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 - 首页头条 ( ) • 2022-04-23 14:20
前上海市成人教育委员会副主任郭伯农讲述枕流公寓往事。视频:王柱、顾明(08:52)
枕流公寓位于上海市静安区华山路699、731号,是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保护单位。公寓建于1930年,业主为李鸿章之子李经迈,由美商哈沙德洋行设计,华商馥记营造厂施工,建筑采用折中主义风格,时因设施高档齐备、名人汇聚,有“海上名楼”之称。
整个公寓项目占地7970平方米,其中花园面积2500平方米,建筑占地979平方米,地上7层,地下1层,初建成时共约40套住房。公寓平面由内部式、外廊式和跃层式等单元组成,一至五层每层6-7套,设二室户约80平方米、三室户约100平方米和四室户约150平方米。六至七层为跃层,设有五室户和七室户,在当时上海公寓中颇为少见。
1949年以后这里空置的房间被分配给高级知识分子居住,知名住户包括报人徐铸成,导演朱端钧,作家周而复、峻青、王慕兰,文艺理论家叶以群,画家沈柔坚,三栖明星周璇,影剧表演艺术家乔奇和孙景路夫妇、孙道临、徐幸,越剧表演艺术家傅全香、范瑞娟、王文娟等。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联合候车式文化工作室、上海市静安区静安寺街道共同推出“枕流之声”系列稿件,以口述历史呈现枕流公寓内十余个家庭跨越七十年的悲欢离合,并根据口述史料通过图形建模还原1930年代枕流公寓的建筑特征,记录人与建筑共同书写的城市历史。郭伯农,1940年生于上海,1952年入住华山路731号,后搬至699号,1973年搬出,前上海市成人教育委员会副主任。

郭伯农,1940年生于上海,1952年入住华山路731号,后搬至699号,1973年搬出,前上海市成人教育委员会副主任。

隐居:“枕流漱石”的生活态度,与英伦古堡式的现代建筑
访问员:郭老师,您好!您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郭伯农:1940年。
访问员:出生在哪里?
郭伯农:上海。我出生在陕西北路470弄这个小区里头。家里的阳台对着一个很有名的犹太学校,家对面就是中华书局那个大字典的编辑所。
访问员:那您是什么时候搬到枕流的?
郭伯农:1949年以后,我们家住到了高纳公寓,英文就是Grosvenor House。在茂名南路上,花园饭店对面。后来到1952年的时候,那个地方要变成锦江饭店了,所以住户就往外搬,我们就搬到了枕流公寓。枕流公寓不是有两个大门嘛,我们家住的是731号那头。
访问员:你们当时为什么会选择枕流公寓的呢?
郭伯农:你们知道枕流公寓它有一个特点,很多清流退隐以后呢就喜欢住在那儿。北洋政府,或者国民政府,有些退了休了,或者想回来享清福的那种人呢就喜欢这个房子。因为“枕流”这个字眼,本身就具有一种从此退隐到山野之中去的意思。当年孙子荆(在《世说新语》里)回答这个话的意思也就是:我从此以后,“枕流漱石”,从此以后就过这种隐士的生活。我们当时有一个朋友介绍,对方呢,我后来查过,他们家原来肯定是北洋政府的。我到他们家看到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油画,画着一个老头儿,穿着北洋政府的那种官服。姓什么我忘了。他们当时准备出国,或者搬到别的城市去不在上海了,那么这个房子要出让。当时出让的话,要付顶费的。就是我顶着你户名进去,你这房子将来承租人就算是我了,我要付你一笔钱,这笔钱通常拿金条来抵。那因为我们与他们相熟,所以这笔钱呢收得比较少,打了一点折扣。我们觉得很好,就搬过来了。当时觉得这个环境不错,我妈妈挺喜欢的,因为我们原来住的那地方,茂名南路那儿已经越来越热闹了。(长乐路)对面就是兰心剧场,还有(茂名南路)对面就是,现在叫花园饭店,当时是法国总会,French Club,也很热闹。我妈就想住得稍微安静一点。枕流公寓在1952年的时候非常宁静,确实就是适合做隐居的。华山路非常美,非常清净。我们住在四楼,眼睛看出去,可以看得很远很远,一直可以看到淮海路,天际是一片开阔的。旁边就是中国福利会儿童艺术剧院。当时他们有个乐队,在那里头排练,我还挺喜欢。现在都变了。
访问员:那您对枕流里的花园、天台,还有走廊什么的还有印象吗?
