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传媒 - 最新 ( ) • 2022-09-29 09:09

「“那时候我确实希望二胎是男孩......我想,只要生个男孩就结束了,就好了。”」

端传媒记者 陈姝玥 发自新加坡

吴秀莉带著小渔和阿雯散步。 吴秀莉带著小渔和阿雯散步。摄影:陈姝玥

后悔的情绪,在二女儿阿雯出生后,一直困扰着吴秀莉。

七月的一个午后,吴秀莉走上木制楼梯到二楼卧室,把午睡刚醒的阿雯抱了下来。午后的巷尾很寂静,她走得很轻,生怕惊醒二楼另一房间里的公婆。

几分钟前,她刚叫大女儿小渔上楼去,看看阿雯醒来没有。小渔重重踩着一阶阶楼梯,噔噔噔一溜烟跑上去,发出沉重的回响。小渔九岁,这学期刚升上三年级。不一会儿,她又噔噔噔飞快跑下来,“她(阿雯)醒了,自己坐在那里呆呆的。”“小声一点!”吴秀莉十分警觉。

九年前生下小渔后,和公婆同住的吴秀莉一直过得小心翼翼。她没能生下男孩,和婆婆的关系也不好。去年5月,36岁的吴秀莉在广东一个小镇上唯一的一所公立二甲医院生下了阿雯,是个女孩。阿雯的出生,令她更为拘谨。

怀上阿雯时,吴秀莉已算是高龄产妇。在医学上,分娩时35周岁及以上的孕妇被定义为“高龄产妇”,其妊娠合并症和新生儿发病率比适龄产妇更高,心肺功能和身体机能也更差些。

那时她迫于家人的压力希望二胎是个男孩,最大的压力来自家人,吴秀莉曾听婆婆和别人提起,要她生男孩,“从无生到有”。阿雯的出生,事与愿违。得知二胎还是女孩,婆婆和其他家人虽然没有当面说什么,但不满和烦闷却不加掩饰地挂在了脸上。

这是一个欠发达地区的小镇,常住人口约8万多,年人均可支配收入在广东省排名最末,但在传统生育观念的束缚下,仍有一些35岁以上的女性生育二胎甚至三四胎。镇上医院的管理者告诉端传媒,2021年有1700多名孕妇在医院生产,112名女性年龄超过35岁,其中40岁以上的有13人。在35岁至39岁的孕妇中,有11人诞下第三胎,6人诞下第四胎。而在2020年,这两个数据分别是18人和7人。

一定要生个男孩,“从无生到有”

从镇上医院向西行四百米,转向北再行四百多米的路旁,有一块写着村寨名字的石碑,这是一个寨子的入口。寨里每条巷有十余间两三层楼高的平房,吴秀莉家就在村口右侧第四条巷的最里处。更准确地说,这是她公婆三十多年的家。

巷子间距窄,家门口只有两米多的空地。跨进吴秀莉家的门槛,不开灯的内室有些昏暗。这是潮汕小镇常见的老厝格局。前厅约八平方米,灶台和洗手池倚着右墙,左边角落是厕所。后厅约二十平,一张茶几,一套红木沙发,电视机旁边摆着小渔双腿劈叉的照片,背后墙上挂着阿雯五个月大的影楼照,一只立式风扇缓慢地左右摆动着。从木楼梯走上二楼,只有前后两间卧室。一间是吴秀莉夫妇和阿雯,另一间住着公婆和小渔。

小渔两三岁时,公婆就催过吴秀莉夫妇再生一个。那时吴秀莉觉得,再养个孩子要花好多钱,意愿并不大。直到三四年前,她也不想再生二胎,一想到生孩子就烦。更多的原因是来自婆婆。自嫁过来后,吴秀莉发现难以和婆婆相处,“多一个孩子,就多惹一些话出来。”

吴秀莉坐在沙发上熟练地冲茶。听到妈妈低声讲述被催生二胎的经历,九岁的小渔凑过来,又分享了一个故事。

“你妈是个饭桶。”不久前,她亲耳从奶奶口中听到过这句话。

那天吃完晚饭,小渔和奶奶、妹妹到巷子外散步,迎面看到两个年纪比小渔更小的小孩。“奶奶说,别人这么小就有弟弟妹妹,我这么大了才有一个妹妹。”

“她嫌弃我太晚生二胎了。”吴秀莉应和着说。“你等到十岁(虚岁)才有妹妹。”

