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头条 ( ) • 2024-03-20 11:44

文|王大湿

3月1日是世界艾滋病零歧视日,然而一场“猎巫”的流量狂欢开始盯上了了一个互联网用药平台。在抖音、微博等平台陆续有人发布“你们用小程序搜hiv预防阻断2小时达”,而评论区则是:

“0人使用过,我的朋友圈很干净,感谢身边洁身自好的朋友。”

“1000个好友,有6个点过,真恐怖。”

李辉和她的微信公众号“李辉时空”是最先被“猎巫”的。

在短视频、各路社交媒体乃公众号里,充斥着高度相似的内容,备注上“神操作”、“小技巧”用以“测试你的朋友圈干净不干净”,就是打开微信搜索“李辉时空”,然后看有多少人在使用,这些内容的评论下面写着:

“有这种人在身边,太可怕了。”

“删了100多个好友,才把这三个人删掉。”

“0关注,我的朋友圈很干净。”

只需要通过互联网

就能就近得到药品

“很多人都在网上搜索到类似遭遇才来咨询的。”在艾滋病防治领域工作近二十年,李辉的公众号最多一天能接到超过800条咨询。“过去,公众对暴露前预防或者暴露后预防的概念是比较陌生的,从推广的角度出发,用预防性用药和紧急阻断的方式,(告诉大众)通过吃药就能预防艾滋病感染,对艾滋病疫情的控制有积极的作用。”

阿荣就是一个例子,他拿到紧急阻断药的过程可以说是一波三折。前一天晚上的“亲密接触”中,对方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摘下了安全套,觉察到不对劲的阿荣很快发现并立即叫停,他确定自己遭遇了高危性行为。

第二天早上,他问询另一位朋友,得到的答复是尽快服用紧急阻断药(PEP),朋友给出了必须在72小时内服用的时限。在电商APP搜索“艾滋病”加“阻断”,数百款相关的药品呈现在屏幕上,咨询卖家后,对方再三强调会用最快的物流发货,阿荣所在地并非一线城市,可是留给他的时间无法保证能在72小时内拿到药。

朋友告诉了阿荣另一种能够获得药物的途径,就是在公立医院里购买紧急阻断药。阿荣开始了一连串问讯,当地多家公立医院回复要么是“不清楚”,要么是不面向个人出售。最终,他辗转联系上当地的一家传染病医院,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旋即前往问诊。医生先对他的情况进行了详细的问询,在确认发生高危性行为后,医生开具了处方,拿着处方的阿荣进行一系列化验同时留存了血样,最终得以在事发20小时后拿到紧急阻断药。

艾滋病病毒感染的紧急阻断不是新概念,它的全称是暴露后预防疗法(Post-exposure prevention,缩写为PEP)。基于病毒在人体传播的原理,只要在扩散前阻断其在体内的传播,就能够使人体免于感染。虽然有72小时的自救时间,但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的推荐,在人体遭遇病毒的两小时内服用阻断药,是最为稳妥的途径,随着时间的延长,阻断的成功率会逐步下降。

与暴露后预防疗法类似,预防性用药(Pre-exposure prophylaxis,缩写为PrEP)同样是通过口服药物来提前避免艾滋病病毒感染的方法。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在其向全球的倡议中,把预防性用药和暴露后紧急阻断两种方法,作为2030年终结艾滋病的有效手段之一。

因为和艾滋病打交道的场合多了,李辉的名字被带上了某种标签,遭遇突如其来的流量之后,她淡淡地说:“习惯了。”另一方面,她认为:“其实这某种程度上来说,促进了公众对于预防艾滋病知识的关注和了解。”

2021年,首都医科大学联合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在北京市、深圳市和昆明市部分大学生群体中展开调查研究,问题涵盖艾滋病暴露后预防的知识知晓率。1022名研究对象中,对艾滋病防治知识知晓率为86.5%,而对紧急阻断(PEP)知识知晓率仅为26.6%。

根据《中国疾控中心周报》的数据,截至2021年底,中国当前共有105.3万人感染艾滋病病毒病毒,累计报告死亡35.1万人,因感染艾滋病造成的死亡人数,在法定报告传染病疫情死亡总数中排名第一。数据还显示,在我国艾滋病疫情传播当中,高危性行为是引起艾滋病疫情传播的最主要风险行为,异性性行为和男男同性性行为在艾滋病疫情传播占比为74.2%和23.3%。

