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良:拜登明确拒绝日本制铁收购美国钢铁公司,反映主权国家政府对军民两用资产的保护主义对全球化力量依然存在深刻抵制,美国也不例外。

近期,全球收并购市场的一大新闻是拜登明确拒绝日本制铁 (Nippon Steel)收购美国钢铁公司,这意味着美国政府拒绝日本制铁的收购发出了最权威的声音,日本制铁酝酿已久的收购几无可能。这是美日这一特殊盟友两国关系表现出的现实边界。

在日本企业崛起历程中,对外收并购一直占据特殊分量。收并购一方面可以在短期内使日本企业迅速通过资本运筹这一商业杠杆迅速壮大,日本由此在较短时期内实现了各产业的规模性崛起。比如,日经新闻在2015年7月宣布斥资13亿美元收购英国培生(Pearson)旗下的《金融时报》,这使日经新闻的影响力一下子实现了“质”的飞跃,从日本国内报纸迅速成为全球主流的权威性经济传媒。另一方面,由于日本企业的收购大部分指向对象国的战略资产,这使收购进程并非总是一帆风顺,而是矛盾丛生,甚至爆发激烈冲突。比如,在上世纪80年代,日本对美国标志性的地产及芯片产业近乎偏执性的收购,引发美国国会立法层面的反制,日美关系一度陷入低谷。

日本制铁是全球产量第四的钢铁制造商(次于中国宝武、卢森堡的安赛乐•米塔尔和中国鞍钢之后)。2023年12月,日本制铁宣布以每股55美元的现金收购总部位于匹兹堡的美国钢铁公司,后者在1901年成立,拥有近2.3万名员工,一直是美国制造业的象征。在19世纪中叶,金融家约翰•摩根(John Morgan)收购了安德鲁•卡内基(Andrew Carnegie)的钢铁集团,并将其与竞争对手合并,成立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公司。这是美国“镀金时代”延续到今象征美国国力腾飞的标志性企业。

日本制铁对美国钢铁公司的估值为141亿美元,延续了日本企业为海外收购支付高价的传统。算上债务,这笔交易对美国钢铁公司的估值总价为149亿美元。由于价格比同类竞标者(美国本土钢铁公司“Cleveland-Cliffs”报73亿美元)近乎翻倍,直接导致美国钢铁股价飙升26.1%,收于49.59美元。然而这一收购的要约却遭到了美国钢铁明确的拒绝。

日本制铁这一收购从发起到遭到拜登的拒绝,过程持续长达半年之久。收购面对复杂的美国国会阻力、美国不断升级的产业观念、美国选举环境等,这些要素是日本制铁此前所没有预料到的。客观讲,这一收购对美国存在较大冲击,基于产业及国家安全的担忧,收购遭到了美国国会议员的阻击。

去年12月中,宾夕法尼亚州民主党参议员约翰•费特曼(John Fetterman)在社交媒体上表示,他将试图阻止这项协议。他表示,该公司将出售给一家外国公司“绝对令人愤慨”,因为“钢铁始终与安全有关”。

今年3月中旬,工业大州俄亥俄州民主党籍参议员谢罗德•布朗 (D-OH) 敦促总统停止将美国钢铁公司出售给日本制铁。布朗罗列了日本制铁的三大“罪状”,即日本制铁未能与工会工人接触、收购威胁到美国贸易法、所有权的转移对美国钢铁业构成威胁。

布朗长期以来一直致力于加强美国贸易执法,并支持俄亥俄州钢铁行业,代表俄亥俄州钢铁公司及其工人向商务部和国际贸易委员会进行宣传。布朗担心收购若达成,美国钢铁工人的利益会受到损害。布朗在给拜登和商务部长雷蒙多的一封公开信中警告称,日本有通过不公平贸易伤害美国工人的记录,此次出售将使美国更难提起贸易诉讼来支持美国钢铁工人并对不良行为者采取行动。尽管日本制铁实施的是一种商业性收购,完全进行专业化的收购,对美国钢铁往后的实际运行影响很有限。但实际上,美国钢铁工人联合会(United Steel workers,USW)在这一收购中毫无权利可言,不能对美国公司董事会做出的被收购决定施加任何影响。

日本制铁在与美国钢铁公司的潜在交易公布当天,美国钢铁工人联合会对日本制铁缺乏“参与”和“透明度”表示严重关切,并表示,“美国钢铁公司和新日铁公司都没有就该交易与工会进行接触,这本身就违反了我们的合作伙伴协议要求美国钢铁公司通知我们控制权或业务条件的变化。仅凭这一点,USW 就不认为 Nippon Steel完全了解我们所有协议的义务,我们也不知道它是否有能力履行我们现有的合同。这不仅包括我们劳动协议中的日常承诺,还包括为国内钢铁行业最广泛的养老金和退休人员保险福利提供资金的重大义务。”这表明了工会势力对这一收购的不信任。

