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头条 ( ) • 2022-07-29 17:54

——薛绛宇/文

阅读提示:小编不觉得火了的二舅对于其他年轻人有营养。那是被生活多次摩擦后的认命而已。很多农村都有这样的人。比如本文,来自于作者2017年的朋友圈。图片也是真实的。

石洲大爷出生的时候,眼睛还不瞎,地主也还受人尊敬。

石洲大爷家的村子,当然也是我父亲家的村子,坐落在豫北滑县和延津县交界的黄河故道,沙冈绵延,土地贫瘠,除了花生红薯,其他庄稼,收成都不多。全村三千多人——源自一个共同的祖先,明朝初年从山西迁居此地——都是血缘亲戚,有着严格的辈份。石洲大爷与我父亲同辈,比我父亲年长十几岁,所以我当面喊他“石洲大爷”,背后,也学别的村民,称他“瞎石洲”。

石洲大爷两岁多的时候,因为一场重病,再也没有见过光明。慢慢的,眼睛的功能转移到了手指、耳朵、鼻孔甚至全身每一根汗毛上,所以,他把 摸、听、嗅 等动作,都叫做“瞧”。

土改以后,地主石洲夫妇仅剩三间瓦房,一个小院,瞎石洲要亲手操持农耕,养活老婆孩子了。

石洲大爷有一个儿子,五个女儿,虽然聪慧过人,却是政治贱民,没资格接受好的教育。儿子活的憋屈,十几岁就离家闯荡,到东北出苦力,挖人参,补贴家用。

早先村民吃水、洗衣都从水井挑水回家,村里有几口水井,其中一口在我家院旁,离石洲大爷家二百多步。砖砌的圆桶状井壁是,直径将近两米,四块青石条把井口围成正方形。儿子外出谋生,石洲大爷是家里唯一的男劳力,每天要挑回几担水,注满水缸,肩扛扁担,两头挂着水桶,阔步挺胸,走到井边,猛然收步,一脚踩一条青石,卡住井口,用井绳钩住水桶甩到井里打水。瞎石洲走路姿势简直不是个瞎子,他熟悉乡村道路、田野的每个细节,几十年来,从未出过差错。直到他六十多岁的一个冬天,井口青石条上结了冰,瞎石洲没瞧见,滑落井里,好在水井只有两米多深,又好在井里有一米深的水,石洲大爷没受什么伤。女儿们再也不准他去打水,村里便少了瞎子挑水的风景。

农村集体劳动的时候,瞎石洲勤劳肯干,播种除草,打麦扬场,样样不落人后,挣的工分与健全人一样多。健全人们找不到优越感,不免有些失落,心里就时不时产生些不健康的念头。秋收时节,生产队采摘的山里红堆积在打麦场上,歇晌的工夫,社员们围坐在成堆的山里红旁,用衣襟轻轻擦去山里红表面的尘土,检视一下,没有虫眼儿的,放到嘴里吃掉,有虫眼儿的,悄悄放在瞎石洲旁边,看他捡起来吃掉。村民总结说,“瞎石洲能的很!就是吃山里红,光吃虫抠的。” 这个说法缷下村民们欺负残疾人的道德负担,似乎瞎石洲有主动吃虫子的癖好。成功骗过浑身是眼的瞎石洲,真是一件开心的事。石洲大爷的女儿们知道了,少不了心疼落泪,骂一场街。

我二叔在被推荐上大学之前,高中毕业之后,当过两年农民。我二叔说,一次他路过石洲哥院外,听见院里锯木头,进院看看咋回事,原来是瞎石洲在做木匠活!瞎石洲仔细“瞧了瞧”邻家的架子车,便要为自家做一辆。地主家没有好木料,瞎石洲把仅有的几根七扭八拐的木头抚摸良久,借来木匠的墨斗,指挥老婆放墨线——瞎子锯木头,竟然也要放墨线!—— 他老婆用斧头沿墨线轻轻砍上痕迹,他沿着斧痕锯木板,再刨平、凿榫儿。他并不知道,擦汗的时候,墨汁染成了花脸。我二叔说,石洲哥你这是要唱戏哟?瞎石洲马上明白了,反问,抹脸上了哟?