2021年全国法定报告传染病发病死亡统计表(部分截图)

李辉坦言:“一些人对艾滋病是比较了解的,所以才会主动寻求相关服务,然而大众对艾滋病的态度仍然是模糊的。”一旦遇到潜在的感染风险,普通人由于缺少相关的知识,其身心健康都会遭遇巨大的挑战。

2017年,微博@中戏北电的帅哥们的ID发文称,一名浙传某专业大二学生(小A),在与同校的一名同学(小B)确立恋爱关系后,基于了解健康状况的目的,两人用自购的快检试剂分别进行艾滋病检测,结果小B的结果呈阳性,在不断地追问中,小B承认不久前已确诊感染艾滋病病毒。这件事令小A陷入了刺骨的恐惧和懊悔中,因为他们在一天前的“亲密接触”中没有使用安全套。

小A向周围人说出自己可能面临艾滋病病毒感染,医学专业的同学立即建议小A服用紧急阻断药,咨询当地医院被告知无法获得后,小A直奔上海,在一所定点医院内及时购买到了紧急阻断药,总共耗费超过5000元。微博发出后立即在网上收获大量的评论。该事件被命名为“浙传男生携带艾滋病病毒事件”,也是因此,中文互联网上开始出现关于“艾滋病阻断”的讨论。

同样是在2017年,微博@平凡的尤物先生的ID发文讲述朋友的遭遇,当事人称自己在泰国旅行时遭遇了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的性侵,文中写到:“事发后回到酒店洗了很久的澡,逐渐清醒后反应过来,自己有被艾滋病病毒感染的可能。”随后当事人在知乎上发文讲述了自己的遭遇,一名医学背景的知乎网友建议他立即寻求暴露后预防疗法。

当事人聊天记录

根据微博内容,当事人在事发8小时后即在当地私立医院购买到了紧急阻断药,而后当地警方介入调查确认嫌疑犯就是艾滋病病毒感染者。

国家卫生计生委早在2015年就已发布了《职业暴露感染艾滋病病毒处理程序规定》,规定针对医疗卫生人员及人民警察等因职业活动导致感染或可能感染艾滋病的情况,制定了对应的处置流程。按照规定,紧急阻断药属于处方药,只有处置艾滋病的定点医院才会备有相应的紧急阻断药,而通常这些定点医院数量有限,比如在人口超过2000万的北京地区,仅有包括地坛医院、佑安医院在内20家公立医院储存。

《中国艾滋病诊疗指南(2018版)》发布后,在有关艾滋病病毒暴露处理与预防阻断的内容当中,首次明确了基于非职业暴露情况下的自愿紧急阻断和预防性用药。“相比于过去,当下公立医院提供紧急阻断的药物在流程上已经简便了许多。”李辉说,对于借助药物预防艾滋病,她给出建议:“未来如果能用24小时药店售卖结合线上问诊,或者直接在当地最权威综合医院急诊设置暴露后阻断门诊,能大大方便有需要的人购买到相应的药品,特别是在一线城市以外的地区。”

互联网+医药正是改变个人寻求线下服务困难的境遇,只需要通过移动互联网,就能就近得到药品。

咨询与评估更为重要

而在“猎巫”行动中,似乎下一秒,病毒就会沿着网线传播。和“黑人留学生携带艾滋病”的谣言类似,在大数据和互联网的加持下,这些奔着下三路去的内容常常能得到巨量关注,而在流量背后,则是被放大的无知和恐惧。

根据北京大学和复旦大学联合发布的《中国人私生活质量调查》中的描述,“80后男性中,33.7%的人有过在线勾搭的经历”。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潘绥铭通过最近一次人口普查数据的研究发现,18-61岁的男性有13.6%曾经接受过商业性行为服务,比例最高的是25-29岁的男性,高达26.4%。试问,这是不是说明年轻人身边每四个人里就有一个“不干净”?