不止嫌弃二胎晚,婆家更在意的是小孩的性别。

九年前,吴秀莉怀着小渔四个月时,就已B超得知是个女孩。虽然鉴定胎儿性别是被明令禁止的,但实际上,在这样偏僻又传统的地方,早已习以成风。回家后,吴秀莉告诉公婆,她刚去B超了。他俩立马笑着转过头,等着期待中的答案。

“是女孩。”婆婆的脸色嗖一下就变了,很不高兴。“她的脸比破布还黑。”吴秀莉说。

生下小渔后的几年,吴秀莉丈夫的姐姐每次来家里,常常对他们大声训话:“我再和你们说一次,你们得再去生一个”,“你们不能只想着轻松,想着出去玩”。吴秀莉感到很不舒服,“她一来就吼,说些像在骂人的话。口气就是在教训我们,好像她是大人一样。”其他亲戚也怂恿吴秀莉,“你得再去生个男孩。”“我说,哪有那么准,一生就有,再生又是女的怎么办?”

在这个小镇上,即便二胎政策没有放开前,也很少人去理会计划生育。镇上的大多数人都不在体制内工作,更多的是自己办厂或是开小店铺做生意。零几年,超生家庭给小孩上户口时得补交罚款,慢慢地到后来,也没怎么听说这回事了,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几年,常常有人试探性地告诉小渔,“让妈妈再给你生个弟弟”。小渔每次都说不要。但吴秀莉看到小渔一个人在家时,总是自己玩玩具,自己和自己说话。她想着,小渔实在太过孤单,再生一个孩子来陪她也不错。她把小渔对弟弟妹妹的抗拒,视为“小孩子的心态”。

2020年初,吴秀莉和丈夫尝试再怀二胎,但一直没有怀上。几个月后,她意外地发现月经暂停了。既然有了,就生下来吧,吴秀莉想。丈夫下班后得知这个消息,很是激动。但吴秀莉感受不到任何高兴的情绪,她对此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吴秀莉怀两个孩子时的反应完全不同。怀小渔时很能吃,胃口好,也没怎么吐。但怀阿雯的前几个月里,她吃不下东西,吃了就要吐,闻到味道也反胃。家里人猜测,这一胎可能是男孩。

怀孕四个月时,吴秀莉和嫂子去了一家私人诊所做B超。她们听说,这家很准,三十多块钱一次。

又是女孩。嫂子站在一旁也有些低落。回家后,婆婆没有当面说什么,只是表现得很是烦闷。那天,丈夫的姐姐来家里,得知是女孩,她大声“唉”了一句,叹口气,又把手里的车钥匙摔在桌子,起身出去上厕所。

“那时候我确实希望二胎是男孩子的。”吴秀莉说,“我想,只要生个男孩就结束了,就好了。”

吴秀莉的公公有十姐妹,是唯一的男丁,他也只生下了一个儿子。她知道婆婆和别人说过,一定要她生下男孩,“从无生到有”。“他们总希望要生个男孩来继承。”

大女儿小渔在门外看向阿雯。

大女儿小渔在门外看向阿雯。摄影:陈姝玥

“坚强妹”出生

和九年前怀小渔相比,吴秀莉明显感觉怀着二胎的身体很疲累。她身高约一米五,怀孕五个月后,羊水太多,肚子突然胀大,一天比一天明显。

生阿雯前,吴秀莉是幼儿园老师。分娩前十多天,她还挺着个大肚子去上班。每天早上六点多,她就起来去幼儿园,成天在楼上楼下跑着。教室在三楼和四楼,她爬到二楼平台时,常常就得靠在那休息一下,过会再继续往上爬。

吴秀莉怀孕三个月时,有一次身下突然出血。那天早上十点多,班上几个男孩满屋子跑圈,吴秀莉怕他们撞到教室中间的柱子,站在一旁对他们大吼,发了一通大火。十一点多,她去上厕所,发现内裤上全是血,连忙垫了一条卫生巾,但走路时还能感觉到下面一直在流血。

她打电话给家里人。丈夫和婆婆告诉她,有个亲戚懂妇科,退休前在医院工作,也帮别人接生过,先去她家看看,拿一些保胎药,就不用去住院了。过了一会,姑丈开着汽车,和吴秀莉的丈夫、婆婆一起,到幼儿园接上了她,前往亲戚家。