在安全议题上,布朗认为日本制铁通过交易获得的所有权对美国钢铁业构成威胁。外国企业的收购会威胁美国钢铁业。看似无害的商业决策——无论是不支持贸易诉讼还是关闭而不是升级高炉——都可能损害国内生产。最近报道表明,美国钢铁公司拒绝配合锡厂钢铁案对美国国际贸易委员会(ITC)诉讼是致命的。美国需要那些能够履行承诺、遵守联邦监督并支持美国工人的公司。

近日,美国司法部开始根据《反垄断法》对日本制铁公司收购美国钢铁展开审查。围绕该收购案,拜登政府负责经济政策的国家经济委员会(NEC)主任莱尔•布雷纳德去年12月发表声明称,“拜登认为即使是盟国企业的收购,从安全保障和对供应链的影响这两点出发,也值得认真仔细审查。关于安全保障层面的担忧,也可能开展有关部门的审查”。在这里,布雷纳德明确表露出对日本制铁的不信任。

实际看,尽管日本是美国存在特殊关系的盟友国家,但两国亦存在战略竞争。尤其在支援乌克兰对俄作战中出现了炮弹的严重短缺使美国政治精英更加认识到本国军工生产网络现实的短板。实际上,美国外资审查的主导权集中在总统,如果一项外资面临总统的直接否决,那这一交易基本无法达成。而这一交易受到拜登的直接介入和否决,日本制铁在短期内再无可能推动收购实现新的进展。

美国副国务卿库尔特•坎贝尔一直推动美国政府将战略关注点聚焦于印太地区尤其是中国,防止美国政府对华出现战略力量分散,而美国政府一直在较好地推动坎贝尔系列地缘政治学说与设想的落地。美国与日本目前就AUKUS展开谈判对接,就扩大在亚太地区版的“北约”军事联盟及军工网络合作进行协商。在这一主题上,日美存在较高的战略对接动力,但在同期展开的日本企业对美国标志性制造业美国钢铁的收购中,包括CFIUS、国会议员、司法部、总统在内的外资审查力量无一持有赞同态度。拜登在近日宣布反对日本制铁以149亿美元收购美国钢铁公司的收购提议,他表示,对这家美国钢铁公司来说“关键”是要保持“由本国拥有和经营”。而实际看,目前胜选是他最大的利益,而日本的收购如果成功则将引发美国国内以及共和党激烈的讨论甚至抨击,最为重要的是美国本土存在大量手握选票的钢铁业蓝领工人,如果他们在这一收购中认为美国政府不照顾他们的感受及利益,那这一集团的选票走势就具有变动性。基于此,拜登不愿意冒险,他专门致电美国钢铁工人联合会(United Steelworkers union)国际主席戴维•麦考尔(David McCall),“重申他支持钢铁工人”。

随着美国经济出现强劲增长(尽管同时伴随着较高通胀),未来看,全球经济重心依然会在美国,这从美国股市的强劲表现中可见一斑。基于对美国经济增长的乐观预期以及美国部分标志性企业在利润及股市上的增长展望,未来美国依然会稳居全球第一大投资目的地国家,而其他国家对美国战略资产的收购预计也不会停滞,这种收购不仅来自盟国或中东国家的主权财富基金,当然中国企业对美直接投资亦不会停滞。然而一切会变得更加艰难,尤其当两国“冠军”巨头进行收并购之际,这类由直接投资推动的巨型企业的商业融合绝非仅仅具备单一的经济维度意义。

这次,来自日本这一盟国的收购邀约被美国总统所拒,反映了在全球化日益向“主权国家”回归的过程中,主权国家政府对军民两用资产尤其是战略性产业的保护主义对全球化力量依然存在深刻的抵制,这在倡导“自由主义”经济模式的美国也不例外,毕竟在关乎国家安全议题上,所有的大国无一例外均会奉行“现实主义”。另外,日本受到的待遇确实还没有英国高(对美收购中免除安全审查),或许美国把主要力量聚焦印太,美国对日本的战略依赖升级到如英美同盟关系的高度,才是日本制铁收购的最佳时期。当然无论如何,无论谁收购美国标志性产业,都不可避免会激发美国民众与政治精英固有的“民族主义”,毕竟历史已经一再证明了这一逻辑的真实性。

(注:王英良,中开国际事务(NEIA)评论与研究主笔,研究中美政商关系,跨国公司、产业投资与国家竞争,微信号:porsche910114。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责编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