念上趋于保守,在上个世纪尤甚。这样的背景下,韩国社会普遍存在着对于单亲母亲和非婚生儿童的偏见,因而使得本篇中的父亲形象显得尤为可贵 —— 本篇中的死刑犯父亲并非主人公James Parker的生身之父,但出于对James生母的一番心意而对他抱有一份关怀,甚至在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时刻努力为这个虚假的儿子编制一份温馨的谎言,尤为令人感动;片中James的美国人养父虽然戏份不多,但也一直对养子投注着爱意和支持,可见本片非常致力于构建起一种理想的、泛人类主义的父性,而结合黄东赫的生长经历与游学背景,这种诉求并不难理解。
从这一点推论,也许黄东赫对于老年人的关注,也许是始于一种对于理想的「父母形象」的寻找和探索。黄东赫片子的老年人多是以父母亲的姿态出现的,而这对比起他们同样已经为人父母的子女而言,这些已经老去的父母虽然算不上十全十美,却总能表现出一种最纯粹朴实的爱意。
《熔炉》中,主角的母亲虽然世故又聒噪,却始终支持儿子所选择的道路,在他云游四海修习绘画之时帮他照顾家庭,在见证了儿子为残障儿童奔走的身影后也默默地当起了他的后盾;《鱿鱼游戏》里,成奇勋和曹尚佑的母亲们也自始至终地关照和爱护着早已可以自立的儿子们,在得知了儿子们的失败和错误后也不离不弃,这样平凡却又伟大的老年父母形象几乎存在于黄东赫的每一部作品里,而这也许也是最能激发他的创作热情的艺术形象。

• 《奇怪的她/수상한 그녀/Miss Granny》(2014)

《奇怪的她》是黄东赫的第一部喜剧长片,也是第一部以老人为主角的作品,而这样一部生活气息浓厚、节奏欢脱明快的影片也很难想象是出自于以严肃题材而闻名的黄之手。不过,在黄近乎所有的作品里,总有关于现代韩国人的日常生活的一两笔出彩的描写,所以会创作出这样一部大放异彩的另类之作也不算意外。
《奇怪的她》在剧情上本身是比较中规中矩的商业喜剧片,而返老还童的题材也并不算新颖,内容相似的影片非常之多,其中不乏《本杰明巴顿奇事》这样构思独特的杰作,但《奇怪的她》在市场和国际声誉上都获得了不错的成绩,可见其本身也有着极具竞争力的特性,而这在我看来莫过于关于主角吴末顺/吴斗丽的塑造。
本片在人物塑造的出色之处首先在于,尽管本片节奏偏快,但仍旧在开头花了不小的篇幅去讲清主角末顺作为老年人的生活状态以及其所面临的困境 —— 在剧作中,有一个概念叫作「page 10 moment」,即是在电影开始十分钟左右的部分(好莱坞格式下的剧本中,一页约等于片中一分钟)揭露本片的主题,让观众明白本片大致的内容走向,而本片则用了将近30分钟左右的篇幅才讲到了末顺变年轻这个最为关键的转折点,可见是在前期刻意放缓了节奏。至于末顺本人,则是一个非常立体而鲜明的形象 —— 故事开头的末顺虽然已经年逾七十,且仍旧泼辣强势,这样的性格也给她带来不少麻烦,其中最为棘手的是婆媳关系 —— 末顺在儿子贤哲的家庭中仍旧占据着掌控者的位置,因而让儿媳爱子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和苦恼,并因此病倒,因而在家庭中引发了关于是否要送末顺进老人院的争议。
故事开篇的这一系列情节让末顺并不那么讨人喜欢,但又很能反映出现实中的老人所会遭遇的各种难题与困境,为影片打下了极为良好的铺垫。
此外,如果说母亲的形象在《我的父亲》中是缺失的,那么在《奇怪的她》中,则极为具有存在感,并针对前者中那种囿于时代限制而无力抗争的弱势女性形象进行了颠覆:末顺出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在二战的炮火中降世,又在朝鲜战争的风波里渡过了青春时代。她的丈夫死于战场,而她为了独自养大孩子而做了不少艰难且不体面的工作,甚至为此与很多人结怨。这样的母亲形象有悖于东亚文化传统中的「慈母」,表现出的更多是一种劳动妇女式的「野蛮却具有生命力」的女性形象,因而不但没有让末顺被之前所展露出的缺点损坏形象,反而使之变成了对于她顽强人格的一种辅证和演绎。
同时,尽管本片中出现在观众面前的更多是由沈恩敬所饰演的少女末顺,关于老年人的探讨并没有因为返老还童而终止,反而借此得以强调。重活青春的末顺意识到了衰老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所放弃的、身为女人本该拥有的东西 —— 容貌、梦想、爱情...... 挣扎在身为母亲的义务中而无暇自顾,末顺所失去的是作为母亲之外的全部人生,而再度年轻对于她也并不仅仅着一次浪漫的邂逅,而是能够真正地为自己而活的一次机会。如果说《我的父亲》中表现出的是一种对于「理想父性」的寻找,那么《奇怪的她》则是对于「现实中的母亲」的一封感谢信。即使去掉浪漫和戏剧性的滤镜,末顺作为一个母亲的形象也仍旧真实而动人。同时,关于末顺和贤哲这对母子,也许也可以看作是黄东赫对于自身的一种投射 —— 潘贤哲这个角色与《鱿鱼游戏》中的曹尚佑存在一定的相似性,而曹尚佑这个人物很大程度上参考了黄自身以及其生活经历 —— 他也是由母亲独自养大,并且和尚佑一样考入了首尔大学。在本片临近结尾处,识破了吴斗丽(年轻末顺)真实身份的贤哲含泪向母亲深情告白,要她不要再为了家庭而牺牲,不难想象这也是黄想对自己母亲所说的一番话。

