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讯-虎嗅网 ( ) • 2024-03-28 09:19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夏阿怪,编辑:谭山山,题图来源:夏阿怪 摄

本文讲述了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文艺青年远子如今在合川定居的生活。他在合川工作和生活的经历让他重新思考教育、婚姻、男女平等等问题。远子认为人类更适合生活在一个小地方,能够观察并思考生活的细节,但他也感受到了在合川生活的疏离感。文章探讨了小镇青年寻找落脚点的问题。

• 🏡 文艺青年远子定居合川,过上平静稳定的生活。

• 📚 他在合川的工作和家庭生活让他思考教育和婚姻等问题。

• 🌍 远子认为人类更适合生活在一个小地方,能够观察并思考生活的细节。

有不少读者是通过《写作十四年,我赚了十万块》这篇文章知道作家远子这个人的。

远子是湖北红安人,2010年从苏州大学哲学系毕业后,他去了北京。《写作十四年,我赚了十万块》讲述的就是他这些年来的工作及写作情况。

被演员任泉转发过的那篇讲述他在书店工作经历的《商场的地下王国》,间接推动他出版了第一本书《十七个远方》。“当时有不少媒体和记者找我采访,但他们大多只是想要听听一个‘蜗居’‘蚁族’——当年的流行词——的奋斗史,我却总是跟他们谈论鲁迅、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十七个远方》

远子著

九州出版社,2013-12

“两年后,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在工作与写作之间反复撕扯的生活,我对同代人的中庸与怯弱也越来越不满,便决定像波拉尼奥所说的那样,‘离开这帮人,去做一个真正的作家’。2018年年底,我和妻子一起,带着几十箱书,逃回了我的湖北老家……不过,我的选择正好切合了当时‘离开北上广’的热门话题,所以前后有三家杂志跑去我的老家采访我。”

我就是被“离开北上广”叙事吸引的人之一。2019年12月,我在红安第一次见到远子和他的家人。那时候,他和妻子、刚出生的孩子住在距离红安县城中心5公里的一个小区,房子是廉租房,年租金1800元。在这里,他翻译、写作,一家三口经历了疫情初期。

再后来,在朋友圈里,看到远子去了重庆。他在合川一所民办高校教创意写作,有了第二个孩子。今年年初,他出版了新书《光从哪里来》,所收录的四篇短篇小说,创作于他在红安的日子。

正如远子把小说集《白日漫游》视为“北漂生涯的总结与告别之作”,《光从哪里来》是他对红安生活的一场告别。几篇小说以“黄安”(即红安的原名)为牵引,一个个从小镇走出去的文学青年,在城市里游走一圈后回到老家,重新思考教育、爱情、婚姻、文学和阶级。在送给我的这本书的扉页上,远子写了这样一句话——“警惕所有劝我们留在原地的人”。

《光从哪里来》

远子著

重光relire/艺文志eons∣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2

“你去过江边吗?”

远子没有留在原地——虽然他笔下的人物设定和独白让人总以为那就是他。从蜗居北上广到离开北上广,他恰恰好地,又被卷入新的叙事热潮。他在新书里写道:“可问题是河又没有第三条岸,在城市和乡村都待不下去的我,到底还能去哪。”

这几年,有人去鹤岗买房,有人去大理做数字游民,有人去景德镇学手艺,有人干脆宣布退休了。自媒体在寻找“宜居城市”,小镇青年要的不过是一个落脚点。

远子来到了合川,他用了“定居”这个词。我带着一肚子的疑问来见他:为什么是合川?未来,还会离开这里吗?

我在他任教的学校门口和他碰面。他穿着黑色外套,背着黑色的双肩包,和三年前一样瘦。

在合川家里的远子。(图/夏阿怪 摄)

上午10点的创意写作课,讲文学中的“合理”。远子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马歇尔音箱,上课前,他给学生们放B站上“重塑雕像的权利”乐队的演出视频,但好像没有什么学生被吸引。远子让学生根据马克·夏加尔的《小镇之上》这幅画创作一个合理的故事,大多数学生的故事范本被“英雄救美”的叙事框住了。但能感受到,在课堂上想象力偶尔起舞,那是普通却依然充满魅力的时刻。

这所学校很大,学生也多。那个周五的下午6点,学校门口交叉的两条路直直地往外长,上面长满了餐厅和小摊,学生们同时出现,密密麻麻占领了这个片区。每次看到这种场景,远子都会想到一个词——“人力资源”。“我发现,其实很多人并不活在我们在网上看到的那个世界里,比如这里的10万个学生,对于互联网来说,他们就不存在。但是这个地方,就是有这么多人这样活着。”

