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头条 ( ) • 2021-12-01 08:33

“Do you know what my age is? Actually, this year I’m over 95 years old.”(“你们知道我的年纪吗?我今年已经95岁了。”)

近日,在第四届世界顶尖科学家论坛举办的首场“她”论坛上,95岁的天文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中科院上海天文台名誉台长叶叔华以一口流利的英文完成20分钟的演讲,鼓励女性打破“玻璃天花板”的视频冲上微博热搜第一,许多网友表示受到莫大鼓励。祖籍广东顺德的叶叔华毕业于中山大学天文系,是中国首位女性天文台台长,宇宙中有一颗小行星以她的名字命名。

“男性和女性就像一辆车上的两个车轮,保持两个轮子的速度一致,才是最好的。”近日,叶叔华接受南方都市报、N视频记者专访,再次强调女性力量于科学、于社会的重要性。她同时坦言,在70余年的天文研究生涯中,她做过“大胆而鲁莽”的决定,下过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心,不断向上突破,化不可能为可能,自觉从未受到过“玻璃天花板”的阻碍。

叶叔华在上海天文台办公室接受南都、N视频记者专访。

从广东走出的天文学家

“我没想到(演讲的)影响这么大,只记得当时上去介绍自己已经95岁了,可能大家听到都吓了一跳吧。”谈及在世界顶尖科学家“她”论坛上的演讲,叶叔华笑着说。

叶叔华告诉南都记者,这场论坛主要面向女性科学工作者,演讲主题自定,于是她便分享了过去参加国际天文学联合会一次会议时的见闻,“当时一位来自欧洲的女科学家发言,提到了女性在科学界遇到的困难,说她们的头顶有一个‘玻璃天花板’,很难获得最高的职位。后来,联合会对女性有了更多的照顾和考虑,有好几位主席都是女性,这证明了我们女性的能力。”

叶舒华在上海天文台办公室。

“其实不只是科学界,男女平等对整个社会都很重要。我以前常说,男性和女性就像一辆车上的两个车轮,如果一个跑得快、一个跑得慢,这辆车一定驶不快,总要保持两个轮子的速度一致,才是最好的。”叶叔华对南都记者说,男女平等并不意味着要让女性比男性更强,而是平等享有机会。她很高兴地看到,如今女性科学家的地位正逐步提升,贡献的力量也越来越大。

在叶叔华的描述中,她从未受到过“玻璃天花板”的阻碍。而事实上,她在成长历程与职业生涯中的不断突破,早已超越了性别的设限。

1927年,叶叔华出生于广东一个民主、开明的家庭。年少时为躲避战火,叶叔华随家人在广东、香港等地辗转求学。条件虽然艰苦,却也养成了她坚韧乐观的性格,“那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无所不能。”

叶叔华与天文结缘,始于中山大学。1945年,叶叔华考入中山大学数学天文系,大学一年级时得遇东亚第一位现代女天文学家邹仪新教授的指引。“邹先生说话非常吸引人,我们常说树上的鸟儿都能让她给‘骗’下来。在她的介绍下,我们觉得天文学的范围好像比数学要宽得多,也很有用,同学们都兴趣十足。二年级分专业时,我们一个班里破天荒地有十几个人选择了天文。”叶叔华向南都记者回忆。

从中山大学毕业后,叶叔华与丈夫程极泰本在香港一所中学寻得一份教书的工作,待遇优厚。然而,叶叔华不久便意识到,自己始终割舍不下对天文工作的热爱,而彼时的香港没有适宜的环境,因此在新中国成立后,她便毅然回到内地,投入国家天文事业。

第一站,叶叔华和丈夫来到南京的紫金山天文台求职,却被告知“只招一名男生”。“当时我很生气,回去以后就给台长写了一封信,一连列举了五六个不该不招我的理由。”所幸,叶叔华的执拗最终得到了回报。1951年,她来到上海,如愿加入由紫金山天文台托管的徐家汇天文台,从事时间测量工作,成为台里的第一位女性研究人员。

叶叔华告诉南都记者,当时国家的天文事业刚起步,天文台里的许多设备还是法国传教士留下的,已经十分陈旧,常常出故障,许多时候只能用糯米浆糊简单修补,以维持基本的运转。

