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旺旺:从曾经的单打独斗和计较一城一池得失,到站在欧洲视角看待金融市场和金融中心的发展与壮大,这是德国金融中心走向世界的基本格局。

历时数年的英国脱欧,经历复杂、长久的谈判,随着2020年12月31日过渡期正式结束,英国进入脱欧时区,也是英国人自己喜欢提的“自由时区”。欧洲大陆上的各大金融中心在吃尽脱欧红利后,在未来几年一面预计要承受后续金融服务谈判的不确定性影响,另一面也在发展长久眼光、夯实自身根基。德国金融中心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英国脱欧梗概

英国脱欧(英文缩写为Brexit),源于2016年6月英国公民以52%的赞成票公投选择退出欧盟,于2017年3月向欧盟正式提出退欧申请,当年6月双方开始进行脱欧谈判,直到2020年1月31日按照规定英国正式退出欧盟,到2020年12月31日脱欧的过渡期正式结束。过渡期里双方之间的互动还是按照英国作为欧盟成员国的惯例来进行,但是过渡期一结束,英国就正式进入了自由而又迷茫的“单身汉”时期。

“自由”不难理解,但是为什么又“迷茫”呢?因为作为当事人的另一方——欧盟,自然不会在这场“分手”大戏中便宜了英国,尤其要给那些以后也有脱欧想法的成员国敲一记警钟:脱欧肯定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欧盟虽然和英国在2020年12月达成了一版脱欧协议,但很多商界人士、尤其是金融界人士对这一结果并不满意,因为涉及金融服务的规定实在太少了。而且,当英国向位于欧盟的金融机构宣布延伸金融等效性的临时原则时,欧盟却一直没有给予对等安排。尽管双方在2021年初以自愿原则就金融服务监管达成《谅解备忘录》,旨在为市场参与者降低不确定性,同时保持双边监管调整的透明度。然而,欧盟也有可能随时撤销规定,这也是欧盟经常用来考验谈判伙伴的手段。欧盟金融专员Mairead McGuinness早就对外发出清晰信号,不会将金融服务谈判孤立于政治关系。欧盟还要继续观望英国在脱欧后的表现,只有在符合欧盟自身利益的情况下,欧盟才会考虑恢复等效性。总之,对于金融业来说,这不是结束,而是拉锯战的开始。

伴随脱欧的欧洲金融中心混战

伦敦,作为世界顶尖的国际金融中心,代表着英国的荣耀,而欧盟市场直接占英国海外金融产品与服务销售额的40%。进入正式脱欧时区,就意味着位于英国的金融机构不能再不受限制地进入欧盟市场,这也是布鲁塞尔厉害的地方,非常精准地打了英国的“七寸”。结合各方估算,因为英国脱欧导致位于伦敦的金融机构丧失通向欧盟的通行证,这些金融机构会将上万亿欧元的资产转移到欧元区。事实上,英国智库New Financial 2019年3月的评估报告显示,从英国转移到欧盟的资产已达9000亿英镑,而10月的评估报告表明,至少350家金融机构已经或正在考虑从伦敦转移资产、业务和人员。这些数据还并未包括一些未经公开的转移。也就是说,情况或被严重低估。

回到2017年3月,当英国脱欧程序正式启动,欧洲大陆主要金融之都如巴黎、法兰克福、阿姆斯特丹、都柏林以及卢森堡等都已加入混战——吸引总部位于伦敦的金融机构转移到本地。当然,并没有哪座城市在这场竞争中占据绝对优势,伦敦金融机构向欧盟境内的转移出现了分散化、甚至在多个城市出现多头下注的情况。

欧洲大陆的这些金融中心各有千秋,爱尔兰首先具备地理、语言和时区优势,因此在第一轮转移中尤其受美资银行青睐;而巴黎作为欧洲大陆最大的资产管理公司和最庞大的金融从业人员市场,同时也是欧洲知名的文化之都,吸引了大量伦敦的银行家前往至此;卢森堡本就是一个典型的金融之都,政治稳定、政策灵活、经济弹性高,还是全球知名的绿色金融中心;阿姆斯特丹则因为其优良的监管环境、英语的广泛推广和欧洲知名的陆海空交通枢纽优势,发展成为具有吸引力的交易支付平台和股票交易中心,并在2021年1月4日第一个股票交易日,首次取代伦敦成为欧洲最大证券交易中心。当然,来自德国的银行之都美因河畔法兰克福(Frankfurt am Main),是欧洲央行和德国央行所在地,因其良好的基础设施、优惠的办公环境和英语优势等,成为脱欧浪潮中德国最具吸引力的金融中心,不仅吸引了数十家银行从伦敦迁往此地,还利用脱欧红利新增了近2000个就业岗位。