远子也会接触到更为具体的学生。一名学生旷课两次被远子提醒,来上课后生气地跑来跟远子说:“老师你怎么不懂得换位思考呢?你读大学时就没有翘过课吗?睡觉、打游戏这些是我的刚需,你的文学根本不是我的刚需。” 

也有学生积极地和远子讨论文学,看完他写的《有福之人》后发来长长的笔记:“这种自我妥协真的算是一种有福吗?如果所有人都变成这样,那简直是太讽刺。不过远子老师我希望你可以永远保持自己内心的想法。我从没觉得远子老师只是教人写作的老师,我更希望的是你是一个作家。”

远子的创意写作课课件。(图/夏阿怪 摄)

在合川,我还见到了远子的同事。远子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让人有一种奇妙的游离感。他完美地嵌进了这个系统中,在散发着浓烈麻辣火锅味的包间里,让人嗅不到“作家远子”的味道。那天吃完火锅,我们又去旁边的酒吧里喝酒。酒吧里有点吵闹,一位老师从包里掏出了她的扩音话筒,大家笑着冲话筒讲话。后来实在太吵了,远子提议,不如去他家喝酒聊天。

远子的家在涪江边上,离学校不过几百米。“你去过江边吗?”远子问一位老师。“附近有江吗?”那位老师反问。

远子跟我说,很多学生在这里4年,都不知道有条涪江,有的人还将“涪(fu)”念作“陪”。他顺带说起余秀华那首《我爱你》,里面有一句“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他说:“学生都不知道稗子是什么,该如何理解这首诗?”

“你知道稗子是什么吗?”

“……我也不知道。”

“那咱们不是一个阶级的。”

流过合川城区的涪江。(图/远子 摄)

无法成为中产的小镇青年

远子的妻子瓶子对他说过:“我希望你这辈子不要在我面前再聊‘阶级’这两个字。”

这次没有见到瓶子。寒假过后,她决定带着两个孩子在红安再住一阵子。但家里处处能看到女主人的痕迹。这套100多平方米的住宅,所有的装修都是瓶子操持的。

除了客厅一整面墙的书架,远子的书房里还有两面墙的书。他白色的书桌靠着窗,可以看到外面的绿树。书房里摆着一把吉他、画册和画,书桌底下有一尊小小的鲁迅塑像。“放在台面上,鲁迅会让我感觉有点压力,所以放到了角落里。”

这些书大部分是从红安寄过来的。远子笑称,它们跟着他一路迁徙的运费,早就超过书本身的价值了。同合川的这套电梯房相比,红安的那间小房子显得拥挤而逼仄。那间房子里也有高高的书墙,但不知为何,它们和我记忆中的远子一样,是紧张的、严肃的、没有笑容的,像他小说里那些困惑、痛苦的年轻人一样。但这一次,我看见远子总是轻松地笑,淡定自若地从校园走到江边,从厨房走到客厅。

书桌下的鲁迅塑像。(图/夏阿怪 摄)

大学老师,作家,一套房子,一家四口,日常上课,偶尔去其他城市参加活动、接受采访——如果用这种方式去形容远子当下的生活,他就是一个成功的作家,过上了中产般的生活。有时候他和瓶子都会产生某种自我怀疑——“我真的配过这样的生活吗?”

相比于北京,合川足够稳定;相比于红安,合川又没那么封闭——这一切,像是某种理想的小城生活样本。

“但我不会买车的。”远子试图以此反抗标准的中产生活结构。这种稳定生活所带来的安全感,在远子这里显得轻飘飘的。“我可能一直活得比较抽象,好像不会把这种安全感当一回事。我总觉得外部环境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它横亘在我们所有人头上。虽然我的生活境况是变好了一点,但这种好是不堪一击的,外面如果再风吹草动一下,生活随时会一地鸡毛。”

“最近有一本书叫《我们从未中产过》,书里说,中产是一种意识形态,没有人能真正达到标准。因为中产作为一个阶层,应该有能力去保卫自己的财产和社会地位,但在真实社会中,他们很难保卫自己。”