“专业人员也不够。算上从紫金山天文台派来的主管,整个部门只有4个人。”叶叔华说,从每天晚上的观测,到计算数据、接收其他天文台发来的时间讯号,每个环节都要亲力亲为。回忆起那段时光,除了夜空下漫长枯燥的观星、跟星,叶叔华还记得不少自得其乐的片段,“没有地方吃饭,我们就围在室外的废旧汽油桶旁,菜放在桶上,饭碗端在手里,站着就把饭吃了。”

自创算法攻克“北京时间”技术难关

如今,叶叔华的名字常与“时间”一词一同出现,可她告诉南都记者,刚开始参加工作时,她也曾因测时工作的枯燥感到烦闷,只觉得与想象中浪漫而神秘的天文研究相差甚远。后来,叶叔华才逐渐了解到,徐家汇天文台是当时全国唯一的时间服务台,除了为国民日常生产生活提供时间标尺,高精度的天文授时更是地图测绘工作的“眼睛”。

“新中国成立初期,全国没有统一的地图,各省之间的测绘基准不统一,地形图无法拼接,许多跨省交通等大型建设工程难以推进。”因此,绘制一张全国统一的高精度地图成了国家发展的当务之急,叶叔华所在的徐家汇天文台和紫金山天文台一同,担起了为测绘部门播发高精度时号的职责。

“国家有需求,我们的工作一下子紧张了起来,马上添置了许多新设备,从紫金山天文台调来了骨干力量,还增添了许多人手,其中不少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甚至中学生。”

叶叔华告诉南都记者,在国家支持下,天文台的授时工作在短时间内得到大幅提升,但要想满足测绘部门的需求,她和同事们还需在每千分之一秒的精度提升上下苦工,在持续的测时、收时和播时工作中不断改进。终于,在1957年,经中科院鉴定,徐家汇发播的BPV时号精确度好于正负0.003秒,已能够满足国内大地测量、航海、航空、工矿等各行业的测绘需要。

同一时期,由于国际环境的变化,中国还需尽快建立独立的世界时系统,不再依赖于国际时间局和苏联系统的数据。于是,1958年,32岁的叶叔华又挑起了建立中国世界时系统的重担。

“苏联的时间系统由10余个天文台合作建立,国际时间局则有30多个天文台合作,而我们最初只有上海和紫金山两个天文台,力量单薄,后期随着北京、武汉和西安三地天文台的陆续加入,观测条件才有了改善。”叶叔华告诉南都记者,保持系统的长期稳定是建立世界时系统的关键,为弥补测时台站数量的不足,她一步步摸索,建立了一套全新的计算模型,攻克了技术上的难关。

1964年叶叔华在丹容等高仪上观测。受访者供图

1965年,上海天文台主持的“综合时号改正数”获鉴定委员会一致认为,精准度已达国际先进水平,顺利通过国家级技术鉴定,次年初正式作为中国的世界时基准向全国发送。如今为全球五分之一的人口共用的“北京时间”由此诞生。后来,叶叔华因此被称为“北京时间”之母。

“探月”“探火”工程背后的“助梦网”

在叶叔华的办公室里,除了满眼的天文书籍与资料,最显眼的便是茶几上的一个月球仪。

那是叶叔华视若珍宝的物品,获赠于探月“铁三角”——中国绕月探测工程“嫦娥一号”总指挥栾恩杰、总设计师孙家栋和首席科学家欧阳自远。

在“嫦娥一号”漫长的奔月之旅中,由4个甚长基线干涉测量(VLBI)站组成的“超级望远镜”一直充当着保驾护航的角色。这是叶叔华用三十余年的时间为中国太空探索编织的一张“助梦网”。

早在20世纪70年代,为上海天文台寻觅转型之路的叶叔华便敏锐地察觉到VLBI技术和激光测距等空间技术的应用前景。“我在全国画了三个点,分别是上海、乌鲁木齐和昆明,它们组成的大三角形能够覆盖大半个中国,这是当时全世界都不曾有人提出的构想,很大胆,也很鲁莽。”

