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平心而论,沙伊和解是美国退出中东下的时代趋势,但两国能选在北京跨出复交的关键一步,体现了中国对双方皆有一定影响力,而其基础自是原油市场带来的庞大贸易额。由此及彼,不少声音开始期待中国斡旋俄乌冲突,运用对俄罗斯、乌克兰的影响力,结束战火带来和平。

3月10日,伊朗及沙特阿拉伯(又称沙乌地阿拉伯、沙乌地)在北京宣布复交,结束两国长达7年的断交关系。

此一事件引发全球关注。一来伊朗、沙特多年不睦,不仅相互指责干涉内政,更在叙利亚、也门等战场上演了高强度的代理人冲突,即便近2年来双方斗争有所趋缓,外界仍未料到两国能顺利复交;二来中国在中东向来不积极参与政治事务,而是一心耕耘经济与基建合作,此次竟能进场斡旋域内两大强国复交,确让不少专家跌破眼镜。以3月10日当天的美国回应为例,华盛顿显然未能掌握此发展,即便其可能事前知晓沙伊官员赴华会商,却或不认为两国能够顺利复交。

平心而论,沙伊和解是美国退出中东下的时代趋势,但两国能选在北京跨出复交的关键一步,体现了中国对双方皆有一定影响力,而其基础自是原油市场带来的庞大贸易额。由此及彼,不少声音开始期待中国斡旋俄乌冲突,运用对俄罗斯、乌克兰的影响力,结束战火带来和平。中方此前也曾于战事一周年时发表「关于政治解决乌克兰危机的中国立场」,提出尊重各国主权、摒弃冷战思维、停火止战、启动和谈、解决人道危机等12点立场,被视作北京有意斡旋的迹象。

3月17日,中俄分别宣布,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将于3月20日至22日国事访问俄罗斯,会晤俄罗斯总统普京(Vladimir Putin,又译普丁或蒲亭),引发了外界对于中国斡旋角色的讨论。此前美媒亦曾引述消息人士报道,称习近平也拟与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Volodymyr Zelensky)视像通话,时间可能会在访俄罗斯晤普京行程后,「北京可能会在斡旋结束俄乌战争方面扮演更积极的角色」。

但从现实视角来看,尽管中国对俄乌皆有影响力,也始终主张劝和促谈,要在此一场域重现沙特伊朗的斡旋经验,还需满足两大条件。

习近平即将访俄:要复制沙特伊朗斡旋经验,中国需要什么条件?_1

注:卡塔尔位于英国的媒体《新阿拉伯人》(العربي الجديد‎)针对中国促成沙特伊朗复交进行报道,并以此幅漫画呈现中国融和平鸽、龙为一体的国家形象,龙角上两枚旗帜分别是沙特(左)与伊朗(右)国旗。(《新阿拉伯人》网站图片)

双方都要接受现实

首先,俄乌都须接受当下不完美的既成事实。沙特与伊朗的复交看似简单,实是两国经历漫长博弈、发现无法彻底击败对方后,被迫接受既成事实的结果。

对沙特来说,这一现实便是伊朗成功推进了「什叶新月」的战略包围。1979年伊斯兰革命后,伊朗先是渗入了黎巴嫩,借当地内战的混乱状态,培植起真主党这一离岸势力,成功在黎巴嫩占据了政治山头;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后,伊朗又大力动员当地什叶民兵,逐鹿萨达姆(Saddam Hussein)倒台后的真空,2011年美国正式宣布将从伊拉克撤军时,伊朗在伊拉克的影响力已创下近代以来新高,其支持的武装民兵更在2018年共组联盟,参与伊拉克全国大选,成为当年议会的第二大派别。

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发后,叙利亚、也门两大内战又给了伊朗「输出革命」的机会,其与沙特的地缘矛盾也由此急遽上升。一来,沙特等海湾国家多支持反阿萨德(Bashar al-Assad)政权的叛军,与支持叙利亚政府的伊朗针锋相对;二来,伊朗支持北也门的胡塞武装组织,同样与沙特等国支持的南也门政府相互敌对,胡塞武装更不时越境袭击沙特炼油设施,对后者构成了实质的安全威胁。

从沙特的视角来看,美国正在退出中东,过往的安全承诺日渐稀薄,对于胡塞武装的跨界袭击毫无办法。随着时间过去,其更发现自己已不可能通过代理人战争的方式,推翻阿萨德政权、促成南也门「武统」全境,故只能在认赔杀出的心态下面对现实,自2021年起着手缓和与伊朗的斗争烈度。如今沙特正式与伊朗复交,便是接受了后者「扩张有成」的既成事实:从黎巴嫩、叙利亚、伊拉克至也门,伊朗的势力深扎当地,对沙特形成了南北包围,甚至与海湾内部的卡塔尔有着特殊联系。

