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热榜 ( ) • 2022-11-18 14:38
高林的回答

要评价普鲁斯特和他的作品,我觉得一个非常关键的切入点是“时运”或者说“时势”。

“时势造英雄”的观点在我们的观念里比较流行的,但这里的英雄往往是政治性和军事性的。对思想家、艺术家、作家我们往往不会从这个角度去观察,不但不会觉得他们是时代的产物,反而倾向于相信他们是改变时代的人。我们更愿意从文本去归纳他们的思想然后再去观察他们的思想又影响到了ABCD。

但事实上如果我们从时代出发去观察普鲁斯特就会发现他是一个非常具有时代特色的人。而且这种时代特色体现在很多方面。

比如说一个最接近我们的例子就是阅读普鲁斯特本身。《追忆似水年华》这本书在我们今天的读者眼中自带光环的,或者说是自带“经典”头衔的。但是有多少人真正看完了这本大书呢?反正我没看完,我认识的人里也只有一个看完了,看的还是漫画版。

为什么普鲁斯特这么有名,而且严格的说他只有《追忆似水年华》这一部作品,大家还看不完呢?

其实不单单是我们看不完,安德烈·纪德当年就懒得看,1913年普鲁斯特把《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的手稿寄给《新法兰西评论》的时候,纪德毫不犹豫的就给拒了。再早一些年让·洛兰评论普鲁斯特的《欢乐与时日》的时候说“那不过是些关于优雅与享乐的琐碎小事!”

作为一个著名作家而且忙于参与政治议题的纪德没有意识到《追忆似水年华》的妙处。作为不太著名的作者、忙着参与政治议题的让·洛兰也意识到不到普鲁斯特作品的美好。

同样的1913年普鲁斯特自费出版了《追忆似水年华》之后寄了一本日后力挺他得龚古尔奖的大评论家莱昂·都德,莱昂·都德还戏访《在斯万家那边》的标题,给普鲁斯特回了一封“来自莱昂·都德那边”的电报,但事实上这位文坛大佬、兼法兰西祖国同盟的领袖,也没有花时间看《追忆似水年华》。

《追忆似水年华》的一篇严肃的分析性书评发表在《费加罗报》上,这篇文章可能是“普鲁斯特研究”的开端和起点。但这篇称赞《在斯万家那边》为“一部迷人的小书”的文章是谁写的呢?是普鲁斯特自己。

普鲁斯特为了推动自己书的销售,不但要花钱买通媒体给《追忆似水年华》发表评论,这篇书评普鲁斯特的老朋友、《费加罗报》的总编辑卡尔梅特收了普鲁斯特一千法郎,书评本身还得普鲁斯特自己写!

也就是说1913年《追忆似水年华》出版的时候,书本身是他自费出版的、书评是他花钱找朋友发表的。剩下没花钱的基本上都是骂他的。但比起批评更可怕的其实是沉默。《追忆似水年华》在出版的时候唯一轰动了的是巴黎上流社会,因为人们觉得普鲁斯特这个职业社交家、信谣传谣的八卦收集者、“社会新闻撰稿人”、“把我们都写进他的书里去了!”所以书出了之后大家都偷着买了一本,确定倒霉的是夏尔·哈斯之后就扔在一边了。

所以对普鲁斯特来说1913年是灾难之年,为了宣传自己的书普鲁斯特花了几千法郎,为了给自己的小助理报飞行学校还花了一千法郎,为了给小助理买飞机又花了两万多法郎。但小助理却不辞而别,更糟糕的是在回心转意之前就飞机失事淹死在海里了。

1913年普鲁斯特的处女座石沉大海、爱情也即将石沉大海!

不过到1914年普鲁斯特时来运转,虽然他的老朋友也是他在媒体上最重要的门路卡尔梅特被卡约夫人一枪崩了。但纪德找上门来了!看看这两个人的通信集是很有意思的,第一封信里普鲁斯特就在拐弯抹角的跟纪德说“我不是右翼!我在《费加罗报》上发文章只是因为我认识卡尔梅特、但他已经死了!以此来讨好很左的纪德。

但即便如此,1919年第二卷出版的时候,有了《新法兰西评论》撑腰、有了纪德、加斯东·加利玛、莱昂·都德站台。法朗士还是表示“生命太短!普鲁斯特太长!”也就是说即使对同时代的法国作家来说阅读普鲁斯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不是一件让人乐在其中的事。这是为什么呢?

要讨论这个问题,我们有一个好办法,那就是看看1913年到底是什么人第一时间发现了普鲁斯特的好!

