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 - 好新闻,无止境 ( ) • 2023-01-30 00:10

滚烫的热水冲入杯中,热气升腾,卷揉成细绳状的叶片在水中舒展。茶汤渐渐透出琥珀色,氤氲出醇厚香气。


表哥张楠娴熟地用食指抵着杯盖顶,拇指中指捏着盖碗的沿儿,将茶汤倒入公道杯中。春节里,搞卫生、拎着新茶拜访亲友,一天忙活下来,临近傍晚,张楠才有时间坐在茶桌前泡上一壶热茶。


我的家乡是福建武夷山,因茶闻名。


我和我的表哥张楠一起在这长大。高中毕业后,我们有了截然不同的生活轨迹。我向往大城市的生活:上海、伦敦、北京。而张楠在大学毕业后回到了武夷山,师从大红袍制作技艺传承人。从茶叶学徒做起,一步步经营起他的茶叶事业。如今他渐渐能独当一面,成为儿时人们口中流传的“做茶师傅”。


这些年,茶不仅成了我们兄妹俩的联结,也成了我和家乡的联结。


‍‍‍‍武夷山的茶山,因有“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的特质土壤,尤其适合茶叶生长。新京报记者 周思雅 摄



我所在的小城年轻人大抵分为两种。靠读书考上小城外的大学,去往其他城市发展;留在小城,做些小生意,或学着做茶卖茶。


表哥属于后者。我的姨父开着一家纺织厂,姨妈在家中操持家务,大哥则帮着姨父一起管理厂子,表哥张楠是家中次子。考上大学后,他在大哥的建议下报考了福建省内一所大学的茶叶专业。他对此没意见:“学了茶叶,在武夷山也多条出路。”


我的家乡武夷山,是中国四大“世界自然与文化双遗产地”之一。但更为人熟知的,是家乡的茶,大红袍、正山小种、金骏眉等名茶都发源于此。历史上武夷茶是帝王的贡茶。17世纪,武夷茶开始外销海外,欧洲人称之为“中国茶”。


在武夷山,喝茶就像喝水一样寻常。武夷山人平日最爱喝“肉桂”“水仙”。“肉桂”香气出众,“水仙”则茶汤清隽悠长,是武夷岩茶里头最出名的两个品种。“武夷岩茶”因茶树多长在岩石边,被称之为“岩茶”。


起初,周围人以为表哥会去经营父亲的纺织厂,但他不适应纺织厂的工作,只做了半年就离开了。


“人年轻的时候总要学点手艺。”大学里学的茶叶制作和茶山管理,都和绿茶相关,面对家乡的乌龙茶,张楠还是一块白板。通过父亲的人脉,他找到一位武夷山颇为出名的大红袍制作技艺传承人,向他拜师学艺。


提到武夷山,人们最先想到的就是大红袍。它被称为岩茶中的极品,制作工艺复杂,国务院、文化部公布的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大红袍的制作工艺就名列其中。


第一年,说是学做茶,张楠却没碰着茶叶。师傅的茶叶珍贵且量少,不轻易让新学徒上手,张楠便只能在一旁看,扫地、扛茶叶袋,打打下手。


直到第二年,张楠才开始上手做茶。


一开始,师傅教做茶的“公式”。每一步的工序如何,温度多高,师傅给的公式里都有大致标准。但真正上手后,张楠才发现做茶不是工厂的流水线作业,光靠理论知识远远不够。


张楠觉得艰辛,又说,“这也是人必经的过程。”


每年4月是武夷岩茶的采摘季。做茶人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休生养息,为的是4月做茶季开始后的连轴转。


做青间每年最忙碌的是四月,春节期间机器都闲置着。新京报记者 周思雅 摄


做茶就像雕刻一件工艺品。“一泡茶好不好,从做青时便定下了。”这是张楠学茶时获得的经验。茶叶从山上采摘下来,是茶青状态,要经历萎凋、摇青、做青、炒青、揉捻、烘焙、拣剔、归堆、复焙这几个过程。每个过程都与茶最终的滋味息息相关。


他还告诉我,做茶的原理是“走水”,是把茶叶的水分从叶片里“赶”出去,让香气留下来。“摇青发酵、炒青、揉捻、炭火烘焙,都是让水分从叶面散发出去,这样能把茶叶的香气从枝干里提取出来。”


做青时,张楠抓起一把茶青凑近一闻,有湿润青味、香气清楚,便是好青。他说,茶青阶段最重要的是“均匀”。摇青时要均匀,走水要均匀,茶叶最后的香气才能饱满。这意味着做青期间,机器在转,人也不能闲着,他得不停在机器旁翻拣茶叶。“若是茶叶做工不均匀,茶汤没有滋味感,品起来也苦涩。”


做青若是做得好,叶片呈“绿叶红镶边”。一条清晰的红线镶在茶叶边缘,有经验的做茶师傅一看,便知此茶为上品。


做青时,茶叶摆在水筛上“走水”。受访者供图



张楠学茶,一开始并不被看好。他到师傅厂里学茶,大家都叫他“张二少”。做茶辛苦,很多慕名而来的人学上一两年,挂个“大红袍制作技艺传承人徒弟”的招牌,便自己做茶卖茶去了。有人说,张楠这样的“公子哥”是待不了一年的。