就像远子在书里探讨的爱情那样,无论是在北京、在红安还是在合川,他始终保持对于外部和自己身上所背负的那种“城乡经验”的敏感。

“我们之间的矛盾归根结底来自城乡之间,这是许多和我们情形类似的恋人所不愿意承认的。我和所有进城的农村人一样,每天穿着干净的衣服,去星巴克谈文学和电影,在回忆中一点点漂白自己的出身。时间一长,就真的以为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却没想到,我们的祖先早就把我们的一切烙上了农民印。

“农民的繁衍更像是细胞分裂,除非基因突变,否则是没有传承和进化可言的。雅玲从前总是抱怨我不够爱她,我一直找不到问题的症结所在,回村后我终于明白,我只是不能像一个城里人那样爱她。我现在甚至认为爱情本身就是城里人的消遣,农村的夫妻根本就消受不了爱情的刺激,他们必须用情感的淡漠维持家庭的稳定。对农村人而言,婚姻只是一种最小单位的众筹方式。”在《光从哪里来》中,远子写道。

远子的书桌。(图/夏阿怪 摄)

事实上,来到合川像是没有选择的选择。2020年,远子翻译的两本书因为某些原因没能出版,没有收入,在老家又要装修房子,存款快花完了,又到了一个不得不找工作的状态。这时候,有朋友告诉他,合川有所民办学校招创意写作的老师,问他要不要试试。远子没有多想,就跑来合川面试。

远子的试讲,讲了“文学对我的影响”。当时,他以为自己过不了面试——“我是一个比较自卑的人”,但后来还是过了,“可能当时坐在下面的老师中是有文学理想的,所以被我打动了。”他这样解释。

在合川,谈论文学是一件困难的事。在北京,各种各样的活动和分享会上,聚满了文艺青年;但在合川,人际关系的建立,除了职场就是育儿话题。起初,远子感受到失落和不适应,“过去十几年习惯用非常书面的语言去交流,现在可能要用更多口语的方式去交流”。

那些宏大的、抽象的词语飘在合川的上空,最终消失在雾里。“但这种改变,是有利于自己去认识这个社会的,也可以打开我写作的思路。我的很多小说都在写自己或者和自己相似的人,一直没怎么写他者。但更多时候,还是经由他者才能成为自己、认识自己。如果只通过自己去认识自己,自己可能是非常膨胀或者狭隘的。”

远子不是没有努力过。他做过合川读书会,组织了三次线下读书活动,来了一些学生、网友和朋友。但读书会最终没做下去,“让大家去读某本书,可是很多人也没读完,见面的时候甚至有人在聊考公务员的事”。

在远子任教的高校里,有一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书店。(图/夏阿怪 摄)

“人是适合生活在一个小地方的”

关于“回到老家的小镇青年”的叙事,无论是对于远子还是他书里的作家,好像都已经“完成”。合川的生活,不同于北京、红安,甚至不同于年轻时候远子所想象的那种盖茨比的生活,它微小、平静、看似稳定,被具体的学校工作和家庭生活包裹。

“我后来发现,人是适合生活在一个小地方的。人的大脑和心灵结构并不适合去认识很多人、去很多地方。几千年来,人类就是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生活。在一个相对安全、封闭和确定的环境中,没有那么多心理问题。而我们今天这种非常不确定的环境,只会让我们越来越痛苦。”

“《回归故里》这本书,主人公讲述自己为什么要离开故乡,有一句话特别触动我。他说,后来才发现,其实离开是一种暴力,不仅是对自己家人的一种暴力,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暴力。也就是说,当你离开的时候,你已经把这种与家人的关系、与自己的关系撕裂了,你就会一直处在这种痛苦之中。”

“所以,我现在真的很少会想过一种特别理想的生活,而是更多思考怎么解决眼前的问题,避免更坏的未来,一步一步让家人和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

《回归故里》

[法]迪迪埃·埃里蓬著,王献译

后浪∣上海文化出版社,2020-7

在合川的生活,给了远子新的刺激和思考。这所学校的老师和学生,或许是他下一部小说创作的方向;他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看到妻子成为母亲后的劳动,遛娃时接触到其他宝妈,他会重新思考女权主义,思考男性和女性。

“在分担一些家务之后,我觉得做家务真的很累——换尿不湿、洗澡、遛娃,这些都要付出极大的耐心,而很多男性是缺乏耐心的。我发现,很多革命家都期待在一代人的时间里重塑这个世界、立马走到一个乌托邦里去,但这就是一种缺乏耐心的表现。人类一次次的尝试表明,这种不耐心的举动带来的就是巨大的灾难。但女性不会从这个角度去想,很多女性可能也看到社会问题,但她们不会想立刻改变,而是更有耐心。”

