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璐诗:驶入凯恩戈姆山国家公园,车内电台正好在播放“荒岛唱片”节目,于是一边听幻想小说家尼尔•盖曼描述“想像力”,一边目睹道路两旁不断变化的苍山雪原。

一个多月前,我们从伦敦自驾往北,从圣安德鲁斯到北贝里克,再往北折回高地,做了一趟路线有点别扭的旅行。

东海岸小城圣安德鲁斯以“现代高尔夫之乡”闻名,但对我来说,此地的中世纪历史来得更吸引。圣安德鲁斯在12世纪初建造起当时全苏格兰最大的建筑物:一座罗马式的天主教教堂。有了大教堂,小镇就升级为“城市”。大教堂靠北海而建,自此,欧洲各国的基督教徒搭船、过桥,穷尽气力都要到圣安德鲁斯斯来朝圣。

而从圣安德鲁斯斯的古城通往大教堂的方向,从北到南分别修建了“北街”、“市集大街”和“南街”。三条路,“条条通罗马”,最终都在老城堡遗迹处汇合。16世纪苏格兰宗教改革期间被损毁,今日只留下断壁残垣。但从附近的山丘俯瞰海湾,矗立海边仅存的古墙和罗马式塔尖,仍然有“镇守城池”的大气凛然。几年前来看过,这次来很可惜,走到大教堂的遗址门前看到告示,说是之前发现有石块坠落的危险,因此暂时关门做检测维护。不远处的古堡也因为疫情暂时关闭。

大教堂就挨着海滩边上。海边悬崖古石嶙峋,几块长满海苔的岩石,延伸入海。本地大叔帕特里克给我讲故事说,这些石头有“女巫的石头”之称:“中世纪黑暗时期,草菅人命。随便谁要怀疑哪家有姑娘或妇女‘行为诡异’,就算无证无据,教堂就可以给这些女子套上‘疑为女巫’的罪名,带到海边石头上,推入海。如果溺死了,说明她们是清白的。一旦在海里求生成功,则证明她们‘懂巫术’,从海里拉出来再处死。”

大教堂在苏格兰宗教改革时陷落:当地居民带着斧锤聚集到教堂前,敲敲凿凿,掀翻了屋顶,又将砖石都搬运回自家。某些人家房子的砖石,其实来自当年的大教堂。

圣安德鲁斯的大教堂废墟,摄影/张璐诗

离开圣安德鲁斯那天,十级暴风忽然降临,苏格兰东海岸正好落在了风暴眼内。海滩上一时流沙飞扬,巨浪轰鸣。赶紧上路,开过Queensferry大桥,进入北贝里克后走了十多分钟滨海路程后抵达。高速路由于风暴刚刚封闭了。心想我们可真够幸运。

就这么毫无防备,我们在这里碰上了据说是11年以来的第二次“红色天气预警”,海边一夜狂暴风浪后天晴起来,我们到北贝里克小镇里逛了一阵。看看2021年被苏格兰人自己选为苏格兰国内“最宜居”的城镇是怎么样的。与英国许多滨海小镇相似,这里有许多色彩多样的小房子,连锁店不多,一条小街上全是有个性的独立小店。冬日的下午三点多天边已挂上彩霞,海滩就在咫尺,踱步过去看了很美的日落,满心以为“晚霞行千里”(英文里面也有相似的说法:Red sky at night, shepherd’s delight),没想到第二天清晨就忽然下起了雪来。

北贝里克12级风暴后的日落,摄影/张璐诗

天气的戏剧性变化,并没有改变我对这个小镇的好感。我记得读到过罗伯特•斯蒂文森小时候在北贝里克曾度过许多时光。据说他笔下的“珍宝岛”灵感,就来自北贝里克附近的小岛菲德拉(Fidra)。暖气片开到了最大档,隔着大飘窗,依稀能看到眼前的大海上几座小岛,其中一座应该就是菲德拉。

这一切都很好,我也知道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独享两个沙滩的北贝里克成为英国人的度假胜地。但翻查历史时,我发现跟圣安德鲁斯一样,中世纪时的北贝里克也有过“审判女巫”的黑暗时期。其中最骇人听闻的是当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与新妇安妮从丹麦回国后,一位名叫艾格尼丝•桑普森的女子被控告“制造药水令风暴变得狂暴”。詹姆斯六世也到了1591年的“审判女巫”现场。桑普森被折磨到认罪,然后被烧死。这次事件牵连到了七十人被指控“使用巫术”,在民间影响很深。据说莎士比亚将审判与折磨的部分细节写到了《麦克白》的剧本中。

不久雪霁天晴,于是出发往高地去。旅途中想起来,英国网购送快递与国内有类似之处:许多网店会注明“包邮,高地和离岛不送”,或是英伦大陆的快递费用是一个价,到高地则要加收。高地故而算是“不包邮地区”。