郭伯农:印象很深。听我的好友李道夔说,枕流公寓是他爸爸的叔叔参与建造的,这位叔叔解放前去了台湾。这个房子说起来是西班牙式的,最大的特点就是它这个立面,用的颜色、材料都是白的。这种构造呢在欧洲,基本上是地中海沿岸的颜色。但是它的结构又采用了很多古老的英国元素。不知道你们到楼顶去看过没有,它这个楼顶有些尖的造型往外伸出来,这其实是一种城堡的设计,是用来做防御工事的。那个门,都是从英国直接运过来的木料做的,很厚的木板,上面有一道很宽的铁条,把它拼起来钉住。这种房子、这种门的构造,你们到过英国就会知道,很像是苏格兰古堡的样子,就是哈姆雷特和他的老爸走来走去的那种走道的样子。我一到那个走道,看见那种门,就想起哈姆雷特。它既有西班牙的外貌,又有英国古堡的森严,所以印象很深。上海有很多公寓,完全是新式的,比如说你们到Gascogne(盖司康公寓)、Picardie(毕卡第公寓)去看,它们这些房子都是现代化的。唯独枕流公寓,它也有电梯,也有花园,但是它的用料、建筑样式,带着很古老的欧洲风格,这点我觉得印象最深刻。我们小时候特别喜欢到它的楼顶去玩,那个楼顶铺着沙,在上头跑来跑去挺好玩的,就有那种在英国的古堡上面做骑士的感觉。看了英国Canterbury(坎特伯雷)的故事,就会觉得这个很能够联想。那么后来看了Shakespeare(莎士比亚)的剧本,就觉得这个房子真是跟Shakespeare的那个年代有一定的联系。这个房子很有意思的一点,现在没有了。我们当时搬去的时候,699号大门一进去不是有个凹进去的地方吗?这个地方原来有一个妖兽的头。这个头又像鱼又像蛇又像龙,就是没有角的,雕得很精致,铜做的。它的嘴里喷水,底下有个水池。其实这是枕流公寓的点墨之作。这个房子当年叫枕流公寓,出典于《世说新语》里头的“枕流漱石”,英文名叫“Brookside Apartment”, “Brookside”就是小溪旁边嘛。这个鱼头喷出来的水,形成一个小的池塘,就点出了“Brookside Apartment”的整个精神。现在没有了,后来都拆掉了。访问员:您还记得起来当时电梯是什么样子的吗?
郭伯农:电梯小得很,(门拉开来)“噶啦啦”,铁链子的,现在还是这样吧?
访问员:现在是电动的了。
郭伯农:哦,改造过了?我们那时候是这样“噶啦啦”地拉过来,标准得很,欧洲的那种电梯呀。自行车要拎起来才能进去。后来我觉得这样拎实在太吃力了,所以每天干脆把自行车扛在肩膀上上楼下楼。现在(电梯)大小有大点了吗?
访问员:小了。
郭伯农:它这个井就这点大小呀,改不大的呀。
访问员:那对花园还有印象吗?
郭伯农:花园当时我们还是很喜欢的。那帮哥儿们,比如蔡迺绳、李道夔,一直在下面打棒球。因为这个(大小)适合打棒球啦,一个球“嘣”一下可以打很远。现在不可能了。
命运: 731号那头的印记
访问员:你们刚搬进去的时候是住731号那边吧?小时候对那里的印象是怎样的?