然而伊朗同样接受了既成事实,那便是其无法同时对抗美国与阿拉伯世界。在对外用兵上,伊朗确实相当骁勇,既为本土争取到了安全缓冲带,更可在地缘上牵制沙特,但美国发起的高强度制裁已严重扭曲其经济秩序,眼下核协议恢复无期、不满民怨屡屡催生大型示威,1979年以降的革命体制风雨飘摇,伊朗虽有大片地缘缓冲带,却无法阻止美国对神权政府的削弱与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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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在中国斡旋下,沙特阿拉伯代表、国务大臣、内阁成员、国家安全顾问艾班,伊朗代表、最高国家安全委员会秘书沙姆哈尼2023年3月10日与中国共同签署协议,沙伊同意恢复外交关系。图为11日德黑兰市面有售的报章,当中中共中央外事工作办公室主任王毅、艾班和沙姆哈尼的合照刊登在头版。

故对当今伊朗来说,其期待与沙特修复关系能带来三大经济收益:第一,推动也门战场巩固停火状态,伊朗当然不会放弃对胡塞武装的军事支持,但只要当地冲突烈度下降,其投入的资源成本便可降低;第二,争取富有的海湾国家前来投资伊朗,活络当地经济、创造就业岗位;第三,希望沙特等国支持核协议重启,缓解伊朗的制裁重担。此外,由于此次斡旋是由中国促成,伊朗或也在过程中争取到了中方的经贸投资、支持核协议重启的相关承诺,可算是与沙特复交的额外收益。

换言之,若沙特与伊朗皆不欲接受既成事实、选择继续决一死战,中国恐怕也没有机会斡旋。与此同理,俄罗斯与乌克兰要在此刻进入停火谈判,就必须面对各自本都无法接受的既成事实。

在乌克兰一方,不论最后损失多寡,是仅丧失克里米亚或是所有俄占地,其恐怕都必须接受领土难再统一的现实。基辅当然可以持续宣称对克里米亚、或其他俄占地拥有主权,世界上包括中国在内的绝大多数国家也将如此承认,乌克兰的领土完整将能在多处官方地图上呈现;但在现实世界中,其恐怕不能再寄望以军事行动实质收复各地,如果今年停火是其最高目标的话。当然是否让各俄占地举行联合国监管下的再次公投,或是与俄罗斯商谈同各俄占地建立特殊关系,应该都有一定谈判空间。

在俄罗斯一方,若要乌克兰「领土换和平」,其便不能期待乌克兰的「去纳粹化」与「去军事化」。前者意指乌克兰在可见未来内,都极难有亲俄势力的政治活动空间,即便泽连斯基下台,继任者恐怕也将持续主打反俄意识形态;后者则指乌克兰将与北约发生实质军事联系,不论其是否被正式纳入北约,已失去东部江山的乌克兰都将要求欧美的军事保护,避免再被俄罗斯进犯。但在这一场域,欧美未必会满足乌克兰的全部要求,而是可能将其当作谈判筹码,与俄罗斯进行利益交换,看看莫斯科愿以多少「诚意」换取乌克兰的「被中立」程度。

美国主导的军事援乌结构必须改变

而第二条件,便是美国主导的军事援乌结构必须改变,不论是美国促谈派成为主流,从而推动美国政府改易政策,由军事援乌转为见好就收,或是乌克兰决定自主谈判、或是欧洲决定与北京共同促谈,西方军事援乌三角中的美国、乌克兰、欧洲中,至少要有一方改变现行立场,中国的斡旋才有实现空间。

对比俄乌冲突与沙特伊朗斗争,两者有一关键差异,那便是美国的介入深浅。在沙特与伊朗的案例中,两国矛盾并非没有美国的推波助澜,但沙特本质上并非美国附庸,而是在石油美元结构下,选择与华盛顿结盟的利益之交,故面对美国转向印太、退出中东,其自会选择开展多极化的大国互动,既与土耳其、伊朗等域内大国缓和关系,更逐渐深化与中俄双方的经贸互动与合作。伊朗的反美立场便更不用提,美国基本上没有主导其政策走向的空间。

然而俄乌冲突的权力分布并非如此。首先,乌克兰并非沙特,不具备与美国结为利益之交的本钱,而是在战前被当作牵制俄罗斯的「准北约」前线,战争爆发后又被当成放血俄罗斯的牺牲品;欧洲则更多是被美国裹胁,在军事援乌上被迫一掏再掏,北溪管线爆炸后又被迫不能在官方声明中表露疑美立场,相当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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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022年9月27日,丹麦博恩霍尔姆岛(Bornholm)对开海域出现乱流,当局指事件可能与海底的天然气管道泄漏事件有关。

美国则是内部虽有促谈声音,却无法成为政治主流。2022年11月10日,美媒《纽约时报》便曾报道,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米利(Mark A. Milley)曾在一次内部会议上表示,乌克兰在冬季来临前取得的军事成果已达到美国的合理预期,眼下俄军正在为冬季做准备,短期之内战场难有根本性变化,恰好可为双边谈判提供机会之窗,且乌克兰可能无法持续获得军援支持,故建议乌方「见好就收」,同俄罗斯谈判以巩固收益。但这一主张遭到其他高级官员反对,认为急于和谈只会为俄方提供整备时间,沙利文(Jake Sullivan)更指出,若美国展现促谈姿态,将让俄罗斯产生以下认知,「只要战争拖得够久,急的将是美国」。

