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越:对于我提出的“基督教先于威廉征服英国存在,是英中政治截然不同的重要原因之一”,英国历史学家丹•斯诺提供了证据支持。

我的文章《为何英国王朝能千年直线进步?》从中国历史视角出发,解释了英国的千年历史变化。文章收到了Kerry Brown教授、Rev Rob Eastwood Dewing神父以及一位匿名哲学老师的书面回复,我也和历史学家Dan Snow进行了电话沟通。

中文读者对此文的评论以批评与讥讽为主,比如:“这位作者越来越令人叹为观止。‘中国对内恶, 对外善;英国对内善,对外恶’。如此奇谈怪论,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写不出!” 我并不奇怪读者的强烈反应。我投入英国历史与政治学习的最初动力非常单纯:我在中国学习到的英国,与我生活的英国,完全不划等号。我如此多的疑问,找不到答案。最后只能自己动手,寻找解释。

最初对英国的最大疑问,是关于贵族地位。上周我电话里问Dan Snow(丹•斯诺):“你是否记得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我还认为贵族是英国社会的中心?”他说记得。那是2017年。当时我还想采访丹的太太,因为她自己就是贵族家的孩子,父亲是英国最富有的贵族威斯敏斯特公爵。有丹推荐,他太太都没接受访问,估计是我的问题太落后,竟然问“想知道是否贵族还是社会中心?”

这就是20年前中国教育给我的英国概念,强烈且顽固地停留在贵族以及“最讲阶级的社会”框框;而大多数英国大陆华人,至今无法脱离这样狭隘落伍的概念。我最终靠自学摆脱了被错误知识捆绑的窘境。

从我与丹的电话内容看来,如果英国人都像他那样知道中国历史,估计也会留下类似华文读者那样对我文章观点“不可接受”的惊叹。因为英中两国的历史发展几乎无交叉,两国最大的政治差异来源于两个重点:威廉征服英国之前基督教已经在位(从来没有任何宗教在中国具有类似地位);中国在公元前221年告别了封建制,走上了郡县制的大一统(英国在19世纪才告别封建制,进入资本主义社会)。

这就是Kerry Brown(凯瑞•布朗)教授的回复如此令人兴奋的原因,因为他一直在为英语读者解读中国。同是观察英中历史,我的观察角度与方向与他是镜像的。他在邮件里说:“你为中英读者写作,参与文化和政治对话,这非常好。这是一项重要的工作,你带来了独特而宝贵的视角。我还认为你正在做的(英中政治)比较工作,比如你写的这篇文章,非常重要。中国历史在很多方面都让英国人望而生畏,因为它看起来既冗长又复杂。你在比较中发现两国的相似之处和共同点,这确实很有价值。”

对于我提出的“基督教先于威廉征服英国存在,是英中政治截然不同的重要原因之一”,丹提供了证据支持:“为什么中国的历史如此激进,而英国却有更多的延续性,尤其是在公元800年左右之后?主教们会劝阻任何想夺权的农民,说他上不了天堂,而国王们也会帮助教会,给予宗教特权,比如少交税。在基督教之前,王室成员更替频繁。在凶猛的维京人中,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国王,他们征战四方,征服新的领土”。那天我与丹的电话沟通,两人的头脑火速旋转,语速极快,分别从各自英中历史库存相互补充,一拍即合。我积累近十年的英国历史,第一次与英国历史学家沟通,得到如此电光般的撞击,放下电话,无限感慨,一直深呼吸。

我对英国的理解,曾经一直只关注社会公平建设与民主进步。宗教与哲学一直是我的弱项,但苦于难以找到入口点。最近运气好,先是认识了一位大学哲学讲师,他推荐我看A Little History of Philosophy,此书成为我入门西方哲学的秘笈;而为了解英格兰教会,我特意去参加我们镇教堂的周日礼拜,认识了教区的Rev Rob Eastwood Dewing神父,随后参与他与太太共同主持的讨论会,此后打掉我此前对英格兰教会的狭隘误解。

所以,在理解英国方面,我收获了来自政治、历史、英中比较、哲学以及英格兰教会等不同领域的帮助。以下是三位回复人提供的宝贵意见:

凯瑞•布朗教授写道:“我对此文的建议是:首先,英国是个岛屿——这看似非常无聊的事实对其历史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仅仅是因为英国四面环水,很难被征服,这意味着当国家的概念被确立时,国家的界限非常容易划定,简单来说就是国家的海岸线。

此外,英国君主的角色与中国现代和古代皇帝或最高领导人的角色确实有一些相似之处。但正如历史学家尤里•派恩斯(Yuri Pines)所写的那样,中国皇帝的地位总是具有丰富的象征性权力,而行政能力则较弱。与所管理的国家和人口规模相比,中国王朝的官僚机构总是相对较小。在英国,我们常常有太多的政府! 君主的角色最初更多的是作为行政管理者,尽管近几个世纪以来这种情况有所改变。”

Rev Rob Eastwood Dewing神父写道:“我很难对这篇文章发表评论,因为我并不了解你所比较的英国历史的中国背景。你提出了一些引人入胜的观点——在英国,人们认为历史是线性的,而在中国,历史是周期性的。要把1000年的历史浓缩在四张A4纸上,难度可想而知。在这一时期,人们对基督徒含义的理解发生了巨大变化,16 世纪的宗教改革是一个重要因素——例如,17世纪 40 年代的内战和弑君事件,以及18世纪末以来的工业革命。在封建主义结束很久之后的19世纪末,基督教对英国社会的形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很高兴我们的谈话有助于改变你的观点,使你认识到基督教信仰并不完全是负面的。你很好地阐明了基督教信仰的重要性——但它在那个时代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基督教信仰对西方社会的影响,我可以向你推荐汤姆•霍兰(Tom Holland)所著的《统治》(Dominion)一书。”

那位哲学老师则说:“时至今日,我仍然认为民主与教会之间的战争正在治理、教育和社会政策等领域展开。英国的民主之路(我们所知的民主)经历了许多起伏。我甚至不相信民主是最终的结果(正如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等哲学家所断言的那样)。英国未来可能会回到极权主义;谁知道呢?也许我们现在看到的进步只是历史长河中的一个切面。我更倾向于不相信整个线性发展的说法。

众所周知,在西方世界,历史上主要有三种冲突:人与神的冲突(宗教冲突,可能始于中世纪)/人与自然的冲突(科学冲突,始于 17 世纪)/人与人的冲突(民主或人文主义冲突,可能始于文艺复兴时期)。艾伦•布洛克(Alan Bullock)所著的《西方的人文主义传统》(The Humanist Tradition in the West)对这一主题也许将很有启发。”

有更多的书要读了,很好!来英国已20年,可直到现在,我才感觉自己上了轨道——从中国历史的角度解读英国,大概是独一无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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