郭伯农:其实我小时候的印象全是731号那头的,而且我的好朋友大部分都是住在那半边的。我最好的朋友是住在一楼的李家,现在还保持着密切的来往。你们知道这个楼是李鸿章的儿子李经迈造的,对吧?李家一代一代地往后传,大概传到第三代的时候,出了一个人叫李家瓛。李家瓛是李鸿章的直系传人,其实应该是这个房子真正的继承者。他从小就到英国去留学,牛津大学毕业的,一口正宗的牛津发音,是我姐姐的老师。以前是复旦大学的教授,1950年代被调到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去了。他的夫人叫刘明珍,是上海有名的实业家刘鸿生的第九个女儿,他们叫九小姐。这位夫人跟我妈是闺蜜,她们两个人好得不得了。因为这个关系,我跟李家的两个儿子从小就在一块儿长大。哥哥叫李道夔,后来在北京医学院。弟弟叫李道华,他后来跟着他爸去了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在上海的时候,我们仨老在一块儿,后来我到北京念书,又在一块儿。他们是我在枕流公寓里头最要好的两个朋友。
访问员:关于731号的那个房子您还有什么印象吗?
郭伯农:我家这个房子编号好像是4F,后来才改成数字的。进去有个门厅,门厅左边是厨房和管家的房间。右面是主卧室,带洗澡房的。再往里走呢,是一个客厅和一个饭厅,中间是可以隔开的。当时我就住在主卧,爸爸妈妈住在前面大房间,外头带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大阳台。枕流公寓的阳台外面都是蒙着纱窗的,晚上可以在那儿赏月啊喝茶什么的。当时因为我哥哥姐姐都不在,(爸妈)就我一个(孩子),所以这个房子我们就足够住了。
访问员:您的爸爸妈妈当时是做什么工作的?
郭伯农:我爸爸开始的时候在延安东路的大中华橡胶厂总公司。公私合营以后总公司撤销了,他就分到了大中华橡胶厂的工厂里头去,做财务主管。我妈妈是居委会里的文教委员,做里弄工作的。刘明珍,李家的那个媳妇,她好像是妇联主任,所以她们俩特别要好,老在一块儿搭档。那时候说起来也是很进步的积极分子。
访问员:您和关系比较好的那些小伙伴们通常会干点什么?
郭伯农:其实我是不怎么爱在外头玩的,喜欢泡在家里看书,至今如此。一个是看书,一个是听音乐。我很喜欢音乐,虽然我自己不会(演奏),但我喜欢听,用各种电子的设备来(听)。我的那些好朋友呢,也都是喜欢这个的。
访问员:1950年代音乐是怎样播放的?
郭伯农:大部分是靠电台,也靠自己的放送设备,当时就是听唱片。现在这种唱片是立体声的了,但是当时没有立体声的。当时在这个楼里头,喜欢音乐的人,据我知道也不多。就我和李道夔两个人,成天在弄音乐。
访问员:那玩什么乐器吗?
郭伯农:我们都不会,就我姐姐钢琴弹得非常好。现在她也有点名气,前不久编了一套书《老年人学唱英语歌》,教你怎么跟着曲调、节奏,朗诵英语的歌词。她就喜欢这个。
访问员:那你们家里都很喜欢音乐。
郭伯农:对。我爸爸热爱京剧,他是典型的、标准的程派,是上海程派研究会的。我哥和我爸一伙儿,也是唱京剧的。我跟我姐一伙儿,我们从小两人在一块儿就喜欢古典音乐。从我有记忆开始,伴随着我生活、学习的,就是我姐姐练琴的声音。我一直在这种氛围之下,就自然而然地喜欢音乐了。
访问员:但是后来没有走这条路吗?