德国金融中心发家史

在德国当然也有其他金融中心,比如金融科技之都柏林、保险中心慕尼黑。但是,法兰克福(Fankfurt am Main)在这场脱欧浪潮中能脱颖而出就足以说明了它的实力。此外,根据Z/Yen Group发布的GFCI指数,以商业环境、人力资本、基础设施、金融部门发展和声誉这五项指标对全球金融中心进行排名,伦敦位列全球第二大金融中心,居纽约之后;巴黎位列第十位;法兰克福位于第十四位;阿姆斯特丹则排在十七。而其他德国金融中心则基本鲜有榜上有名。

作为德国重要航空和陆路交通港,位于黑森州的法兰克福金融中心发迹于1948年。美因河畔法兰克福能在二战后超过德国其他城市成为德国具有得天独厚优势的金融之都,主要在于它的“好运气”。这个“好运气”包括两个方面:一、法兰克福是战后美军军事政府所在地;二、德国央行(希特勒时期称为“帝国银行”,Reichsbank)在1948年从柏林迁到法兰克福。柏林本是二战后德国处于领先地位的金融中心。美国和英国为了避免苏联的威胁,决定在1948年将德国央行从柏林转移到西德。在西德众多的候选城市中,汉堡和法兰克福最具竞争力。但是,由于法兰克福是美国在西德的军事政府所在地,美国最终还是不顾英国、法国反对,执意要将德国央行迁移到法兰克福。

20世纪50年代,德国央行迁址法兰克福后,众多国有银行、外国银行以及分配“马歇尔计划”资助的复兴信贷银行(Kreditanstalt für Wiederaufbau, 简称KfW)在1948年也开始迁往法兰克福。当时很多银行急于前往法兰克福的主要原因,是因为那些要从货币市场融资的银行需要离决定市场条件和提供流动性的德国央行更近一点。20世纪六七十年代,很多银行迁往法兰克福的原因变成了在法兰克福股票交易所进行交易,而众多外国银行前往法兰克福是为了更好地进入德国支付结算系统。20世纪八九十年代则是法兰克福国际化的重要时期,外国银行业务活动翻倍,法兰克福证券交易市场发行总量占德国总量的80%。在20世纪90年代,法兰克福也经历了银行业整合和雇员数量下降以及外国银行分散业务等浪潮的冲击。但是,在2000年初,法兰克福依然凭借联邦范围内最多的银行数量和银行雇员数量成为德国名副其实的金融中心,而网络效应与集聚经济(Agglomeration economy)也使法兰克福逐渐成为具有国际吸引力的金融中心。

2003-2004年黑森州政府意识到,法兰克福金融中心的成功与繁荣也意味着整个黑森州的增长、稳定和富裕。金融中心的成功能够直接为当地政府带来丰厚的税收收入,从而创造更大的财政空间和本地投资预算。这是黑森州政府以及严重依赖营业税收入的法兰克福市政府积极推动金融中心发展的本质原因。为了加强金融中心的营销,市政府在2005年恢复2003年已经解散的“金融中心社团”(Finanzplatz e.V.)。“金融中心社团”的创始会员除了黑森州州长以外,还吸纳了一系列具有声望、地位的高级别金融机构代表,提高了金融中心的外在声望。2008年8月,黑森州和法兰克福市政府在缺少联邦政府支持的情况下,通过建立专门为金融中心国际营销服务的机构即法兰克福金融推广署(Frankfurt Main Finance,简称FMF),正式提出法兰克福国际金融中心倡议。而后,因为德国央行的缘故,欧洲中央银行(European Central Bank)在2000年初也落址法兰克福,同样增添了法兰克福作为欧元区重要国际金融中心的荣耀。