这样的人我们能找到好几个。比如里尔克就是第一批认真阅读《在斯万家那边》并且赞不绝口的人。再比如霍夫曼施塔尔也是最早在维也纳传播普鲁斯特的。这两个人有什么共同点呢!其实没什么共同点,除了他们都是犹太人、都是敕封贵族的犹太人之外似乎就没什么共同点了。

但事实上如果我们再多花点时间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这两个人还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至少是1913年这个时间节点上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俩都很闲。

里尔克就不用说了,他从德意志跑到西班牙,从西班牙跑到巴黎,从巴黎跑到黑森林,每天按时按点给自己的女朋友们写信报告自己“牙疼”、“这鬼地方太冷”或者“这鬼地方太热”、“我神经痛”、然后抽时间跟慕名而来的姑娘谈恋爱。这位诗人在1913年真的很闲,别的时候也差不多。

那霍夫曼斯塔尔呢?他也是诗人而且这时候立志要干点大事,要跟颓废文学划清界限。但他的这种雄心壮志背后是竞争者的威胁。他有点不以为然的施尼茨勒这时候开始红了,他很不舒服。跟他一样少年成名的茨威格跳出来,这让他更不舒服。他和理查德·瓦格纳的合作开始出现问题,这也让他不太舒服。于是两个郁郁寡欢的诗人同时意识到了普鲁斯特的好。

但霍夫曼施塔尔的好朋友哈利凯斯勒,1913年花了大把时间泡在巴黎,还跟普鲁斯特一起吃饭,却没有意识到这位作家写了一本惊天动地的书。为什么?因为凯斯勒太忙了。他每天都排得满满的,所以他没时间去感受《追忆似水年华》的好。

这就给我们理解其他人的反应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参照。那些忙忙碌碌、踌躇满志的人,往往是理解不了普鲁斯特的好处的。纪德如此、莱昂·都德如此、法朗士也是如此。纪德是评审委员会的一员,他亲手把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给拒了,然后在其他人的强烈要求之下把普鲁斯特的书当工作来看,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巨大的错误。

那么这又说明了什么呢?那就是普鲁斯特的作品是高度挑挑选读者的。它需要读者有耐心、它需要读者去体会,它需要读者以一种舒缓的、安宁的贵族气的节奏去阅读。这是同时代的人们接受不了它的重要原因。其实也是我们看不下去的重要原因。

1913年的法国是一个高度撕裂的社会,一方面整整一个阶级已经被排斥在权力之外,而且这个阶级还是以“统治”为天职的贵族。他们失去了权力很快也会失去财富,他们假装一切都还停留在过去,让自己慢慢变成标本。

另一方面是巴黎与外省的撕裂,巴黎在去工业化,莫奈笔下的巴黎郊区是充斥着蒸汽机车、运煤船的世界,在更远的地方法国也在跟上时代的脚步。只不过到1913年这种工业的步伐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艰难。

相比之下巴黎却变得越来越梦幻。当德国在重工业方面把法国甩在身后的时候,巴黎正在成为“十九世纪之都”伦敦人、每个周末都会奔向巴黎,德意志、意大利、西班牙、俄罗斯的有钱人、收藏家、艺术家也都奔向巴黎。

跟停滞的、沉闷的外省相比,“花都巴黎”在奔涌向前,巴黎成了一个巨大的市场,第三共和国在这个市场里出售美丽而昂贵的艺术。从这个意义上说巴黎也是一座大剧场,从外省来的创造者们在这出永不落幕的大戏里真的可以功成名就。这是属于莫泊桑、左拉、都德、巴雷斯、纪德、法朗士这样的人的人的舞台。

但却不是普鲁斯特的舞台!普鲁斯特属于那个悬在空中与世隔绝仿佛往日重来的阶层,虽然他父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新人,也是坚定的共和派。但普鲁斯特却是奥尔良派,他喜欢那个节奏更慢、更漫无目的的群体。他用那个阶层的节奏写作,纪德就把他退稿了!

这就是时代在普鲁士斯特身上打下的第一个烙印。但这个古老的烙印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之前的二十年大家不喜欢普鲁斯特。因为之前的二十年我们的生活滚滚向前。每个人有可能知道普鲁斯特、并且认真考虑要不要去读《追忆似水年华》的人、多多少少都是局部的纪德、或者小数点后边一个零或者几个零的纪德。具体是哪种取决于你觉得等比缩小的纪德和局部的纪德那个来的好些!

我们当然也接受不了普鲁斯特!两千多页,从小时候辗转反侧开始!为什么我不去看点更重要的书?这个问题还有一个版本是“为什么我不去干点更重要的事?

这个问题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普鲁斯特的影响在渐渐变大,因为近两年多三年,我们意识到“好像也没那么多更重要的事可干”,蹲在家里大眼瞪小眼的时候“《追忆似水年华》了解一下?”的声音就变得好听多了!

但这只是普鲁斯特与时代的关系的一个小小的开头,普鲁斯特和他的《追忆似水年华》跟时代之间的关系比这个要紧密的多!所以一如既往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