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头条 ( ) • 2022-07-30 04:20

渡口,渡人。

易青松最绝望时刻,是在上海一个暴雨夜。

那晚,他骑着电动车去杨浦一片拆迁区送餐,点餐人是隐居在此的钉子户。大雨中,黑漆漆的街巷没有灯火,恍如迷宫。

雷声和雨雾交织在曲折弄堂内,门牌错乱,无人可询,手机上所有导航都显示目的地到达,无计可施。

转了许久之后,崩溃的易青松想起了师傅,他给师傅打电话,师傅淡定地问他在哪,随后开始电话指挥。

暴雨中,他倒车,转弯,七扭八拐,成功把餐送到,就像有人在高空俯瞰引导他一样。

易青松求助的师傅,名叫张尧,是上海杨浦区一名美团骑手,从业已七年,而且七年间,带出上百名骑手徒弟

师兄弟间,关于师傅的传说还有很多。

比如,两年前,一名新骑手到杨浦送餐,按照规定,他必须敲门送餐,如无人应答,需电话确认。

骑手一直敲门,但没有回应,电话也没人接听,懵了许久后想起问师傅。张尧问了下地址,然后告诉他,那户是聋哑住户,发消息留言即可。

事后,徒弟们问张尧怎么知道的,张尧说几年前那家第一次点餐时备注过情况,他就记下了。

更厉害的是师傅的观察力。张尧带新人时,总提醒他们路上要谨慎小心,注意观察。

几年前,晚高峰时,张尧去上海七巧国商圈送餐,喧闹人流中,他注意到一个小男孩在独自行走。

他跟着转悠了一公里,确认是走失后,将小男孩抱到路边,陪着等了许久,等来孩子家人。那一年,张尧发现了好几名走失儿童。

记忆力,注意力,观察力,张尧强调着当骑手的每一个细节和注意事项,而新人们也终于明白,原来看似简单的配送,其实并不简单

比如,这座巨大城市的用餐高峰,无数订单会如潮汐一样在一个个商圈内起伏,而一个经验老到的骑手,能像冲浪般,快速在脑海规划出最佳取餐时刻和路线。

每一个徒弟,入行之初大多领过张尧做的表格,上面列着杨浦区各家商家出餐快慢。张尧让徒弟们将其背熟。

这只是第一步,除此外,商场电梯分布,各家保安态度,超市的便捷取货口,以及隐藏在都市纹理下无数条烟火小路,严格意义上,骑手才是最懂这座城市的人。

张尧并不觉得他的经验有多重要,他谦称只是“底层的智慧”,他说这些经验最大的作用,是让刚起步的新人,快速安下心来。

夏阳正盛,张尧叮嘱新人们每天要充分补水,并分享了补水攻略。

他随身带一个1.5升水瓶,每天去星巴克接3次冰水,那里店员对骑手态度最好。

不忙时,他就在站点边的树荫下休憩,看新人们来来往往。

有时,他觉得站点就像个渡口,他是摆渡人,以及给大家补水的人。

张尧的站点,在杨浦区隆昌路,那是民国一条老街,站点掩映在翻新小楼间。张尧是站点第一名骑手。

7岁时,他随父母从江苏连云港来上海,住进黄埔江西岸的杨浦。

他对念书兴致不高,高三辍学后到餐馆打工,不到二十岁,便辗转各家工厂。干的最久是上海矽钢片厂,所造钢索,后来用在杨浦大桥上。

随着上海转型,重工业外迁,工作机会渐少。二女儿出生时,他向工厂领导请假陪产,领导不准,他一怒辞职。

他想找份灵活的工作。2015年,他上赶集网,看到美团外卖招工。那时的骑手,还是陌生职业。

招工信息上,说当骑手,有底薪,有各类补贴,送的东西沉了、大了、远了,都额外加钱。

张尧心动,跑去面试。面试官给他一些杨浦商铺名、路名,让他去找,考验熟悉度。张尧乐了,他在杨浦长大,这题是送分的。

他成了杨浦第一代骑手,工装颜色每月都换,黑色外卖箱上印着一碗面,他们取外卖时还要先垫付款。差不多一两年后,才有了稳定的黄色工装和袋鼠图案。