离开北贝里克时四处已风平浪静,但一路北上,还会不时见到黄色预警信号,这指的已不再是两天前肆虐的风暴阿尔汶(Arwen),而是今晨开始的降雪,引起路面湿滑,甚至可能的封路。

话说这次的风暴取名为“阿尔汶”,典故起源于威尔士一女神,据说因为托尔金在《魔戒》给精灵公主取了同名,这个名字自此变得流行。

驱车又经过5年前竣工的福斯公路桥,顺带着也再次观光福斯铁路桥(Forth Bridge)。福斯湾上横亘着平行的三道桥,其中漆成深红色的铁路桥被视为苏格兰建筑的象征。这道两千多米长的多跨度悬臂高桥,建成于1890年,建设期间曾牺牲了63条生命。我曾在大桥2016年对公众开放之前率先搭乘升降机上到过桥顶。俯瞰大桥,有点像巨龙的脊骨。对于不畏高的人,还可以在漏空的大桥栈道上走一段。每十分钟就有火车呼啸擦身,刺激得很。

福斯桥,图片:Gettyimages

至今,福斯桥仍然是全世界第二长的大桥,位居魁北克大桥之后,也已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列。据说,福斯桥的设计者曾表示,这座桥的结构系统是从中国的木伸臂梁(鹊巢桥)演变而来的。桥造成后7年,李鸿章出使英国,在参观这座桥后,也想在中国的渤海湾建造一座。后来詹天佑在当粤汉铁路督办时,提出的武汉长江大桥的方案就参照了福斯桥。

穿过伯斯郡的河流山川,进入凯恩戈姆山国家公园。车窗外阳光明晃耀眼,车内电台正好在放“荒岛唱片”节目,今日嘉宾是幻想小说家尼尔•盖曼。一边听他描述“想像力”,一边是路两旁苍山雪原海河的光影在不断变化。

进入凯恩戈姆山国家公园后,一路盘皮特洛赫里的蜿蜒山道。铺了雪的千米高希哈利恩山顶云雾缭绕,高地过山车一样走了20分钟后,进入小村庄Kinloch Rannoch。兰诺克湖旁羊群围绕,泰河的支河塔姆尔河流过。这个村庄尽管偏远,却因为三英里之外的希哈利恩山而成为吸引徒步爱好者的起点。这座远离其他山体的千米高山,东西山脊基本对称,因此还在18世纪时充当过由皇家学会资助的一次科学实验的主角:天文学家马斯基林带领团队到山脚扎营,用这座山脊东西对称的千米高山来做了一次测量地球重量的实验。因为这个典故,今天就有了一个“希哈利恩实验”的名词。

希哈利恩山,摄影/张璐诗

疫情以来第一次从英格兰自驾到苏格兰旅行,一路上忽然发现,虽然这十多年来自己频繁进出苏格兰,但还是第一次意识到两国立法如此不同。这次出行是在病毒新变种奥密克戎出现之前。那时英格兰已经完全解封,室内戴口罩者寥寥无几。可是在苏格兰,我感觉得到这里的人们对待疫情规定的态度依然严谨,餐厅、酒店里还是严格规定必须戴口罩。苏格兰还在演出场所和酒吧内启动了疫苗护照;反观我近期在伦敦看的数场演出,不论是音乐厅还是人挤人的小酒馆,什么措施都不采取的并不在少数。

开在山脚下一大片羊牧场旁边的Dunalastair Hotel Suites也不例外。酒店入口处标示戴口罩要求的标注日期为2020年9月,规定至今没有变过。疫情缓解后,酒店生意一直不错,接待的主要是来自英格兰北方、苏格兰各地游客。毕竟在非常时期的“境内游”,大家都特别青睐空气清新、人口密度小的乡村。而我对Kinloch Rannoch的第一眼印象也是羊比人多。

前一晚风暴阿尔汶肆虐,这个小村庄里大部分百姓家都停电了,寒夜无法供暖。酒店工作人员告知,许多居民只能到酒店里住了一晚。酒店本来还运营一间主打精细料理的餐厅,自从全英出现物资供应短缺的问题以来,坐标在属于“不包邮地区”的高地,运输比英伦大陆加倍复杂;又加上疫情与隔离政策等因素而请不齐厨师,餐厅暂时停业了。剩下营业的餐厅,菜单也不稳定,每天依据食材供应到位情况,几乎天天换菜式。

从房间内就能见到三公里外的希哈利恩山顶,山脚下是羊牧场与湖泊组成的田园画。衣领上,还掖着风尘和霜。浸着早早降临的夜色,拐入低矮的馆子内,喝了一点本地酿松子酒和鲜鱼汤。晚来天欲雪。高谈笑论后,第二天继续赶路。车一上路,又入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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