然而到了亲戚家门口,才发现她不在家。打电话给她,对方说,你们得赶紧去医院看看,不然流着流着就流没了。这下,他们才去了医院。这一趟,又耗费了一个小时。

到医院后,医生表示可能会保不住,只能尽量保。至于流血的原因,医生没说,吴秀莉只能猜测,可能和自己的情绪大起伏有关。在诊室里,吴秀莉感到一阵尿急,走到走廊尽头的厕所。一蹲下去,就像来月经一样,血拼命往下流,好大一片,速度又快。她当时觉得,孩子应该就这样没了。

吴秀莉在医院住了十几天,每天输液用药,直到不见血,又观察了两天才出院。这次住院期间,她做过三次B超。家人让她在诊室里给医生塞钱,透露一下胎儿的性别。但当时只有三个月,医生告诉她,胎儿太小,暂时还看不出来。

怀孕阶段,吴秀莉还被摩托撞过两次,自己滑倒两次。一次是六个月,在幼儿园上完厕所出来,刚跨出一步,脚一滑,整个人就摔下了。那天中午,小孩都在午睡,厕所附近也没有老师。她爬了好久,才站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去教室。

一次是八个月,在离家几百米处的大马路口。她开着电动车,被一个骑摩托的男的撞倒。吴秀莉倒下后,对方还吼了她一句:“啊,你这样是想干嘛!”接着,那男的就开摩托跑了。好在有跟在后面的同事和路人把她扶起。

那几次摔倒,她都去医院做了检查,没什么大事,只是腿上破皮流血。园长都说,阿雯是个“坚强妹”。她没有告诉公婆这些倒霉事,怕他们知道后,不让她去上班。

最辛苦的时候,是怀孕晚期。像许多孕妇面对的抑郁、焦虑和孤独情绪一样,她那时常常感到焦虑。白天上班累,晚上想早些休息,翻来覆去却又睡不着,还总想起来上厕所。

终于熬到分娩那天。在吴秀莉肚子阵痛得不省人事的时候,家人给麻醉师塞了四百,给主刀医生塞了六百。塞红包的潜规则在这个小镇里仍是普遍,大家习以为常,图个安心,图个吉利,也拜托医生对病床上的人更上心一些。以前生小渔时,为了顺便割掉卵巢附近的囊肿,吴秀莉去了市里的一家公立医院。那时市里的医生硬是不肯收下他们的红包。

吴秀莉躺在手术台上,还没打麻醉,她冷得直发抖。她问护士,空调怎么开得那么低。护士回她,不会啊。吴秀莉被盖上了一条棉被,但还是发抖着。

因为羊水太多,吴秀莉只能剖腹产。她听到床边的护士和医生说,抽出了两大桶羊水。后来,吴秀莉的生产记录里写着:羊水过多,足月小样儿(注:足月出生但体重低于2.5公斤)。

阿雯出生时只有4.7斤,小小一只,被捧在护士的怀里,只给吴秀莉看了一眼,又抱走了。姐姐小渔出生时,也只有4.8斤。那天晚上,家里人发现阿雯的呼吸声不太对劲,抱去儿科找医生,才得知是肺炎。

阿雯开始住院治疗,吴秀莉让丈夫拍张照片给她。一看,她的眼泪就滴下来了。保温箱,呼吸机,胃管,静脉注射,“那么小的小孩,身上插满管子。”家人不让她哭,理由是她还在坐月子,不能哭。阿雯在镇上的医院住了一周,又转去市里,再住了12天才回家。

十个月间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意外,在亲属的失望中,阿雯顽强地出生了。

丧偶式育儿和经济困境

“我好后悔二胎。”吴秀莉太想回去上班了。

去年年底,在家待了大半年后,园长提过让她回去。以前小渔八个月时,吴秀莉就和婆婆商量让她帮忙带孩子,自己去上班。但这次,婆婆以年纪大为由拒绝了。“她叫我自己带小孩,不要想出去赚钱什么的。”

“之前他们(公婆)说,趁他们还年轻,还可以帮忙,赶紧去生。没想到我生了,才说不帮我带。”吴秀莉讲,“要是他们之前摆明态度说不帮我的话,我肯定不会生。”

没有人能帮她带小孩。丈夫连冲奶都不会,更别提照顾小孩。“两个孩子的爸爸了,连抱小宝都没个抱样的。”下班后,他常坐在一楼沙发上,手握游戏《王者荣耀》,吸烟,看电视。这种状态已经很多年了,不关心吴秀莉,也不搭理小孩。

面对一个在育儿上不闻不问的丈夫,吴秀莉的耐心消耗殆尽,还是自己来吧,比教他更顺心。“叫他晾个水给小孩喝,他煮开水后,倒奶瓶里,然后把盖子盖住。这样是在晾凉水吗?”