• 《鱿鱼游戏/오징어게임/Squid Game》(2021)

如黄东赫自己所言,《鱿鱼游戏》是以「资本主义社会的寓言故事」为定位而创作的,因而夹杂了大量的现实影射要素,而从老人这个切入点来看的话,在剧中的极端环境之中,老龄群体所面临的挑战与困境则被最大程度地凸显了出来,而吴一男作为具有重大作用的老年人物,也是黄东赫在这一类型的角色的创作上的重大突破。
如果说老年人在黄以往的作品中都基本是以一种正面或值得同情的形象而呈现的话,那么吴一男这个角色则是极为混沌的 —— 在游戏之中,即便身为黑幕,他作为老人也是出于极端的不利和弱势之中,在任何场景之下都没有优势可言,甚至屡屡被人当做累赘排挤,叫人心生恻隐之情;但作为造成一切的元凶,他漠视包括在内的一切生命,又将主角一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奸诈狡黠到了非人的地步,令人难以共情。这样一个具有矛盾性的角色,基本上颠覆了黄东赫曾经所描绘的所有老人形象,甚至可以说是集合了他所没能描绘、但又确实存在于老年人身上的相当一大部分特质。
值得玩味的是,吴一男作为一名七十多岁的老人,与《奇怪的她》中的末顺差不多是一代人,因而也可以看作是黄对其父辈的一种影射。考虑到《鱿鱼游戏》的创作发生在黄人生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光中,而许多角色也是基于他自身的两面性而创作(譬如成奇勋和曹尚佑,据访谈来看,分别融入了了黄自身的一部分),所以吴一男不妨可以看作是一种「模糊又熟悉」的「黑暗父性」的具现。用更具体的对象来指代的话,吴可以看作是「社会环境」的化身 —— 在父权文化氛围浓厚的韩国社会语境里,社会本身就被赋予了一种「残酷的父性」,而社会环境很大程度上则又是由前代人所构建和塑造的,也这也符合吴一男作为游戏主办者、即在背后操纵一切,又时刻在主角身边施加影响的剧情表现,甚至可以体现在游戏内容的策划和选择上 —— 黄东赫曾坦言 ,与作为本作品灵感来源的日系生存游戏漫画不同,本作中的游戏并非是面向精英的高智商游戏,而是普通人都可以轻松玩的游戏,这些游戏具有很明确的时代背景,譬如最为招牌的「鱿鱼游戏」,在现实中主要流行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儿童群体中,而后由于城市环境变化导致游戏条件难以满足而没有在儿童间继续流传下去,这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当代人被社会环境所塑造和拘束的体现。
同时,从成奇勋与吴一男的互动中,也不难看出一种暮年父亲与子女互动时的窘态,而这在第五场游戏(即弹珠游戏)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 在这一场游戏中,在本来就需要决出胜负的情况下,佯装老年痴呆的吴一男逐渐逼迫成奇勋向自己丑恶的一面屈服,但在最后又对他表达了宽恕,这不难让人联想起困于病榻上的老人在临终前既要依赖儿女却又要处理好与儿女的现实利益的困境。如果说黄过去的作品中对亲子关系的描写在总体上都是理想而浪漫化的,那么在《鱿鱼游戏》里,他也许会选择用寓言式的方式去描绘这种关系的黑暗面也未尝不可。

结论

历数这三部作品,不难发现的一点是,黄东赫作品中的老人,其实相对于黄这一代人而言,算是父母一辈的体现;而结合黄自身的生长经历来看,黄对于自己身边所缺失的父亲形象是既憧憬又陌生的,对于母亲则是毫不掩饰的感恩与敬爱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黄将自己对父辈的看法逐渐衍生到了由父辈所构建的社会环境上,因而实现了自己在创作格局上的突破。对此,笔者也不得不想感叹一句,人的本质不愧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而个体的生活经历不论再怎么微小和特殊,也能够成为社会和时代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