郭伯农:人的命运有时候是很有意思的。我姐姐1950年高中毕业,去考燕京大学音乐系。整个华东地区录取俩人,她是其中之一,开心死了。就在要去的档口,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我妈就不肯让她去:“你一个女孩子家的跑到北方去念书,万一打起仗,扔原子弹了咋办哪?”结果就没去。她要是去了,没准就是一个很不错的演奏者。她现在有个绝招,就是给老人伴奏,很多人做不到的,为什么呢?因为老人唱歌要变调的,我姐姐就能适应。另外老人唱歌有谁拿五线谱的?我姐五线谱会弹,简谱也会弹。所以她现在住在老人公寓,吃香得一塌糊涂。访问员:这确实很了不起。那您对731号那头的邻居还有什么印象吗?
郭伯农:我们楼上一户人家是很有意思的,我特别要讲吴肇光和涂莲英这两人。吴肇光是中山医院的专家,他的太太是个美国人,叫涂莲英。涂莲英的父亲涂羽卿以前是圣约翰大学的校长,涂莲英的妈妈是美国人。吴肇光和涂莲英俩人解放前到美国去,后来回国以后就住在我们楼上。涂莲英这个人是典型的美国性格,心直口快,想什么就说什么。她刚回来那会儿老是来找我妈,拿美国的尺度来比较,就觉得中国很多事情看不惯,我妈妈就做了很多工作。吴肇光年轻的时候是标准的美男子,刚刚回国那会儿,穿着那种花格子的衬衫。这夫妻俩根本就是美国人,而且是非常气质化的美国人。两人都是医生,医科大学毕业。一个做了外科医生,一个做肿瘤科的医生。涂莲英是上海市优秀共产党员,三八红旗手。她领导的肿瘤科研研究小组在世界上都有地位,很可惜61岁就去世了。
回忆:699号的左邻右里
访问员: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再搬到699号的呢?
郭伯农:我们搬到枕流去的那一年是1952年,我哥哥到清华大学去了。然后我姐姐也到北京去,到人民大学去了。到了1957年,我也考上了大学,去北京了。家里就老爹老妈俩人,他们就觉得这房子有点空,就拿了43室的一室一厅。
访问员:那43室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郭伯农:699号43室,设计时是整个枕流公寓单层面积最大的一套房子。43室这条门廊很长,地面是水门汀砖头的,应该是外走廊,但被拦进去了。为什么要把门拦到外面去呢?就因为43室最早的时候是房东住的,应该是李经迈的妹妹住的。就是我说的那个李家教授的姑姑。后来住的是谁呢?陶金和他的太太章曼萍。陶金最有名的电影就是《八千里路云和月》。那套很好的房子他们俩住,觉得太大了,就跟我妈商量说我们两家合一块儿吧。于是我爸爸妈妈就搬过去了。那个房子三房两厅,他们拿了两房一厅,我们家拿了一房一厅,就合起来了,以后我们就一直住在这号了。后来,陶金和章曼萍要调动工作,调到珠江电影制片厂,陶金去做导演,就搬走了。
章曼萍和陶金搬走以后,那房子空了一段时间,搬来一户新的,是王文娟。王文娟你们都知道吗?[编者注:截至访问时]现在还健在,是唱越剧的。她和孙道临谈恋爱的过程我都看在眼睛里头。当时有一个问题,一户就一个电话,那个电话是装在我们家的,所以王文娟晚上要打电话,都到我们家来。后来他们就真的结婚了。
他们结婚后不久就搬到了武康大楼。这个房子又空关了相当长的时间,来了一户新的,那个房主叫陈云涛。陈云涛是当年上海师范学院的党委书记,现在叫上海师范大学了。他的女儿你们一定知道,叫陈铁迪,那时候是同济大学的教师,后来是上海市委副书记、市人大常委主任、市政协主席。我们又跟他们一起住了很长时间,一块儿度过了“文革”当中最困难的年代。后来到1973年我们先搬走的,不久以后他们也搬了,大概是1974、1975年左右,我们还去帮他们搬家。陈云涛一家搬走后,结构工程专家李国豪夫妇搬到43室住过一段时间,之后中共中央华东局第一书记、国务院副总理柯庆施的遗孀好像也住过。
访问员:嗯,除去43室,您和其他邻居有什么来往吗?
