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头条 ( ) • 2024-03-15 14:40

2024年2月10日,农历新年的大年初一,贾玲导演和主演的电影《热辣滚烫》上映。《热辣滚烫》翻拍自日本电影《百元之恋》并进行了本土化的改编。故事的主角杜乐莹在最开始的设定是一个32岁、未婚、无业、体重超标的「啃老宅女」。电影的前半部分展现了活在这些「失败」标签下的她遭遇的全方位恶意和挫折。随着故事推进,杜乐莹通过练习拳击减掉50多公斤,并在影片结尾站上比赛擂台,打了一场在判决上为输,但她认定自己「赢了一次」的比赛。

影如其名,上映11天,《热辣滚烫》的票房已经破30亿。与此同时,电影也在网络上获得了极好的口碑,各种鼓励和夸赞让电影的热度一再攀升。

本片的「女性视角」和「女性叙事」是被提及最多的优点,观众普遍认可这位女导演成功塑造了充满力量的女性形象。一部本土商业电影获得女性受众以及女性主义者几乎全方位的赞誉,或者至少是不忍批判,这在中文世界里是罕见的。

然而,随着舆论的发展,一些批评电影的声音出现,与支持者的意见形成两极分化——豆瓣页面下面有打一、二星的评论直呼其「烂片」,认为本片无论是人物还是剧情都「处于一个不及格的水平」。

走进影院观影,虽带着已经调整过的期待,但依然在观看《热辣滚烫》后感到被「重创」,甚至内心升起一股恨意——为何我们只能消费这样的文化产品?这篇文章不是为定下答案,而是为了提出问题,问我自己,也问不愿接受女性叙事和女性主义「到此为止」的朋友:

贾玲和《热辣滚烫》的成功透露了怎样的社会价值取向?尤其在网络上,杜乐莹的「逆袭」昭示了对女性叙事怎样的期待?票房飘红和大众热议等于真正的文化需求被满足了吗?一面倒的赞美和鼓励之余,中文世界是否还有勇气直面创作的局限,以及女性叙事正在被层层筛选的现实?女性主义还保有探讨公共议题的视野和空间吗?

贾玲的大幅减重与成功转型

在拍摄电影的一年多时间里,贾玲消失在公众视野中。电影面世前,贾玲的新形象更是被严格保密。2024年1月11日,贾玲发布微博为《热辣滚烫》的上映预热。她提到在过去一年里「成功减了50公斤」,并说「瘦了50公斤的我,现在只要和大家见面,就是对电影最好的宣传,可是我舍不得……」,希望网友能在电影里看到惊喜。这篇内容截至写稿时依然是贾玲的微博置顶。

虽然在电影宣发期间,贾玲反复表示电影并不是关于减肥,并强调主题是「爱自己」。但无论是电影本身呈现的叙事与画面效果、影片所营销的「卖点」,还是观众的注意力和舆论的话题,均主动被动地聚焦在了减肥这个元素上,这也是影片一个主要争议点。一些批评者质疑贾玲顺应并加强了主流审美对超重人士的污名化和歧视;「减肥」的行为也因此变得十分可疑——迎合主流审美观的身体改造,本质上和「爱自己」是矛盾的。

喜剧演员出身的贾玲,早期的作品主要是小品、相声和电视喜剧。在舞台上,她的「胖」和其喜剧形象是浑然一体的,她也常常用「胖」当做自嘲的笑点。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女性公众人物,贾玲也不可避免地处于大众对其外表的凝视之下。

2021的2月,贾玲导演的第一部电影《你好,李焕英》上映,那时的她还是一个公众眼中的「胖子」,因此宣发时从来都避不开外貌和体重的问题。当时她采取的是拿自己开玩笑的策略:在接受腾讯旗下的影视平台鹅斯卡采访中,她在被评论和长发沉腾越来越像时,说「那是我的荣幸,腾哥长发很帅的」;她也会主动说「我不允许他(陈赫)减肥,只有他陪我胖下去观众才发现不了我胖了。」

同一场采访里,贾玲被问及关于《你好,李焕英》的票房预期时说「破30亿就瘦成一道闪电」,随后仰头哈哈大笑。这段关于瘦身的问答最近被频繁地翻出来,成为为《热辣滚烫》造势的绝佳回响:贾玲赢得了过去的赌注。当「海口」变成「金口」,「瘦了50公斤」这肉眼可见的巨变无可辩驳地证明了她的诚实和努力。