简言之,俄乌战争之所以持续久持,除了俄罗斯不愿停战外,乌克兰依附美国军援、欧洲被美国绑上抗俄战车、美国促谈派无法成为主流皆是关键,中国当然能对俄罗斯发挥影响力,却无法在美欧乌军援铁三角依旧牢固的情况下促成停战和谈,因为停战必然涉及以下两大关键问题:克里米亚与「公投入俄」四地的归属问题,以及乌克兰要以何种形式与北约互动、进而获得安全保障。上述问题即便乌克兰愿接受中国斡旋与俄罗斯谈判,却不可能完全不跟欧美当中任一方沟通;若中国提出比前述12点立场文件更具体的和谈方案,但没有明确主张俄军必须撤出乌克兰全境、又没有先跟欧美当中任一方取得共识,将容易陷入「逼乌克兰割地」的舆论劣势,即便欧美精英应也有人如此认为却不敢宣之于口。

而从眼下态势来看,美欧乌的军援铁三角并非没有改变空间。首先是美国一方,虽有不少分析嘲讽乌克兰正在成为俄罗斯的「当代阿富汗」,但由历史视角来看,美国的军事援乌政策,也在一定程度上重蹈了越南与中东的覆辙,即其内部早有声音主张见好就收,却受政治正确、派系博弈影响,逐渐走向歹戏拖棚的鸡肋情境,最后在无力改变当地战略态势、内部反战声浪汹涌、选举考量的四面楚歌下,勉强用现实主义话语狼狈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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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俄罗斯与乌克兰开战一周年前夕,美国总统拜登(Joe Biden)2023年2月20日突然现身乌克兰首都基辅(Kyiv),会晤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

如今的乌克兰正在重复上述套路:美国军援虽给了乌克兰苦撑力量,却不足以让其将俄军逐出领土,俄罗斯也没有因为战事久持而爆发颜色革命,美国内部则伴随2024年总统大选将近,渐有共和党政治精英呼吁「把资源用在美国本土」,例如特朗普(Donald Trump)与德桑蒂斯(Ron DeSantis)。在俄罗斯采取战时高压政治、堡垒经济体制,铁了心要打消耗战的态势下,拜登(Joe Biden)政府直面「如何退场」的压力愈发沉重,近来美国矽谷银行(又译硅谷银行,Silicon Valley Bank;SVB)的倒闭危机持续发酵,无疑会加剧上述辩论与张力,如此一来促谈派或有机会成为主流,规划停火谈判的相关流程,当然其考量重点还是止损美国颜面与民主党选情,以及如何在战后牵制俄罗斯,而不是乌克兰的国家利益与民生福祉。

至于乌克兰的自主谈判意识、欧洲的独立促谈力量,当然也有发挥空间,只是因为美国过于势大,其恐怕要在一定程度上「借力使力」。首先是乌克兰,由于内部反俄民意高涨,加上在两次颜色革命后,其已是被美国高度宰制的国家,要排除美国直接接受中国斡旋,恐怕在现实上相对困难,但若其展现出有意接受中国斡旋的姿态,则可能促使美国内部发生辩论,让华盛顿产生外交红利不能被中国尽数夺去、自己从头到尾都是被动的意识,在此状态下,美国促谈派可能有空间推动政府改变政策,下场与中国争夺促谈主导权,则乌克兰的谈判意志得以展现。

欧洲亦是此理,如若德法等国家表现出认可中国斡旋、并有意参与的姿态,可能会让美国产生「失去欧洲」的危机意识,从而改变其军事援乌的政策,下场争夺促谈主导权。当然欧洲比起乌克兰更有本钱直接加入中国发起的斡旋,借力使力的需求较小,而若欧洲跳过美国直接呼应中国斡旋,乌克兰借力使力的成功机率便更大,因为在针对俄占地归属、战后如何与北约互动上,欧洲国家也有一定话语权,且美国不会坐视自己从头到尾被排除在外。

当然,习近平访俄不会只与普京谈论乌克兰议题。以能源场域为例,中俄正在加快推进「中俄远东线路天然气管道专案」,俄罗斯政府已在1月30日公布通过远东线路对华输送天然气的政府间协议草案,其中提到中俄两国鼓励在远东线路的天然气贸易中多使用本国货币,显然有意试行卢布与人民币结算两国能源贸易的机制。此次习近平出访,除了在乌克兰战场军援俄罗斯这一红线不会触碰外,基本上中俄从货币、军事、经贸、能源、政治到远东开发等各场域的合作升级,都相当值得期待。俄乌战争虽涉多重议题、利益复杂,却必然要以谈判结束;不论中国的劝和促谈能发挥何种效果,中俄关系都将全方位递进,成为中国外交的重要核心,以及世界秩序多极化的重要支柱。

文章来源:香港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