郭伯农:我们非常要好的一户邻居,就住在我们旁边,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叫沈祖域。沈祖域是上海工商联的副会长,他的老爸是上海的桐油大王沈瑞洲。沈祖域的太太叫徐萱寿,我很小的时候就对她特别佩服。因为她是枕流公寓最漂亮的一位女士,风度特别好,而且饱读经书,肚子里头有很多学问的。他们有一双儿女,儿子叫沈钜,是我的好朋友,比我小多了,但是现在跟我信件来往很多。这个男孩非常优秀,当然我觉得也是沈家对他的教育非常成功。“文革”期间,他们家受到极大的冲击,沈钜就乖乖待在家里学英文。“文革”结束,第一次高考,一枪就考上清华大学工程物理系。因为他没有间断过(学习),他妈妈一直在不停地给他补课。他到了大学里面,英语免修,后来又在美国伯克利拿到了博士学位。我们至今还保持着联系。沈家伯伯和沈家姆妈也是,我始终跟他们保持着很好的友谊,一直到两位老人都过世。前些年,沈钜想把枕流的房子全部装修一遍,他把我找去,问我当年是怎么样的,他想恢复原状。
西风袅袅秋 好去莫回头
访问员:刚搬进去的时候您已经12岁了,是在念小学还是初中呀?
郭伯农:初中。我在五四中学。当年我们这个学校是两个大学的附中合并而成的,一个是圣约翰大学的附中,一个是大同大学的附中。所以师资力量特强,很多老师后来都到大学去的。
访问员:念中学的时候,您的生活是怎么样子的?
郭伯农:我到初二的时候就骑自行车上学了。中午都是自己带的盒饭蒸了吃,下午上完课就回来了。那辆自行车我一直带到北京去,后来又带回来。在枕流公寓一直用那辆车,用到我们搬去南昌路,最后被人偷掉了。
访问员:可惜了啊。1957年去北京读大学,毕业之后就回到上海了?
郭伯农:对。回来以后我就到了卢湾区业余大学做教师,一直工作到1984年,20来年。我在那儿先是做教师,到了“文革”,被打成“反革命”。我们当时有个“反革命集团”,这个集团现在看起来就是一帮年轻教师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地说一些话。这些话说到底就是绝对地讨厌四人帮,对“文革”非常不满。因为我们这些人几乎都是被抄家的对象,在一起免不了发发牢骚。我算是外围人员,上课特别好。当时我们已经在“复课闹革命”,上课了。要是把所有人都打成“反革命”,谁上课啊?所以只是抓几个最要紧的人,打成“反革命”,不能上课,去改造。像我们这些人呢,最后加一顶帽子,叫做“犯严重政治错误”,还是照样上课。打倒“四人帮”以后,要平反了,我们这帮人就属于在“文革”当中立场坚定的,是真正的革命派。所以入党的入党,提拔的提拔。我那时候刚好快40岁,就提拔做了校长。先做校长,后来又提拔,做了卢湾区教育局的局长。又过没几年呢,给我调到市里头去了。
访问员:那您跟您太太是在枕流结婚的吗?