她在家待业至今,整天尽是围着阿雯和家务活转。吴秀莉在想,要是跟别人一样接连着生小孩,现在第二胎都能上小学了。

吴秀莉每天六点四十五起床,给大女儿小渔做早餐。丈夫去上班,顺带小渔去上学,吴秀莉得空再到楼上继续睡下。八点半,她又下楼给阿雯煮粥。喂好饭,日头若是不大,她便用小推车带阿雯去散步。

中午时段,吴秀莉开始准备三人份的午饭,公公、婆婆和她自己,大多时候是吃面汤或粿条汤。吃饱洗碗筷,收衣服叠衣服,给阿雯洗澡,再陪她午休到三点。姐姐不在家的时候,阿雯不愿落地自己玩,成天黏在吴秀莉身前,拴紧她的上肢。吴秀莉感觉自己年龄一大,什么事做起来都觉得累。弯下腰给阿雯换个尿裤,好一会都直不起腰来。

下午四点,吴秀莉又给阿雯煮粥。五点多喂好饭,她再去帮手婆婆炒菜。晚上的家务也是她做,洗碗擦桌,洗好的碗放进消毒柜,把两个小孩的衣服丢进洗衣机,再上楼拿自己衣服下来洗澡。晚上她一边抱着阿雯,一边检查小渔的作业。

一个月多前,小渔还在放暑假,晚上有民族舞课。洗完澡的吴秀莉再给小渔扎头发、换练功服。舞蹈课七点四十开始,她们需要提前二十分钟从家出发。小渔已经上了一年的舞蹈课,从去年七月开始,一年学费三千多元。平时周五、周六晚上去,到了寒暑假,便是五个晚上的课。

新学期开学后,吴秀莉没有再给她报舞蹈课了。“我和她说,现在没钱了。”

吴秀莉的丈夫在亲戚家的电线厂做仓库管理,早八晚六,月薪四千多元。他们居住的小镇曾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工业重镇,电线电缆、电器、塑料五金制品等制造业是当地的主要产业。这是上世纪80年代初形成的工业体系,但近年来逐渐没落。

虽然父母每个月有五千多元的养老金,他还是会再给他们两千元。原本吴秀莉在幼儿园还有三千多元的月薪,但如今,只能靠丈夫剩下的两千多来养四个人。

“尿布、奶粉,还有我老公的烟,他有时候还出去和别人喝酒,大女儿的学习用品、衣服,是入不敷出的。”

吴秀莉现在用的是“微信分期付款”。这几个月他们过得很紧张,过去的积蓄都已经花掉了。

六月,吴秀莉的丈夫在微信上借了“微粒贷”,借了几千元钱,和朋友合作开拼多多网店,卖电线和螺丝刀。每天下班回家吃完饭洗好澡,六点四十左右他再出门去朋友家,打包订单。刚开始的两个月,为了增加网店的曝光度,他们每天花一百块钱去刷订单和排名,成本都收不回来。

公婆并不知道吴秀莉的丈夫借了钱,也不知道吴秀莉分期付款。虽然他们提过手里没什么钱,但婆婆不相信,问他们把钱用到哪了。“我都一年多没工作了,过去的钱是不是得拿出来花?”吴秀莉私下里很无奈。

如今只依靠丈夫一人赚钱,吴秀莉感到太累了,“如果他们愿意帮忙带孩子,我还能出去赚钱。这样我一天到晚都在家,也实在无聊。”

她决定在家再带一年小孩,就去上班。到明年九月,阿雯就27个月大了,当地幼儿园愿意接收这个年龄的小孩。

吴秀莉生活的小镇。

吴秀莉生活的小镇。摄影:陈姝玥

主妇的烦恼:“没有嫁对人”

比起后悔生二胎,吴秀莉更后悔嫁到这个家。

2004年,吴秀莉在汕头读大专时,通过共同朋友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两人同龄。那时他瘦得像竹竿,不到一百斤,身高差不多一米七。虽然他只有初中学历,但吴秀莉觉得这个男生看起来很老实,一直笑眯眯的,给她印象不错。那时只是相识。