其实大众对贾玲身材的凝视远早于《你好,李焕英》的走红。其中最为典型,甚至称得上「公开羞辱」程度的,是2015年春晚舞台上,贾玲参与演出的语言类小品《喜乐街》。一出场,她就被主持人调侃为「大龄剩女」。接下来的表演则开始用各种调侃把贾玲塑造为一个不美但爱参加选秀,除了爱吃一无是处的形象,其中歧视性言论的密集程度可以用「像机关枪一样」来形容。

《喜乐街》最为走红的梗莫过于瞿颖出场后「女神和女汉子」的并呈,在前者因窈窕迷人而在择偶市场上轻松胜出的对比之下,后者只能顺应这套规则下的刻板印象,把自我贬低和自我伤害包装进自我嘲讽。更讽刺的是,不知是为了顺应春晚的合家欢氛围,还是为了弥补前面庞大的歧视,小品以人人主动奉献、帮助贾玲「改造自己」,而贾玲则感动于「虽然我没钱没工作没男人但我有朋友」的荒诞落点收尾。

这个小品之后不乏嘘声,批判的火力直击贾玲,她被质疑侮辱和歧视女性。但同时,她也得到了顺应社会评判、并做出自我嘲讽的奖赏——在主流文化中以真诚、坦率、亲和、正能量的形象进一步立起来,成为数亿观众所熟知的国民级面孔。

有评论认为,她在成名路上接受的歧视,是为了「红」而交的「投名状」。早些年贾玲通过「自嘲」这样表面上大度体面,实则可能很伤自尊的方式,在国家级的舞台上赢得了一些名气。当然,笔者不能断言她自己对此是何感受,是否也存在所谓的「身材焦虑」。只能看到在《热辣滚烫》里,她的成功转型,以及人们的「刮目相看」伴随着其大幅度的减重和身材变化,颇有些一雪前耻的气势。

其实,《你好,李焕英》在当年上映后的短短一周内票房就超过了30亿,并最终突破54亿——在2023年《芭比》全球大热并超越这一数字前,贾玲是全球影史上单片票房最高的女导演。但与实实在在的商业成就相对的是,「瘦成闪电」的玩笑仿佛才是网友更乐于找贾玲翻的「旧帐」,并被拿出来以赞美为名完成对她的规训。这意味着,在作为一位成绩傲人的导演得到承认之前,贾玲仍旧被当作一位身材失范的女性看待。

《热辣滚烫》对超重人士的刻画很难说比《喜乐街》进步多少。比如剧中出现一位超重者的职业是扮弥勒佛与人合照,或表现减肥前的杜乐莹「懒」、整天睡大觉、翻身困难、游手好闲。情节上,影片也多次让观众以上帝视角看出男主对杜乐莹没有「性趣」来制造戏剧性,并借同事之口对杜乐莹说「男的约我们出去是为了办卡」。对超重人士习以为常的歧视被影片当作取之不尽的「哏源」,在大银幕上反覆出现。

此外,杜乐莹胖得没有由来——「肥胖」可能源于生理或心理疾病、边缘化的身份、社会的压力等等,影片里没有任何交代。而同样毫无来由的,是一个善良的老好人所遭遇的所有恶意,这正好和人们对「肥胖」的歧视所暗合,因此才变成她自己要去解决的问题——「肥胖」被内化、窄化成个人层面的问题,减肥则是「与自己的斗争」。至此,观众已很难想象杜乐莹拥有除减肥瘦身之外别的「爱自己」的路径,也很难期待本片能对肥胖的议题、对基于体重、身型和外表的社会偏见,及其作用机制提供可供反思的空间。

巨大热度的电影带来的影响力也是显著的——当身材超重的人回家过年时越发难以承受家人的目光,当家庭组团观影后亲友们仿佛得到通行证一样调侃家里的「胖子」;当封闭式减肥训练营开始拍摄家长以「学学贾玲」为由送「胖小孩」进营的短影片,当大量的年轻女性涌向拳馆买课,期待也能「变瘦变强」甚至找到自我时,指出《热辣滚烫》在立意和呈现上的不足是必要的。