郭伯农:我跟我太太就是在枕流公寓结的婚。我从北京回来以后,我们俩好上的。我太太那时候还是小姑娘,特别听我的,我就非常得意。我穷得很那时候,你看我这一个月才四五十块钱的工资,我太太要我。大家反正都是苦,就在一块儿苦吧。我非常高兴,还在“文革”,我娶上老婆了。我们是1973年结的婚,结婚不久我们就搬走了。
搬走的原因,是我妈妈受不了了。“文革”期间,住在楼里的文艺理论家叶以群先生自杀了。他自杀的那一天我刚好去上班。后来有个哥儿们告诉我说,那天他走到后楼梯就看到不对啊,说叶家伯伯怎么坐在窗口上头,两个脚在外面晃来晃去。这个时候“文革”还没有真正开始,但是已经风声鹤唳了。就是这一天,他跳下去了。我刚好出门,救护车也来了,一大堆人围着,我也没进去看,老实说我也不忍心去看。叶家伯伯,我们每天都看见的啊,跳楼了。三楼的郁家,我们眼看着他们被斗。郁家的儿子在美国是一个非常著名的海港港口的工程设计师,老奶奶拼命要他回来,结果他是离了婚回来的。回来以后,他就在上海港做总工程师。“文革”的时候非说他是美国特务,红卫兵到他家里天天斗,我们在楼上就听到他哇哇哇地叫。后来有一天,郁家的儿子在厕所里上吊了。我们邻居陈云涛老先生,他是1925年入党的,真正的老布尔什维克了。他的入党介绍人是郭亮,郭亮烈士是毛主席的得意门生。而且陈云涛是湖南省第一师范(的学生),就是毛主席的学校。这么一个人,非要把他打成叛徒,为什么呢?因为他做地下工作,在上海大概有五六次被国民党或者日本人逮捕,后来都出来了。这个出来呢,有的是我们党去救他了,想办法、走门路把他弄出来,有的呢是罪名不成立,就放出来了。唉,(他们)不相信:“你这个共产党员到了里面怎么就会飞出来呢?啊?人家怎么都牺牲了,就你不牺牲呢?你一定是叛徒。”就这么打。老先生那时候60多岁了,耳朵被红卫兵拉扯裂开,还关在学校里头,都不知道关在哪儿,家里人找都找不到。我们要好的那户邻居沈家,北京来的红卫兵就住在他们家里,折腾得够呛。我们就在隔壁,就听那个屋子里头,哇哇哇地叫。硬把沈先生往冰箱里塞。然后他们家有一个大的三角钢琴,让他们夫妇两个人把钢琴抬下去。三角琴啊,多少重啊?!抬下去,要抬到下面,命也没了。然后把那个徐大姐的头发全部剃光。第二天我就看见她带着一顶帽子,头发都没了。平时风度极好,穿的衣服都是特别得体好看的。那时候就戴着顶帽子,穿着件不知道哪里去找来的卡其服,破破烂烂的。枕流公寓是高级知识分子和资本家集中的地方,基本上没有一户是安生的。所以,我妈妈吓坏了,我们千方百计想法儿地找房子,后来就找到南昌路去了,1973年搬走的。访问员:郭伯伯,枕流公寓建于1930年,至今90多年的历史,像一个耄耋老人。刚才您说童年最开心的时候是在枕流度过的,“文革”最苦难的一段时间也是在枕流度过的。那这样的话,枕流公寓对您或者您的家庭意味着什么?如果要给这位老人捎一句话,您会说什么呢?
郭伯农:当年李经迈盖这个公寓,应该说是很现代化的一个房子吧。但是在这个房子身上,充分体现出了一个东西,就是它的殖民主义的色彩。或者对中国来说,这个时期是中国比较屈辱的一个时代,1930年代嘛。但是同时,“枕流”这两个字本身又代表着中国文化当中非常深奥的一种生活态度,就是我用水流来清洗我的耳朵,我用石子来磨砺我的牙齿,使得我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使得我始终有一个强健的体魄,因为牙齿代表着一个人的生命力。所以这种精神融合到这栋房子里头来,就体现了一个什么呢?就体现了古老的中华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一种结合。在上海的所有公寓里头,没有一个公寓像枕流结合得那样深刻。
其实我们住户开始并不懂,我是后来越来越有体会。现在回忆起门口那个鱼头在喷水,就深深地感受到,这幢房子它体现了中西文化之间的这种交汇。可能我们中国开始的时候是屈辱的,但是在现在,在未来,我们中国在这种交汇当中的地位会越来越高。枕流这个老人,经历时间的洗礼,今天依旧巍然屹立。这个房子曾经住过这么多的高级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它不仅是这些人赖以生存的世外桃源,更是一个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文明发生地,中国必须有这种包容开放的心态。希望这样一种海派文化在枕流身上可以进一步的开花结果。这个就是我对这个老房子,我的这个老伙计想要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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