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医院，门诊大楼人迹寥寥，可医院停车场边的核酸检测窗口还排着长龙。纪小萍推着行李箱，在队尾踮起脚尖张望。

“大家提前在手机上挂号，待会出示预约码！”身穿防护服的护士叫唤道。

“护士！”纪小萍挥手叫住护士，“最快几点出结果？我父亲病危，我探视需要核酸。”

护士扫了她一眼，回答：“今晚肯定拿不到结果，最快明天下午4点有电子报告。”

小萍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匆匆谢过了护士，接起电话，“喂？妈，我正在等着做核酸检测，怎么了？”

“你爸的血压一下子掉得很低，呼吸不过来，刚被送去抢救了，之后会被送到ICU（重症监护室），我有点担心，你做完核酸就过来。”纪妈妈焦急地说。

小萍听完心里一紧，看了眼排队的长队，又心生烦躁，“怎么突然呼吸都成问题了？行行，我一做完检测就来。妈，你别太难过，有我呢。”

一个月前，纪爸爸感到喉咙疼，无法吞咽，以为是扁桃体发言，普通门诊医生安排他做了肺部CT，查出来是间质性肺炎，有一丝丝的肺纤维化，以为是吸烟导致的，于是开了点药就回家了。之后，症状一直没有好转，纪妈妈又带他去做了一些免疫指标检查，结果也显示是阴性，没有什么不正常。直到在亲戚的推荐下，他们来到肺部专科医院，才确诊为无肌病性皮肌炎，也称为MDA5，是一种罕见的风湿病。

这些事，纪妈妈当时都没及时告诉小萍。那时，小萍刚到北京一个月，也是刚离开家乡一个月。

小萍捅完喉咙、做完检测，便拖着行李箱到住院部找纪妈妈。

经过两个月的找医生、转院、照顾纪爸爸，纪妈妈脸色非常憔悴，白头发也染上发根，看起来像老了好几岁，小萍见妈妈这样，揪心般难受。

“妈，爸爸怎么样了？”小萍问道。

“在ICU了，每天只能探视半小时，你爸自己一个人待那儿，不知道怎么熬。”纪妈妈指着开药单，满面愁容地说，“医生说先吃免疫制剂和一些激素来缓解肺纤维化，否则呼吸不了肯定会要命，吃一阵子后再看恢复的情况。这些药可能要吃终身，副作用还挺大，激素会导致股骨头坏死。而且药也不便宜，比如吡非尼酮一盒要七百多块，一个月要吃四盒，也就是至少3000多元，医保暂时还报销不了。你爸还没退休，希望单位能办理病退，退休工资勉强能支付……”

小萍想到自己在北京一个月一万元的工资，扣除3000块的房租、4000块的生活费，以后每个月也只能给家里汇一两千块，她感到心里更加堵得厉害。

“妈，你怎么不早点联系我？爸的情况为什么恶化得这么厉害？我离开家的时候，他还没事人一个。”小萍把妈妈拉到医院走廊的座椅上坐下，好奇地问。

纪妈妈叹了口气，慢慢地说，“你把公务员带编制的工作说辞就辞了，你爸一下子能原谅你吗？你去了北京连个电话也不给他来一个，他就跟你赌气，不跟你联系，也不让我给你打电话。可是我们还是担心你，你刚去北京，工作、生活也都刚刚安定下来，我们怕告诉你了，你又操心我们。再说了，谁知道一个喉咙痛会搞得这么严重！”

两个月前，小萍没和家里商量就把公务员的工作辞了，又悄悄找好了在北京的工作，然后才通知爸妈，令纪爸爸大动肝火。他不理解女儿为什么放着安安稳稳的工作不要，偏要去北京过苦日子，而小萍也不理解爸爸为什么偏要控制她的人生。经过几天的争论、冷战，小萍悄悄订票离开了家，只给爸妈留了一条长长的微信消息，却没等来爸妈的回复。她明白，爸爸生气了、伤心了，可是她不能回头，她想做出一点成绩再和爸妈联络。谁知，两个月后等来的第一通电话，竟然是爸爸重病的消息。

小萍心里充满了悔恨、愧疚，她后悔自己干嘛要和爸爸赌气，干嘛要那么执拗地离开家，干嘛要自私地切断和家里的联系？或许自己少惹爸爸生气，这病也不会恶化得这么快？或许她多关心一下家里，妈妈也不会这么累了？

纪妈妈见小萍难过，又捏着女儿的手，说道：“孩子，爸爸病了也不怪你，可能怪我没给他联系正确的科室治疗。你还记得吗，你还在家的时候，你爸就长了些红疹，去皮肤科看，以为是普通的皮炎，擦点药就好了。其实那时候就是MDA5的症状，但是被误诊了。后来去门急诊看，虽然做了免疫指标检查，但是那些指标查不出MDA5啊，后来是肺病专科医院给我开单子去专门机构检测，自费检测2000元，才查出MDA5阳性，三个加，非常严重，这都耽误了一个多月了。”