1999年叶叔华参加乌鲁木齐25米射电望远镜系统验收鉴定会。受访者供图

然而,在当时的环境下,筹建这样大型的天文观测系统谈何容易。

“以前我们使用的天文望远镜都是很小的设备,口径只有10厘米,而VLBI需要口径25米以上的大型抛物线天线,造价很高,技术上要求也高,当时很多专家仍对此持质疑态度。”叶叔华向南都记者回忆道。

但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叶叔华像钉子一样执着。

她逐级找主管领导“软磨硬泡”,用科学道理耐心说服。想起那段往事,叶叔华笑称自己当时“不知天高地厚,只要是能冲的地方就冲上去,一个人就把天文口的经费给用光了,同行们反应过来后都恨‘死’我了。”

在叶叔华的不懈努力下,VLBI计划终于获得了中国科学院的重视。20世纪80年代起,上海天文台从6米口径的射电望远镜起步,1987年又建成25米口径的射电望远镜。此后,叶叔华又付出加倍心血,将乌鲁木齐一个原本仅有几人的卫星观测站发展成第二个VLBI站,中国VLBI网络的雏形就此奠定。

20世纪90年代,中国启动筹备“探月工程”,卫星在月球附近的变轨需要高度精确的空间测量,一时成了技术难题。得知这一消息的叶叔华和上海天文台的同仁主动请缨,承诺在“10分钟内把VLBI测轨结果报到北京总部”。而事实上,“嫦娥一号”的VLBI测轨仅用时6分钟。

叶叔华在上海佘山25米射电望远镜前。受访者供图

成功助力探月工程促成了中国科学院和上海市的合作项目——65米口径“天马”望远镜的诞生,这扇矗立在上海佘山脚下的白色巨帆使中国VLBI网的灵敏度提高至2.6倍以上,先后参与了“嫦娥三号”、“嫦娥五号”和“天问一号”等太空探测工程的实时观测任务。“以后不光是探月、探火,就是到木星、太阳系边缘去,都没有问题。我们能够给国家航天工作出些力,也是很光荣的。”叶叔华自豪地说。

仍在为天文事业谋篇布局

对于地球之外的浩瀚苍穹,已步入鲐背之年的叶叔华从未停止探索的脚步。

如今,她还保持着每天上午9点就到上海天文台上班的习惯。“天文台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虽然我不再参与具体工作,但提提建议、给些大方向上的指导还是可以的。”

如同半个世纪前认准VLBI技术,眼下,推动中国(上海)建设SKA(平方公里阵列望远镜)亚太区域数据处理中心,助力中国科学家在关键科学项目中优先获得数据,从而把握创新突破的先机,是叶叔华最大的心愿。

SKA是国际天文界计划建造的世界最大综合孔径射电望远镜,接收总面积达一平方公里,每天产生的数据量将是全球互联网流量的10倍,对于计算和存储都是巨大的挑战。

叶叔华对南都记者说,经过多年努力,上海天文台已取得一系列突破性进展,包括在2019年底研制出世界首台SKA区域中心原型机。“我们已经尽了全力,最终结果如何,半年内或许就能见分晓。”

叶叔华此前在美国新墨西哥州参观最大的射电望远镜阵列。受访者供图

除了为中国天文事业的未来谋篇布局,科普工作在叶叔华心头也有着相当重的分量。

十年前,叶叔华便建言在上海兴建一座天文馆,作为天文科学普及和教育的重要场所。今年7月,上海天文馆正式面向公众开放,叶叔华全程参与了该馆的选址及设计方案的选定和深化,对之寄予厚望。

“上海要建天文馆,就要建一座能被世界看到的。”叶叔华说,上海天文馆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天文馆,从规模上来看已经做到了,但她仍希望,日后展品内容能够不断充实,“争取将新的天文发现都传递给大家。”

“每个人把自己的工作做好,都是一份很珍贵的贡献!”这是叶叔华的语录,也是她一直悬挂在办公室用以自勉的座右铭。

“过去数十年间,我们的国家取得了很多了不起的成就,这离不开各行各业的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发光发热。”叶叔华对南都记者说,“现在的年轻人生长在一个很好的时代,更应该以自己的努力担起责任,勇往直前。”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南都见习记者 翁安琪

摄影:南都记者 宫纳(除署名外) 发自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