没想到张楠一待就是五年。最脏的鱼塘他总是主动去洗。每进一次做青房,他都要用扫把扫净掉落在地上的碎屑。“地都扫不好,还做什么茶?”这是师傅教他的。


焙茶是最累的阶段。每焙一次茶,前后至少要12个小时。张楠要守在焙茶房外,每半个小时进去翻一次茶。焙茶房内的温度高,有时能达到五六十摄氏度。人在里头只需待上一分钟,全身便被汗浸透。为了把控茶叶的品质,每隔一段时间,张楠要从高温的茶堆里取一把茶叶冲泡,确定茶汤的滋味。


做青时,表哥张楠在翻拣机器里的茶叶。受访者供图


茶叶产量大时,几天下来,张楠几乎无休。


茶也成了张楠和家人为数不多的谈资。张楠在家人面前不健谈,大部分时间里他只做不说。在厂里学了哪些手艺,发生了什么趣事,他不和家人聊起。只有做出一泡自认不错的好茶,他才带回家给家人品尝,“我做的,你们喝喝。”


我从北京归家的第二天,就来找表哥喝茶。他有泡新制的肉桂要我尝尝。


高中毕业后,我很少待在武夷山,和表哥见面的机会也少。


表哥大我两岁,儿时我们总在一块玩。武夷山不大,购物街只有两三条。我的童年记忆里,整个城区只有一家老旧的电影院,没有肯德基和麦当劳,大街小巷都是各类小吃脏摊。夏天,我俩就站在小卖部生锈的卷帘门前,吹着绿色老式电风扇吃棒冰。


记忆里更多的场景是和茶有关的。武夷山人走门串户,身上必定带着几泡茶叶。家家有一套功夫茶具,木质的茶盘雕琢各式花纹。坐到桌前,便拿出茶叶来“斗一斗”。


春节期间,我来找表哥张楠喝茶,他正在泡新制的肉桂。新京报记者 周思雅 摄


“列易搭(来喝茶)”,是武夷山人与人打交道的方式。


开水冲入杯中,第一波香气先冲上杯盖的弧顶。掀起杯盖细嗅一嗅,好的茶叶香气足,能闻见各类兰花、梅花等花香,或是木质味、青苔味、粽叶味。我常听做茶人说起,武夷山的茶叶味道多至上百种,鲜少有人能品尽。


武夷山人喝茶惯喝热的。一口杯的滚烫茶汤,得细啜上好几口,还得喝出声响来,“簌——”,才能体现自己在认真品茶。武夷山的乌龙茶汤与其他茶系不同,入口后,有细微苦感,落入舌苔便很快泛起阵阵甘甜——这是做茶人常说的“回甘”。而后舌头两侧不断生出口水来,这是“生津”。茶叶越好,生津便越多。喝见底后,还要细闻杯底,茶汤留下了温热香气,品起来又是另一番滋味。


泡茶用的水也有讲究。山泉水泡起茶来最甜,入口润滑。有人会特意驱车到山里,接岩石壁上滴下来的泉水,蓄满一桶,只为泡上一壶茶。


小时候,我们跟着大人们喝茶,常常装出一副懂茶的样子。学着大人入口时含着茶汤,刻意发出吸食的声音,随后赞叹,“好喝!”再大了点,学会抿抿嘴,说“这茶有回甘”。大人常常会夸,“小孩会喝茶。”


后来,我渐渐懂得茶叶的精深,自认学到的茶知识浅薄,故常常和人对坐饮茶时品而不语。



我问表哥,武夷山人为什么爱喝茶,表哥的回答是“习惯”。家里人常常说,自己如果两三天不喝茶,就会“浑身不舒服”。


他的大师傅们做了一辈子茶,总有些精深的理解。但现在表哥的眼里,茶是安家立业的手艺。


他去年结了婚,经营着自己的茶企,他说,“还在起步阶段,不担心那些(生意),就看茶做得好不好。”


表哥张楠在茶厂里检查机器的运作情况。新京报记者 周思雅 摄


家人们常说,表哥还像个小孩,没长大。表哥不这么觉得,“成了家,身上就有了责任。”


这些年,武夷山也在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马路不断在翻新,从泥地变成了水泥地,又从水泥地变成宽阔的柏油路。武夷山茶越来越出名,栽种茶的山头便也越来越多,山间的茶叶厂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


小时候,我和表哥常在家楼下的沙地玩耍,用玻璃珠在沙地上按出一个个浅浅的坑,再轮流将珠子弹入坑内。如今,过去荒芜的地长出了高楼,路上行驶的汽车越来越多,一个个童年玩耍的沙地也被翻新,成了停车场。


我长得越来越高,小城变得越来越小。我和表哥的生活轨迹渐渐分离,我离开武夷山,身上带着表哥做的茶。表哥留在武夷山,生活围着茶转。


家乡和远方,只能选其一。这些年,每当别人问起我家在哪,我答“福建武夷山”,对方便会接上“大红袍”。像是对上了“接头暗号”。


从小我只听说武夷山茶出名。听做茶人说起,武夷山的红茶“正山小种”“金骏眉”远销海外,甚至专供英国皇室享用。长大后我才知道,英国人惯喝的伯爵茶、英式早茶,也都是武夷红茶拼配而成。


无论走到哪,我的行李箱里总是揣着一整套茶具。开水冲出茶叶的香气,是我每天和家乡奇妙的联结。


姨妈也曾让表哥去大城市闯闯,表哥不愿意。他身边的朋友都留在了武夷山,有的做点小生意,有的在机关单位里谋个职位。有时电话响起,即便是深夜,几个朋友也要聚在烧烤街上,喝着啤酒,聊聊最新的电竞比赛。


他和我说,做茶是一门活到老学到老的手艺活,自己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想把茶做好,“在武夷山就挺好。”


新京报记者 周思雅  编辑 陈晓舒  校对 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