“怎么会这样呢！医院也太不负责了！”小萍气愤地喊道。

“我问了得这个病的人，基本上开始都会被误诊，因为无肌病性皮肌炎这病比较少见。”纪妈妈无奈地解释。

“那爸爸恢复得好吗？这病影响大吗？”小萍焦急追问。

“我们住院半个月，病房里得这病的走了两位。我看网上说，致死率很高。我们攒的一点钱，本来是留给你的，现在全用来看病了。ICU一天就得4000多，医保只能报销几百块，这病是罕见病，很多药不在医保范围内，大部分报不了，后面去了普通病房可能要用更多药。现在是不知道你爸还要治疗多久，也不知道我们的钱还够用多久……”纪妈妈抬头认真地看着女儿，“先不说了，我们现在早点回去休息，你也累了吧，下了飞机直接就来了。我们明天再来看你爸的情况。”

小萍回到家，一夜也没合眼，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恐惧里。她之前公务员的工作工资也低，每个月都自己花了。这两个月在北京，她的开销更大，也没攒着钱。想到爸爸可能会因为没有钱而放弃治疗，她的心就像针扎般地疼。小萍惟愿爸爸在钱耗光之前，能好起来。

第二天一早，小萍一睁眼就赶紧打开手机查看核酸检测，结果仍然没有出来。她陪纪妈妈去医院先预交了接下来一周的住院押金，妈妈说存款卡只剩几千块了。

“我昨晚记起来，我之前带着你爸买了一个百万医疗险，每年才交六百多块钱，因为太便宜了，以至于我都快忘了。”纪妈妈恍然大悟般地对小萍说，“我把保险信息发给你，你研究下能不能理赔。我先进去ICU看你爸了，你找个地方等我吧。”

小萍点了点头，她听到有保险，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赶紧联系起保险理赔。她按照要求上传了爸爸的入院纪录、诊断资料、交费收据，等待着保险公司的回复。

过了几个小时，小萍刚吃过午饭，便接到保险理赔人员的电话，理赔人员告诉她，虽然公司还在审核具体理赔金额，但是纪爸爸的情况符合百万医疗险的理赔标准，一些医保无法报销的住院费用，只要不超过保险报销上限，都可以得到报销，包括一些不在医保范围内的药物，也能获得报销。

“我爸爸这病，是不是如果买了重大疾病险，能够理赔更多钱？”小萍好奇地问。

保险理赔人员解释，无肌病性皮肌炎是罕见病，不一定包含在重疾险的理赔范围内。相反，百万医疗险的理赔条件不以病因为条件，而是以住院为条件，只要是合理的住院费用，百万医疗险就能理赔，这更有益于罕见病患病者。

小萍感到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卸了下来，她大吐了一口气，想到无论还有多少希望，她能支持爸爸接受更多更好的治疗，比如她们不用再担心药价，爸爸能服用药维持状态；她可以给爸爸订住单人病房，让爸爸得到更好的休息；她能为爸爸预约北京的医院，让爸爸得到更好的医疗资源，也方便她照顾……

想到这些，她对爸爸的愧疚也轻了一些，她等不及打电话告诉纪妈妈这个好消息。

“喂，妈妈，保险的事我问了，他们说能报销不少……”小萍就兴奋地说起来，但却被电话那端的哭声打断。

“你爸爸走了……”纪妈妈带着哭腔，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怎么会？昨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回事？”小萍激动地喊道，医院走廊里其他的病人都忍不住侧目看她。

“炎症感染没控制住，肺部感染太厉害，医生没有抢救过来……”纪妈妈啜泣地说着，“妈妈待会儿联系你，待会儿……”

电话那端传来纪妈妈挂线的声音，小萍呆坐在长椅上，人好像从高空重重地被摔在地上，心像被掏空了一般，说不出话。她不相信爸爸已经离开了，她觉得爸爸分明还躺在距离自己几十米的楼上，他闭着眼，睡梦中也许还在生她的气，还在教训她不听话、太固执、太任性，还在担心她在北京过得好不好。爸爸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她好像想不起来了？爸爸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对她说吧，她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小萍想给妈妈打电话，想知道刚刚妈妈是不是因为心情低落而说错了话？是不是医生又测到了爸爸的心跳？是不是刚刚的一切都是错觉？她解锁了手机，又息屏，又解锁，又息屏，就这么来来回回几分钟，始终不敢再拨电话，她害怕电话里又听到她不想确认的消息。

突然，手机屏幕亮了，是微信的信息。小萍点开屏幕，医院的推送——“核酸检测结果显示阴性”。苦苦等待的结果来了，而她却再也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