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日报 ( ) • 2024-04-05 10:00
周山,一万年太久 查看知乎原文

三曹功绩不只因时而彰,子瞻功力亦不为时所掩。

文学评论讲究“知人论世”,一个人不可能脱离他所处的时代背景与自身人生境遇而为文。

但各有千秋的三曹能达成如此高的文学成就,不只是因为他们处在一个中国文学开始自觉的年代,占了年代上“早”的“便宜”;

而以苏轼为首的三苏能达成如此高的文学成就,也不只是因为北宋重文,他们又能站在无数前人的肩膀上开疆拓土,占了能“集大成”的“便宜”。

事实上,如果没有三曹,中国文学自觉的年代可能得延后,如果没有苏轼,两宋文学兴许也不会有如此辉煌。


何为“文采”,文采这个词就像“李杜文章在,光焰万古长”里的“文章”不专指骈文散文杂文等一样,不是单指哪一方面。

“文采”可以指作者之才华,可以指文章之华美,指文辞之艳丽,指声韵之优美……涵盖太过广阔。

所以题目中只说要论文采之高低,可以从文学的所有角度展开比较。

那就分别说说大家的成就吧。


汉室倾颓,积年乱离,黎庶涂炭,生民同悲。

志深笔长,梗概多气,洒笔酣歌,自成一快。

昨日高台欢宴胜友如云,今朝黄土垅头冢中白骨。

诗三百曰,我徂东山,慆慆不归。

曹孟德曰,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曹操以乐府旧题写实事,写灾难痛苦,写行军征伐,也写胸襟抱负,故曰孟德诗“汉人乐府本色尚存”,古直悲凉,跌宕慷慨。

从好飞鹰走狗的少年时代,到志做汉征西将军的青年时期,权倾位极有一统天下之心的老骥曹操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说“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挥鞭临海,以日月星辰为笔下文章。

四言诗至此,迸发出《诗经》式微之后再一次华彩璀璨的,却也有如回光返照般的,暮色的光辉。


曹孟德是一个文才卓绝的政客。

曹子桓是一个当了皇帝的文人。

天下英才被曹操揽于麾下,登铜雀高台而赋文,曹氏父子领建安文坛,开文人雅集先河。

以七子中六人为首的文士们为曹氏政权所用,曹丕在随父远征之外驻守大本营,和这些文人才士们诗酒唱和,这已经具备文人集团的性质了。

其他还有女诗人蔡文姬,书法家音乐家学者等,济济人才共入曹门。

“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

这是一个时代的巨擘能加诸于整个时代的影响,曹操曹丕作为实际上的两代最高统治者,其为繁荣文坛所做的贡献,必然不只是几篇文章。


《典论·论文》,这部作品名气很大,文以气为主、诗赋欲丽、文人相轻等概念都出自这里。

它是魏晋文论的开山之作,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部文学专论。其出现,既标志着文学理论终于从先秦两汉时代的政治哲学附庸地位上独立出来,也标志着文学的独立精神的确立。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这样的言论在汉末三国时代发表,有着极大的“敢为天下先”的意味,更珍贵的是,说出这两句话的人是一个太子,一个皇帝。

九五之尊,能把文章提到如许高度,又能坦荡说出“国无不亡”,我要为曹子桓附一声褒赞的叹息。

《燕歌行·秋风萧瑟天气凉》,这部作品名气也很大,它是现存的第一首文人七言诗,通篇押韵,是旧体诗发展史上不可绕过的标志性作品。

它也是曹丕“清丽”行文风格的一个典型例证,情思委曲,深婉动人。


《文心雕龙》说“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

其实拨开捕风捉影的纷杂言语,在文学上,曹丕曹植互不能掩对方光辉。

曹植诗文是建安文坛的最高峰,是“风骨”与“文采”的完美结合。

可以说,曹子建之于汉末三国,相当于屈原之于先秦,陶渊明之于两晋,李杜之于大唐,苏轼之于两宋。有此一人,足可光耀千古。

以曹丕登基的建安二十五年为界,曹植的创作分为前后两个时期。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白马篇》满溢着曹植的热情、浪漫,以及建功立业的理想,是曹植前期的代表作。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罗家见雀喜,少年见雀悲。…”