法兰克福:成长的压力

因此,作为德国金融中心代表,法兰克福在英国脱欧过程中一直努力为自己争取尽可能多的利益。从2016年到2019年每年打出不同的营销策略吸引位于伦敦的金融机构迁到法兰克福,比如2018年的宣传口号是:“法兰克福金融中心:在英国脱欧背景下,银行打包行李”,2019年则变成了:“法兰克福金融中心:不仅仅是英国脱欧”。不仅如此,在黑森州与英国贸易投资关系密切的背景下,黑森州政府在布鲁塞尔一直全程参与,并试图影响脱欧谈判。即使在当前超出协议范围的金融服务领域谈判,黑森州政府也会继续发挥影响力。从目前的结果来看,至少60 多家银行和金融服务提供商已将业务区域从伦敦迁至法兰克福。在实体经济领域,黑森州商业发展署已支持60多家英国企业在黑森州设立分支机构。德国央行估计,大约已有近7000亿欧元资产从伦敦流向法兰克福,到 2022 年底预计会达到1万亿欧元。而就业将随着资产转移发生,除了已新添的2000个就业岗位,预计未来还有1500个就业岗位待落实。

然而,虽然在英国脱欧的混战中有所收获,但当下法兰克福也面临着内部的双重挑战。一方面,德国银行主导的金融体系行事低效、缺乏竞争力,一直通过兼并和取消网点的策略降低成本。德国银行业规模收缩是法兰克福一直面临的一大麻烦。另一方面,新冠背景下,企业部门实际损失的不确定性仍然很高,德国银行贷款违约率增加,预计会导致金融机构盈利压力增加。加上银行业的加速整顿,会恶化银行业发展的框架条件,未来几年当地金融部门的就业人数将大幅下降,从而从财政收入和规模扩充等角度对法兰克福金融中心的发展造成负面影响。根据当地研究机构Helaba估算,到2023年法兰克福的银行雇员数为6.22万人,与 2020 年秋季的最新数据相比,会减少 3300 人,也就是 5%。由此,其实也可看出,仅依赖银行数量和银行业规模,不足以支撑法兰克福成为真正具有国际竞争力的金融中心。

进一步来说,法兰克福的核心问题在于,它身后并不是一个金融业根基深厚的国家,如英国之于伦敦,以及处于一个并不那么重视金融业发展的联邦政府统治之下,又比如法国之于巴黎。这也是联邦政府对待法兰克福金融中心发展的态度有时会不够坚定的原因。比如,当2008年黑森州政府正式发出“建立国际金融中心”的倡议时,联邦政府“出于联邦层面的考虑”并没有公开支持法兰克福;在英国脱欧期间,法兰克福和巴黎的竞争进入白热化阶段,较之法国总统直接在凡尔赛宫宴请银行高管为巴黎拉票,联邦政府对法兰克福的支持则相形见绌。法国或许因为财政羸弱和经济融资需求迫切,而对巴黎金融中心发展寄予厚望,这是巴黎之幸;而德国由于其强大的实体经济和财政盈余,再由于2008年金融危机加深德国对金融业的敌视,因而重工业、轻金融,这或许是法兰克福之殇。

放弃单打独斗、走向金融中心联盟

德国评论人曾提到,政治环境一直对法兰克福金融中心发展发挥着重要作用。的确,凭借成为德国央行所在地,法兰克福一跃成为银行之都,借欧洲央行又成为欧元区的重要金融中心,之后又通过人民币合作成为欧洲重要的人民币离岸市场,而英国脱欧似乎又为法兰克福的壮大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这些偶然的事件虽然帮助法兰克福从一个普通的地方性城市发展成为国际知名金融中心,但是,要成为实力堪比伦敦那样的国际顶尖金融中心,就需要有更长远的眼光。

欧盟从几年前意识到欧洲银行联盟和资本市场联盟的重要性,到如今银行联盟已经基本完成,资本市场联盟尽管也长途漫漫,但至少已经在路上。或许,这才是欧洲大陆金融中心的机会,也是壮大欧洲金融市场和金融业的必要路径。2021年11月法兰克福也终于和它曾经的老对手们,如巴黎、卢森堡、阿姆斯特丹等金融中心坐在一起,组建欧洲金融中心联盟,以欧洲金融中心整体利益为出发点,签署备忘录,发表共同声明:为丰富欧洲实体经济的融资渠道和加强欧洲金融稳定,辅助欧洲的经济转型,比如气候变迁和数字转型,支持加快欧洲共同资本市场建设。

所以,“脱欧”这种偶然事件或许一时能带来好运,但要实现真正的强大,还是要眼光长远、内功坚实。从曾经的单打独斗和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到站在欧洲的视角看待欧洲金融市场和金融中心的发展与壮大,不得不说,这才是国际金融中心走向未来的正确路径,也是德国金融中心走向世界的基本格局。

(注:周旺旺,博士,深圳技术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