亲见了这么励志的场面,我二叔大受刺激,回家也找来一套木匠工具,要做架子车。不能输给瞎子吧?几天后瞎石洲听见刀锯斧凿声,寻到我家,对我二叔说,听说你也在做架子车?叫我瞧瞧。我二叔递给他一个加工好的木件,他伸手上上下下“瞧”了几遍,赞叹说,你这个榫儿比我掏的周正啊!得了瞎子的表扬,我二叔的骨头登时轻了四两,直到退休后,说起这一段儿,仍然很得意。

作者2017年发的朋友圈

石洲大爷(二)

冬天的农村,做饭、取暖的燃料是个大问题,黄河故道只产沙子,不产煤。忙完了秋收,村民们便成群结伙地拉上架子车,到三百里外的焦作拉煤。一车煤几百斤,节约着能使一冬。那时的交通,路烂车少,我三叔最有体会。我三叔后来在焦作矿业学院读大学,假期回家,辗转几个长途汽车,进村时已是夜幕低垂,村民们端着自家的饭碗,正聚在村口大树下开消息交流会。远远看见一个陌生的身影进村,都安静下来,石洲大爷竖着耳朵一瞧说,老三回来了。

拉煤可不比坐车,步行六百里,晓行夜宿好几天,石洲大爷不富裕,觉得成本太高,晚上没必要投宿啊!与别人结伙走过两趟之后,道路已经记在脚底,石洲大爷开始独自赶路。路过汲县南站,架子车撞倒一个夜行的自行车。骑车人爬起来骂他,眼睛瞎了吗?石洲大爷反问说,我是瞎了,你也瞎吗?那人凑近看看石洲大爷的脸,自认了晦气。

后来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每家都分得几块田,农民们认为首要的事,是厘清地界。石洲大爷家在村北分得一块二百多米长,十几米宽的长条形田地。石洲大爷率领几个闺女,要亲自去“冲冲(瞧瞧)”地边儿直不直:二百多米长的边界,如果凹进去稍许,面积就会损失好多。分别站在远端、近端和中间的三个闺女大声喊话,石洲大爷侧耳“瞧”了一会儿,向中间的闺女发出指令:往南挪半步,过了,再往北挪一脚。好了,下界桩吧。正在丈量土地的村民们,都停下手里的活计,见证了“瞎子冲地边儿”的神奇时刻。每次听这个故事,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听风辨器练至化境的江南七怪之首飞天蝙蝠柯镇恶,但是柯瞎子要用一根铁杖探路,瞎石洲从来不用盲杖,昂首阔步,胜他一筹。

柯镇恶大侠平生最容不得别人说他是瞎子,石洲大爷听人喊他瞎石洲,却不恼怒,新社会了,贫下中农们这么称呼前地主,显着亲切呀。但他在家打老婆的时候,又像个暴君。他嫌老婆太笨,就拿做木匠活儿说吧,听出老婆放的墨线不直,抬手就是一巴掌。幸好石洲大娘眼不瞎,腿脚也利索,被打急了,总能逃掉。

女儿们陆续嫁到外村,老年的石洲大爷有点冷清,就盼着儿子回来。儿子四十岁上返了乡,带着东北口音,和东北的地方病——克山症,一种心脏病,不久死掉了。我猜想石洲大爷老年丧子之后,每个独处的夜晚,肯定也像柯镇恶怀念死去的兄弟们,抬头向天,两行眼泪从面颊上簌簌流下。这是他的瞎眼保留的唯一正常功能。

为参加我四叔女儿的婚礼,我又回了一次农村老家,又见到石洲大爷的宅院:三间瓦房还在,院墙早已坍塌。石洲大爷夫妇去世快二十年了,如果还活着,该有九十岁了吧?

故乡的风还在旁若无人地吹,门锁生锈的铁环时而叮叮地响。总有人活在别人的怀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