上世纪80年代艾滋病病毒尚未被证实前,美国民众只能从零星的报道中发现旧金山地区出现了不治之症,由于搞不清楚病因,媒体将其归咎为“同性恋癌”。这场疾病陆续夺走了百万美国人的生命,而他们当中的大部分其实是直人,就是因为当初的麻痹大意和甩锅心理,才失去了最好的防疫时机,这是血的教训。

在80年代感染的高峰,旧金山每年至少有5000人报告感染艾滋病,还有大量患者直到病发身亡才被证实感染。如今在人口超过800万的旧金山湾区,2021年艾滋病有多少新发感染呢?答案是160人,因为预防性用药和紧急阻断的服务铺开,大量的人免于疾病的感染。

从过去二十多年的研究经验来看,不论是紧急阻断药还是预防性用药,都被证实有安全、稳定的预防效果,已经在澳大利亚、加拿大、泰国、日本、英国、美国等多国推广应用。世界卫生组织(WHO)在2014年发布的《针对成人、青少年和儿童艾滋病病毒暴露后预防指南》中,对于紧急阻断药的具体种类和使用方法给出了明确化的建议和具体的操作流程。

按照世界卫生组织对成人艾滋病病毒紧急阻断的建议处方,需要替诺福韦加上拉米夫定(3TC)或者恩曲他滨(FTC)并加利托那韦增强洛匹那韦(LPV/r)为补充。对于10岁或者小于10岁的儿童采用齐多夫定(AZT)加拉米夫定(3TC)并加利托那韦增强洛匹那韦(LPV/r)为补充。

而2小时,是一个很重要的门槛。“因为紧急阻断有严格的时限,而大部分紧急阻断的需求都发生夜间。”阿明说到,他就职于公益机构,手机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关于紧急阻断的咨询。

“单纯依靠互联网的快速是不够的,还存在着一些盲区”。他在不久前遭遇过一个案例,患者在晚上觉察到自己发生高危性行为后,在外卖平台上搜索艾滋病阻断药,选了一个离自己距离近的卖家便下单了,离事发后不到2小时就吃上了阻断药。“这本来是积极的求医行为,但最后还是阻断失败了,商家只给他开了一个药,而不是指南中规范的三个药构成的组合,阻断效果大打折扣。”

“他在众多商家中选择了价格便宜的商家,并且和商家一再确认是阻断药,但最后还是因为商家的不专业而失去了宝贵的机会。”阿明说,随着需求的日益凸显,除了互联网企业,个体户乃至微商都进入到了紧急阻断药的销售当中,这会显著的增加用药的不确定性。“除了时间因素,价格因素也是影响紧急阻断药获取的关键。”

2020年,由吉利德生产的舒发泰被引进到国内,这种药物既能用于预防性用药也能用于紧急阻断。药物在刚刚上市的时候售价一瓶(30片)在2000元左右。舒发泰自2004年获批上市以来,已经为吉利德带来超过390亿美元的收入。之后随着专利保护到期,与其配方相同的仿制药开始在市面上流通,目前国内已经有四家药企在生产与舒发泰相似配方的药品,最便宜的价格不到300元。

在电商平台搜索“艾滋病阻断药”能出现大量结果,有些药品价格能相差千元以上。互联网药商一般会与线下的医生合作,要求顾客提交信息以便开具处方,但对于具体的用药指导和禁忌症,却无法给出有效的指导。

按照世卫组织的艾滋病病毒阻断流程,紧急阻断药需连续服用28天,并且建议在服药前后进行必要的身体检查,同时在服药后开始后的2、4、8月各进行一次艾滋病病毒检测,以确保阻断的效果。而这些咨询服务,互联网卖家同样难以提供。

他说:“很多人在寻求紧急阻断的境遇是非常狼狈的,这个人可能是主动或者被动地陷入到了一个状态,事实上不是每一个求询的个体都需要紧急阻断,所以有一个咨询和评估的过程非常重要。”

目前,在国家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官网,可以检索到《全国HIV暴露后预防门诊点信息一览表》,每一个省、市、区、直辖市都开设了应急门诊点,可以接受求寻。

一个明白无误的知识是,人体中只有四种体液(血液、精液、阴道分泌物和乳汁)能携带足够引起传播的病毒颗粒,跟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拥抱、共餐、亲吻都不会引起传播风险。此外,一个治疗成功的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当其体内的病毒载量处于检测不到的水平时,也不会引起传播风险。

就现今来看,预防艾滋病的知识传播力度还远远不够,而以所谓找寻“不干净”朋友圈为名煽动民粹,不但放大了歧视和刻板印象,更重要的是,还会让人因羞耻感而不敢或不能及时地获取服务,从而错失了抵御疾病的机会。

人类的敌人是病毒,而不是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