几年后,吴秀莉又在朋友家遇到了他。两人留了QQ,线上聊了几次,互相有点意思,便开始交往。但这段感情没有得到吴秀莉家人和朋友的支持。男方经济条件没有她们好,两人在交往时也经常吵架。吴秀莉想不清是因为什么争吵了,只记得三观不太合,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一次两人吵完架,妈妈发现吴秀莉在家哭。吴秀莉被骂了几句:现在还没结婚呢,就总是这样,那要是结婚了怎么办,我劝你最好不要。哥哥也看见过吴秀莉在哭,便打了电话给男方,聊完之后,哥哥过来对她说:唉,你们又没什么事,不要整天总这样,别老这个样子。

但吴秀莉那时很喜欢他。交往两年多后,两人在2012年结婚了。

过去几年,吴秀莉每天小心翼翼地在婆家生活。几年前,婆婆因为小渔“顶撞”自己,打了她。吴秀莉过来教育小渔,但婆婆认为她是“昧着良心教育”的,说她不能这样教育孩子,又指着她鼻子大骂。此时的丈夫坐在沙发上悠闲冲茶,“很多次他明明知道他妈在冤枉我,也不敢出声为我说半句话。”

小渔常被奶奶吼骂。上下楼碰面没及时打招呼,小渔会被问:你是谁,怎么没叫人,你是别人家的吗。有时小渔放学回来,进门就开始和爷爷奶奶讲话,但因为没有先叫“阿公阿嬷”,奶奶也没有搭理她。等小渔开口叫了声“阿嬷”,奶奶才说:你想起来叫我了啊,进门怎么没叫。

有时丈夫出去喝酒,到半夜才回来,第二天公婆也会怪到吴秀莉头上,说她放任他去喝酒,做老婆的有责任。有时丈夫在家比较晚睡,公婆也会说是她的责任。怀二胎时,吴秀莉和婆婆争过一次,“我说,我嫁过来后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你都不喜欢。她说,没错,我就是不喜欢。”

“还是没结婚好啊,爸妈疼,捧在手心里的宝,结婚后什么都要靠自己,没人疼没人关心,还得伺候别人。”吴秀莉说。

大专时,吴秀莉读的是外贸英语专业,毕业后在汕头做了几年公司文职人员。“我在外面上班的时候,觉得还是不结婚好。外面的人总是等到三十多岁再结婚。”在这里,他们用“外面”来称呼小镇以外的任何城市。

过去几年,吴秀莉常常被气哭。她在心里爆发过很多次离婚的念头,也和丈夫提过几次,但他不肯答应。那时她每天外出上班,在家和公婆相处的时间实际上并不算长。如今生下阿雯后,吴秀莉在家待上了最长的一段无业生活。她从来没有和公婆相处得如此频繁密集,矛盾愈来愈深。

但吴秀莉相信,不是每个人婚后都不幸福,只是她自己命不好,没有嫁对人。“这是我命的问题......遇到好的家庭,丈夫疼,公婆疼,就万事OK了。”吴秀莉觉得,如果婆家对她好,她是不会后悔的。“跟着好的人,那就好。跟着不好的,那确实会后悔的。”

尾声

九月初,吴秀莉的公公生病,婆婆、丈夫陪他去了广州住院,留下她和两个孩子在家。

婆家人不在身边,吴秀莉感觉自己自由得不得了,“这点是我做梦都会笑醒的,不用每天战战兢兢的,不用看脸色,想干嘛就干嘛。”

只是,这段时间阿雯身体不舒服,吴秀莉更忙碌了。准备去煮饭洗菜的时候,阿雯就抱着她大腿一直哭。洗碗时也是这样,洗澡更无法安心。那天她进去洗澡后,两姐妹都在厕所门外大哭。原本小渔只是想哄阿雯,可阿雯一直哭,哄不安静,小渔便也跟着哭,一边拍打厕所门,问吴秀莉洗好了没。

好几次她累到没吃午饭,身体疲惫,也没有胃口。那些夜里,她也没能好好睡上一觉。上周她突发胃痛,半夜十二点多,连忙去医院看急诊。

“有时好想把她们塞回肚子去。但看到某些可爱瞬间,又觉得辛苦一点,是为了她们。”吴秀莉说。

家里人还是希望她再生个男孩。前段时间,吴秀莉的公公向她提起,有朋友发来了一张清宫图,一张可以根据女性年龄、受孕月份来推算胎儿性别的表格。“他说,我属牛的,明年什么时候怀孕就会是男的,说要转发给我。”吴秀莉苦笑。

“我说好,我保存起来。”

应受访者要求,吴秀莉、小渔、阿雯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