隆昌路上的渡口变得忙碌,投奔到此的人越来越多。站点骑手从两三人,慢慢增至两百人,而最初许多人,都是张尧的徒弟。

最开始,徒弟们年纪都比较大。徒弟老张,今年已年过五十,他原本是环卫工人,当骑手是为了供儿子读大学,骑手收入更高。

后来,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过往的职业,也折射着经济大浪起伏。

张尧带过三个年轻徒弟,之前是房产中介,上海楼市冷寂,他们跑来送外卖,干了三个月后,邻近嘉兴的地产升温,他们又跑去嘉兴卖房。

张尧的徒弟李自律,之前是连锁火锅店的店长,火锅店生意不景气,加上小伙子厌倦职场斗争,就来做全职骑手,已坚持了三年。

张尧暴雨夜指过路的易青松,之前是白领创业者,开发过支付软件。然而因各种原因,软件下线,他收入直线下降,索性就来当骑手,“心没那么累,交际圈也不用那么复杂。”

今年四月,站点又来了一名包工头。疫情停工太久,他难堪重负,又不舍解散团队,把团队缩减至5人,靠多年积蓄支付大家工资,跑外卖贴补家用。

来渡口的每个人都有心事,张尧很少开解,他相信,只要奔跑起来,终会治愈。

易青松已经明白这一点。其实,他当骑手更深原因,是前几年为相恋五年的女友,在老家县城买了新房。

当时存款不够,他硬着头皮向亲友借钱,总来借来50多万。后来二人分手,这钱需他独自偿还。

当年在虹口创业时,他常点外卖,而今却要奔忙送餐。但他说,每次奔跑,都让他觉得离目标更近一点。

空闲时,易青松爱打王者,最擅长打不死的肉装英雄,比如程咬金、猪八戒和蔡文姬。他笑称游戏如人生,“人生有起有落,最重要是活下去”。

时代真的变了。上个月,张尧的站点涌入十多个从电子厂辞职的年轻人。送外卖不强制规定时间,年轻人便来尝试做骑手。

一开始,张尧并不看好这批00后,然而他发现,这群年轻人,每天从清晨忙到深夜,认真且充满干劲。

当下的新人们对骑手工作认同度很高,而且藏龙卧虎。

几天前,有新人抱怨写字楼里接餐人态度恶劣,忿忿不平说“说不定我比他挣得还多”,张尧还没劝,下句让他哑然失笑,“CAD图谁不会画啊?”。

站点前的梧桐叶落叶生,张尧在渡口前渡人也自渡,时代的潮水起起伏伏,七年间,他见证了一个新职业的诞生。

当年在工厂怒而辞职时,他发誓以后无论多忙都要陪好家人。这些年,多次机会当站长,他都拒绝了,安心当小组长。现在的站长,也是他当年的徒弟。

他不在乎那些,最满意是路上碰见徒弟,徒弟们总会喊他师傅,这让他倍感荣耀。今年717骑士节上,他获得了了最佳骑手导师奖。

不久前,美团把这种师徒机制进行了线上体系化,师傅带徒弟还有现金奖励。新人可通过填写商圈,寻找最熟悉当地的老师,有更多老骑手已加入张尧的行列。

给上海桥梁装上自制钢索,当一名师傅带了一百多徒弟,见证骑手从零工转向职业,这是张尧总结的,他给上海留下的刻痕。

这段日子,他一直迷恋听老歌,刘德华的《木鱼与金鱼》怎么都听不腻,歌中唱到:

“永远弄不清别人的生活…所以他们就继续自己的梦…明天的幸福总要靠今天修”。

他要修的梦在江苏老家乡下。他计划四十岁,便举家回乡,归隐田园,养蟹捉虾,不亦快哉。

他并无和上海分别的伤感。他说,高铁不过一两个小时,再说上海在人生规划中,也只是奋斗的地方。

上海是奋斗的地方,骑手是充能的起点,每一段日子都是下一段日子铺垫,所有努力都是为更好的明天。

渡口风景朴素,但水声里带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