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鑫宇请给心理指导师五分钟》一文为什么引起了争议?对青少年更好的心理指导应该是怎样的?

2号上午,经过106天搜救之后,官方通报:“胡鑫宇系自缢身亡”。他在录音中说,“自己曾想跳楼,但真的站到这里,反倒有点紧张。不为什么,只是觉得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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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家觉得无法理解这封信为什么会这么写,是因为你以为这封信是写给与胡鑫宇一样身处抑郁状态、存在自杀倾向的青少年看的;

其实不然,这封信是写给胡鑫宇们的父母、亲属、老师和学校的领导们看的;

是写给那些会说“小小年纪,没经过风浪,吃饱穿暖,有什么好抑郁的”的人看的;

是写给那些宣称“现在的孩子真脆弱,一点点风浪都受不了,哪像我们当时……”的人看的;

是写给那些说着“这孩子真自私,你父母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死了对得起你父母吗”的人看的;

是写给那些以为“父母是世界最爱你的人,所以父母做得都是为你好,一定不会害你”的人看的;

这封信所做的,其实是发出以上这些人群的心声,替他们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和声音,而不是探讨如何挽救走在自杀边缘的儿童、少年、青年甚至中老年们。

因为它没有共情、没有理解、没有接纳、没有包容,有的只有重复、强调和灌输那些深入不少人心的、充满了居高临下、自我感动和自我陶醉的说教和片汤话。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在知乎、在其他平台看到的都是对这封信的批评之声,但在朋友圈里,却有一些年长的亲戚和师长加上大拇指转发、点赞。

因为这封信写得正是他们的心里话。

很遗憾,在我们的家庭、在我们的职场、在我们的公共空间,有不少掌握着话语权、掌握着资源分配权力、掌握着发声渠道的人,正怀着一样的想法。

这就是为什么一封你我理解不了的信,会在主流媒体渠道,出现在你我的面前。

要我说,这样的一封信能被写出来,并非有多么的不合理。

它的出现恰恰以一个非常合理的方式告诉我们这个世界的复杂性,让我们知道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你我一样,在任何事情的面前都是有着想法截然不同的两群乃至更多个群体存在的。

但它激起的千层争议浪花也恰恰告诉我,和胡鑫宇、和你我一样承受着相似压力乃至绝望感的人是很多的,怀着理解、共情、宽悯之心的人是更多的,那些摆脱了令自己窒息的处境、摆脱了这种绝望和孤独感、重塑了属于自己新生活的人也是有很多的,你我都并不孤单。

这才是这个世界值得我们走出来看看、值得留恋的地方。

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有我们走出包裹着自己的窒息环境,我们才有可能知道这些。很多悲剧的发生,就是因为身处其中的人还没来得及看到外面的阳光和空气就已经窒息。

好的心理咨询师,应该是帮助被窒息环境包裹的人看到外面的阳光和空气,而不是让自己也成为这种窒息感的一部分。

文章通篇都是在用“我要告诉你,你错了,你不能那么做”的逻辑,这严重违背了危机干预“先处理情绪,后处理问题,平等合作”的基本原则。

轻则让人觉得作者高高在上,何不食肉糜,严重的甚至会造成继发创伤。关键是作者毕竟又懂一些心理学,这种“权威”身份会让受助者在被灌输价值观时更加难以为自己辩护,这反而会导致伤害超级加倍。

悲观厌世之人真正厌恶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无能糟糕的自己”,真正敌视世界的人会报复社会而不是自残。

悲观厌世的真实逻辑是:

【这是一个无能怪异的我无法适应的世界,别人都适应得很好,欢声笑语不断,只有我在忍受羞耻、孤独、不安、焦虑等极致痛苦的折磨,这更加显得我无能糟糕。我不喜欢生活在这样的处境下,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受伤害。】

看懂了这个感受再看看文章那种“我要告诉你,你错了”的语言结构会造成什么继发伤害:

“你告诉我,应该克服那些负面情绪,出现那些情绪是我错了,这果然印证了我一直以来的判断,我就是脆弱无能,懒惰逃避,害怕吃苦,不负责任的糟糕小丑。

我曾努力试图从痛苦里挣扎出来,像别人那样正常生活,但我真的做不到,我真的尽力了啊!

你不是专家吗?为什么连你也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当面撕开我的遮羞布?我只是想躲一下呀,这也错了吗?

看来我是真的该死,只有死掉才能让所有人不再为我的无能而焦虑和不满,不用再为我的无能而费心了。

那我就去死,不再污染你们的眼睛了!这下你们满意了吧!”

对青少年的指导,最好是带着“我不懂”的心态去探讨,去进入每一个细节,看看那些痛苦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最忌讳“我是专家,我比你懂”的心态。

因为很可能我们说的大道理人家听得更多,懂得更多,但正是这些大道理没什么用才导致了痛苦的持续呀。

连专家也只有这些大道理,那不是更加容易让人悲观绝望吗?

下面是一段我认为更合适的危机干预流程:

“看得出来,你经历了很多,做了很多努力,但似乎一直都没法改善问题,这让你非常绝望。付出的努力得不到认可和回报也让你十分苦闷。

不过很多时候问题不能被解决,并不是因为我们蠢笨懒惰,更可能是一些误导和认知偏差让我们找错了问题的入口。

我曾经与许多和你有相似困境的人合作过,要是你愿意跟我聊聊,也许我们能一起找找真正的问题在哪?”

这段话的第一节,其实就是在共情。

人都是有求生欲的,任何一个走到极端的人一定都是经历了无数挣扎和绝望的,这些努力需要被人看到,需要有人从客观事实出发去让受助者感觉到“有人愿意相信我没有那么糟糕”。

同时这种信任与接纳的柔和态度也能更好地消除关系冲突,不会让人觉得“你就是单纯来说教和阻止我的,而不是真的来帮我的”。

情绪处理完了之后,抛出一个合作议题,建立一个基于合作的、相互尊重的工作关系,这一步做完后才能开始真正的认知挑战。

最后那一节里的“我与很多与你相似困境的人合作过”,虽然也有告诉对方“我是专业的,请相信我”的意味,但听上去更容易让受助者感觉到“原来还有很多人跟我一样,看来我并不是怪异蠢笨的,有些东西是我真的不知道的”。

而且这里与《请给我5分钟》这样的文章有一个细微但本质的区别:

“请给你5分钟,结果你给我说了一堆大道理,难道在你心里我就真的是蠢到连这些大道理都不懂了吗?”

“你让我一起来看看有什么是真不知道的,那可能有一些心理学上的专业知识我是真不知道,我曾经自己试过自学自救,但感觉太难了,也许这会是一个机会?”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所有心理咨询培训教材里都明确规定:咨询师给出的东西必须是心理学意义上的、客观的,不能去对受助者的价值观和其他方面进行评判和灌输。

只有足够客观和科学,才能让受助者自我厌恶的意念松动,然后才能进行反思,否则对方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甚至会攻击强行辩论的心理工作者。

受助者会觉得心理工作者只是在把自己当成一个工作任务,一种麻烦,其实内心始终是高高在上看不起自己的,就像其他人一样,踩着自己的尊严往上爬,用自己的蠢笨来衬托他们的优异。

一旦受助者觉得“你这个专家也和那些伤害我的人一样”,合作关系就破裂了,没有受助者的配合与积极参与,除非心理工作者有精神控制魔法能给对方洗脑,否则这个干预铁定要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