演员绑架了角色却被捧上神坛

演员为了演戏而大幅度增重、减重的情况并不少见,但观众大多很清楚,银幕上的故事是虚构的,并不是现实,演员这么做是出于塑造情节、角色的专业性;而非通过角色来凸显自己的努力、营造自我感动,甚至将电影创作当成回应个人议程的工具。有很多评论指出这部电影更像是贾玲的「真人秀」,正是在表达对本末倒置的「创作」的不满。另一方面,因为贾玲和杜乐莹的人戏难分,使得人们忽略了影片所制造的「励志」、「逆袭」的神话,在现实中只不过是一场幻觉。

贾玲花一年时间全力以赴练习拳击,减掉了半个自己,练就清晰的肌肉线条,谁也不能否认,这样的成果需要通过多么决绝的毅力才能实现。但是,除开她个人的努力之外,这也是她和其团队在拍摄电影时的一大工作重心。

贾玲的减肥、塑形有着专业团队的协助,可以不上班地长时间密集训练,还有充足的资金支持,但杜乐莹这个角色却并不具备这些条件,她是一个从事体力劳动、在街头小餐馆打工的普通人,宅家十年首次独居,房租人民币1800,月薪才2500,而300元一节的拳击课远超她的消费能力。这些被展示却未被解释的经济帐,让角色的行事逻辑变得缺乏说服力。

真实、真诚,是常见的对《热辣滚烫》的赞美。然而如此简单的设定都不合理,本片的真实性何在?作为普通观众,比起被海报上的营销广告「你赢过吗?哪怕一次」的热血击中,更真实的情绪,难道不是基层打工者被「300一节,10节起卖」的售价刺痛吗?

有过健身经历的人不难想象,杜乐莹其实缺乏足够的时间、金钱、精力坚持高强度的训练,很可能一年到头体型也没什么改变,这样她还能改变对自己的看法和周围人的态度,实现「爱自己」的命题吗?脱离了真实的社会环境和人物背景的杜乐莹显得非常悬浮,似乎无法作为有主体性的角色立起来,只能作为贾玲的影子存在。

2月18日,贾玲在微博发布〈一切都来得及〉的歌曲MV。MV的开头前两分钟里,瘦身前的贾玲唱着「一切都来不及了」,同时穿插减重训练片段。中段则是瘦身后的贾玲改换台词唱「一切都来得及」,最后两个贾玲面对面互相鼓励并一起唱出「现在就爱自己」。

显然,这份MV至少提前一年就有策划、拍摄并被安排在了宣发计划中,并选在电影上映一周、最需要推热度时发布。MV拍的就像减肥小广告一样,不断将「before」与「after」的贾玲并呈来博眼球、炒热话题。在这样的操作下,贾玲强调本片「与减肥无关」并说自己是科学减重,在微博置顶「希望她们俩你们都能喜欢」的引导,都显得如此机敏,无非是既要营销效果最大化,又要避免留下话柄和引发争议。

〈一切都来得及〉的MV画面也让人联想起电影的高潮部分:杜乐莹上场比赛前从玻璃反光里看到了过去超重的自己,后者还竖起了大拇指。在如出一辙的手法里,贾玲和杜乐莹的边界一再被擦除,本就面目模糊的杜乐莹进一步和贾玲同化。演员站到了比角色更为台前的位置,沉浸在只关乎自己的热血浪漫中。

虽说演员和角色互相成就是很平常的现象,但演员自身的存在感盖过了角色会被认为是不专业的表现,而像本片这样,演员绑架了角色却被捧上神坛,着实令人不解。

从行销的角度看,不难发现,这种对自身和角色边界的模糊是有意为之。但这种模糊却让我们对电影的观感很容易受到道德绑架:当一个女性身体力行的超常努力和珍贵的自我价值被放置在前景,作品本身反而被架空,观众很难抛开贾玲本人去解读和评价电影,以致于负评也常常止步于「不忍批判」。

甚至在女性主义者眼中,批评可能会被一概而论地归纳为对贾玲本人、对女性角色、女性导演的攻击。笔者观察到很多影评,往往都会在开头先声明「并不针对贾玲」、「贾玲是好的」、「我也是女性」、「我支持女导演」,才能表达对电影的不同看法,这也未免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