“小说也是这样。为什么很多男人会写自杀、暴力,写和死亡相关的东西?其实就是因为他们不做家务,也不带孩子。和男性相比,女性思考问题,会更多考虑生育、生长、发展这样的角度,她们的逻辑起点是出生。很多女性就是被家务毁了。她们年轻的时候也有天赋、抱负,但一旦有了孩子,带孩子这么几年下来,真是身心俱疲。”

远子的书架下,是孩子的小床。(图/夏阿怪 摄)

曾经也被“27岁俱乐部”概念影响的远子,似乎也在慢慢习得他所说的用“生长的、发展的”眼光去看个体、去看世界。虽然现实的教育体验让他丧气,但他还是带着某种英雄主义般的心态对待学生,“我一直觉得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如果我们可以让年轻人变得更好,就意味着我们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他也试图通过阶层去分析一个人的心理和行为模式,以此理解人。他并不完全赞同“不婚不育是一种抵抗”——“很多人觉得这个观念很好,彰显了个体的高度自由。但我有时候会想,这似乎更像是一种消极的退让。婚育是一种珍贵的生命体验,一种借由他者来打破自我执念的积极途径,也许不该那么轻易地选择放弃。

第三个地方真的存在吗?

曾经一个愤怒的、痛苦的、充满怀疑和革命精神的文学青年,在三十来岁时来到合川,过上这样平静的生活。远子感慨“文艺青年”这个群体的消失,以及“文艺青年”属性在自己身上的消失——在红安的时候,他买了一个望远镜,看鸟。来到合川后,却发现举起望远镜再看时,竟然有点晕。“我也看不了娄烨了,晃得太厉害。上了年纪之后,连文艺青年都做不了。”

让文艺青年改变的,可能更多的是时间本身。来合川这几年,他没有写新的小说,上课和孩子分散了他几乎所有的精力,但新的身份——无论是作为老师还是父亲,抑或是身份证上印着的属地合川——都带给他崭新的感受。从2020年的那场面试,他讲述文学对自己的影响,再到最近那篇被热议的公众号文章,以及他给《光从哪里来》所写的《但我相信文学》,没有变的,是他对文学本身的信念感。

远子家一角。(图/夏阿怪 摄)

在我们试图讨论“北上广”和老家之外是否存在第三个城市、寻找河的第三条岸时,从红安出发,东南西北迁徙了1000公里并定居的远子觉得,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能随时随地从生活中抽离,以一种观察、审视的第三者视角去看待周边的一切。“好处就是,你今天的那种烦恼和痛苦,可能就有了一层审美或者思考的维度。你会重新去衡量它,不用每天完全沉浸在和它肉搏的厮杀中。坏处就是,很多时候,你对这个地方没有很强的进入感。”

远子熟悉涪江边隐秘的小路,喜欢钓鱼城——本地最有名的景点——的风景,他看起来比很多普通人都要更了解合川及其历史。可是,来到这里的第四年,他真正进入这里了吗?本地方言时刻提醒他,他是一个外来者;对食物并不感兴趣的他也不理解火锅为何会受欢迎;和其他本地家庭接触时,他会感受到那种微妙的疏离;路过桌球店,他心里痒痒的,想玩一把却找不到一个能一起打桌球的朋友。

远子穿着黑色外套在厨房里烧水时,他的同事评价道:“远子好像不是这个漂亮房子的主人,而像是一个来住民宿的旅客。”

河流的第三条岸,或者说小镇青年的第三个地方,真的存在吗?

正在打桌球的远子。(图/夏阿怪 摄)

“城市是很多年轻人选择去打工、打拼的地方,农村、县城相对稳定,机会没那么多,但压力没那么大。如果从这个角度去看,合川也属于农村,它应该不属于第三个地方。但可能本来就没有第三个地方,人生就是一个不断挣扎的过程,没有一个解法,没有一个标准答案,不断解决小的问题,又会有新的问题出来。但我们的教育,让我们好像有点不太能接受没有答案这件事情。”远子说。

如果真的抱着“寻找河流的第三条岸”的念头去生活,恐怕我们又要被新的枷锁所束缚。合川从来不是远子的答案,鹤岗、大理、景德镇、安吉……也从来不是他们的答案。小镇青年只是背负着自身的烙印,在自由而又危险的旷野上,寻找一个落脚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夏阿怪,编辑:谭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