《野田黄雀行》揉入种种意象,表达了对自己和朋友被打压迫害的抑郁愤懑,是曹植后期的代表作之一。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洛神一赋,千古华章。

从以上三篇作品,可以管窥曹植的文字功夫。

中国诗歌,在曹植一个人身上,完成了从乐府民歌向文人诗的转换。

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曹植也是第一位大力写作五言诗的文人,在他现存的九十多首诗歌中,五言有六十余篇。而后六朝诸子的五言创作,大多和这位天才诗人的探索与创新密不可分。

钟嵘称赞他“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这是名副其实的。


建安不安,在那个风起云涌的大英雄时代,三曹引领着政治、文学的潮流,对“建安风骨”的构建贡献良多,居功甚伟。

魏武酾酒临江,横槊赋诗;文帝、陈思,纵辔骋节。

“建安风骨”象征着中国诗歌史上的第一个黄金年代,其精神烙印入两晋南朝的文脉中,为“盛唐气象”得以开拓留下宝贵遗产。


从曹植去世的 232 年,到苏辙去世的 1112 年,这是 880 年。

《我的三体》里有句台词,“此去一别,便是沧海桑田了吧。”

将尽九百年时光,亦如沧海桑田。


王世祯说,自汉魏以降,能称得上“仙才”的文人,只有曹子建、李太白、苏子瞻三个。这是相对公允的评价。

唐诗高妙,高妙何如?

“一般人爱说唐诗,我却要讲诗唐,诗唐者,诗的唐朝也。”这是闻一多的诗唐说,暂可参考。

而在中国文学史上,唯一可与唐诗媲美的,便是宋词。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王侯将相随大江东去,历史的河流流淌到苏子瞻面前。

有宋一朝,文、诗、词,皆以其为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子瞻为文坛盟主,苏门学士如众星拱月簇拥在他周围,不正有了两分当年铜雀台上的翩翩公子之风貌?

从花间词到苏词,苏轼最终让词从音乐附属品的地位上独立出来,他以诗为词,破除了诗尊词卑的传统理念,扩大了词的表现功能,直接转变了两宋词风。

曹子建“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慷慨入词,化作苏子瞻的豪情,“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自苏轼之后,侠骨柔肠,丹心气节,哲学遐思,远大理想……词中“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


宋诗回望巍峨如高山的唐诗,亦没有放弃自己的努力。

苏诗清雄,兼收并蓄。苏轼发扬了韩愈“以文为诗”的特点,兼以学问以世间万象入诗,其题材之广、情思之深、形式之多样,将宋诗推向了自己的巅峰。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比喻、用典、对仗,苏诗活用一切素材、一切手法,健笔一支,别开生面,再成一代大观。


总是将众生疾苦写进诗里的苏子瞻是个“一肚皮不合时宜”的人,他也是一个有趣味的难以糊涂的人。

“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苏轼为文,以辞达为要义,其夹叙夹议的风格,疏宕萧散的气质,理完气足,晓畅通达,平易自然,不拘一格,行云流水,挥洒自如,“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兼采儒释道之长的苏子瞻,以其胸襟,其放达,其趣味,其汪洋恣肆的才华,成就了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光彩闪烁的一章,成为了一个可爱的人。


游览“遥想公瑾当年”的赤壁时,苏轼也曾说,这也许不是公瑾孟德的赤壁,但我坐在这里怀想,好像他们的故事都只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兰亭集序》说,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今日我们遥想北宋、遥想三国,岂不和宋人遥想三国时多有共鸣?

与古人游,是与故人游。

同为宋人的戴复古,他也有《赤壁》诗说“千载周公瑾,如其在目前”,亦不外乎这个道理。


饮水尚需思源,中国古代文学的大江大河从上古而来,自诗骚绵延而下,至汉末三国时汹涌澎湃,到南北两宋时浩浩荡荡。

我今天吃什么,和一年前的今天我吃了什么没关系,但每日的饮食睡眠不断塑造着我的身体。

宋人可写的,很多都为三国人无法想象,但文学的气质与精神在潜移默化中流传。三国两宋,连并煌煌几千年的文章,共同绘就了一个伟大民族的伟大文学图卷。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快哉快哉,歌以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