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 - 首页头条 ( ) • 2024-04-24 12:35

插图:潘丹

水灿外公,其实是我们小辈的称呼,老辈叫他“水灿老宁”的。“老宁”即方音“老人”,但并不真的是他已老,而是他喜欢自说自话,让人插不进嘴,只好拱手作拜,如对老人家。之所以后来喊起“外公”来,是因为“文革”中他二女儿嫁给了我们黄家的帅小伙,是大队会计,四兄弟中的老大,大家都敬仰地喊他“大哥”而不带名字,顺带着把水灿老宁的地位也抬升了一阶,都亲切地叫他“水灿外公”。

水灿外公姓何,住何家台门北侧厢屋,是何姓长辈中最活跃的一位。高高的个子,身颇瘦而腰微偻,脸本瘦长,两颗黄黄的门牙外突,说起话来唾沫横飞。他最爱炫耀,旁人有捧的逗的,也有损的刺的,他概不在乎,陶醉在自己的喜悦里,也让一众社员感受到快乐。生产队集体出工,只要有他在场,便是笑声不断。

水灿外公性极善良,其爱炫耀,当是天性。大合作时吃食堂,他侄儿是孤儿,被选中管食堂,到后来吃食堂要凭票,侄儿悄悄给他送了些,本当“闷声大发财”,他却颇以为得意,时不时掏出一沓来在人前炫耀,搞得他侄儿面上无光,丢掉了食堂管理员的位置。

我有幸曾亲眼见过他的炫耀。那年初秋,尚在三伏,大家在上木沉庙前的水田耘晚稻,小伙们便又逗水灿外公最近有什么新事,他甩了下手中的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全国人民大团结”,我们也叫“十块头”(十元),是那时最高额的纸质人民币,迎风扬了扬:“喏,倷有勿有?(你们有没有?)”得意地说是女儿孝敬的,又自问自答似的说:“哪家人囡有介(这么)孝顺?”然后小心翼翼地折了两折,装回前襟内的口袋,见大家已经耘到前方,也就往前趟了几步,跟上大家,再开始弯腰耘田。

有卖棒冰佬骑着脚踏车下乡,车后架着一个木箱子,在路上吆喝,大伙儿起哄说水灿外公应该买。外公就让那卖棒冰的推车到田埂边,掏出一张一角的,买了一根,找回一个五分硬币。我也围上去看,平生初次见到那冻得硬梆梆的条块,居然用小棉被裹着,我知道棉袄能取暖,谁知还能保冷,不由得啧啧称奇。外公则在大伙面前吃起棒冰,但也不是“吃(咬)”,而是将棒冰从左嘴角向右嘴角拖一下,又一下,汁水淋漓,哧溜有声。

插图:潘丹

第二天一早仍是耘田,这次来的是卖油条的,卖棒冰佬我在路上经常碰见,居然有人到田头卖油条,我却是初次见识。大伙又起哄让外公去买,外公却拍拍肚皮说:我早饭吃得澎澎饱,用勿着。

于是轮到阔嘴佬表演了。

他是做篾匠的,手头有零花钱,总要和水灿外公“扳手腕”比高下,道是:早饭是早饭,来丢小点心也勿错。于是买得一条。

那天耘的却是施了粪的田,他不在意地在水中洗了洗手,用手指捏着来吃。油条已经软绵,两根灰黑的手指捏着油条,张开阔嘴,镶着的银牙咬在金黄色的油条上,色彩甚是好看,看得社员们都低下了头。

所以这一局是水灿外公落了下风,但他也不在意。

外公是个活得本真的人,善于自我满足。老辈人传下来的故事还有很多。据说是他养了头猪,个头不大,那时的猪种本身也小,是做火腿的金华“两头乌”一类猪种,小脚薄皮,但每逢清理猪圈,放猪出来,他逢人就夸自家的猪:“看看!个头大牛,啧啧……”

卖猪所得的钱,一直是随身带的,有人逗他,说他没什么钱,他马上就从“表袋”里拿出一沓钱,证明自己“宁家有”。他老是掏进掏出,水灿外婆怕他会丢钱,就把“表袋”口给缝起来,让他拍拍口袋,证明钱是有的就行。

水灿外公有四个女儿,中间才生了个儿子,但从未单宠儿子。在那年头要养五个孩子,“负担”极重。我们村从来没有“溺(女)婴”的行为,但却有不少女孩幼小就送给山里人家。例如我在《买树记》里写的那位姑姑就是;再如二伯家的长女也是送了人的。但水灿外公与水灿外婆却从来不作此想。

说起水灿外婆,也是极其了不得。个子高高,身材瘦削,待人温和,说话声音细细,且不多说话,做活慢条斯理,从不急躁,与外公互补,诚是绝配。她后来活到九十九岁,是村子里最长寿的一位。他们是如此宝爱每一个女儿,从来舍不得打骂,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当然也只限于村里条件所许可的),女儿们说的、做的,便都是对。今日所说“女儿奴”,大概也不过如此。

由于“宁(人)多囡苦”,夏天家里只有一顶蚊帐,晚上睡觉,让小孩子们躲里面去,外公一个人睡在露天,任凭蚊子铺天盖地,独自鼾声震天。

他的女儿们自由自在长成,个个阳光,都像父亲,自信而有主见。大女嫁到镇上,从小想头就有些奇特,村里传着一个“编派”她的故事,说她在镇上卖番薯淀粉,嫌淀粉出得少,而石灰颜色相近,居然就掺了一些进去,结果被挨骂是“毒婆”(傻女)。

二女自由恋爱,嫁给了大哥,在村里极受尊重,做事从来不用看人脸色。

三女不太声响,嫁得却也不错。

小女儿与我是中学同学,外公最是宝爱,总说她是“半仙”,通灵。某次他哥哥夜半未归,家人急得了不得,当时这幺女才五六岁,道是无妨,后来果然无恙,所以外公极是信她,总说她长有“横贯手”(手掌横纹贯通),连鬼也是要怕她的。她后来也嫁到了好地方的好人家,子孙有出息,衣食无忧,经常在家唱越剧,唱得极有韵味。

水灿外公喜欢受人夸奖,只要夸他两句,他便高兴起来,继续列举自己的能事,滔滔不绝。他每天都是那么开心,仿佛从来不知道困苦为何物,带给社员无穷的欢乐,大家都说他是村里最有福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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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壁】

黄仕忠:我父亲还讲过水灿老宁他爹的故事,也有意思,就附在这里。

父亲说,水灿他爹,杨村人一直讲他的一个笑话,内容是这样的:

他去枫桥镇上,买得来一包羊肉,不是蛮多,大约斤把上下。那羊肉是用晒瘪的荷叶包了,放在小菜篮里,用担子挑着。

到了长虹岭,屎急起来,就在田畈里拉了一堆屎。他舍不得肥了别人的田地,就把包羊肉的荷叶扯了一半,把屎包起来,装在篮里。

回到村头,走到自家门口,那里有一排毛坑,用仰天出气的大陶缸做的那种料缸,上面放个木头座子,就是当时常用的厕所。他想起了带回来的那包屎,就从担头的小菜篮里取出,随手扔到毛坑里。然后进到屋里,又把那包羊肉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界橱(食橱)里。

插图:潘丹

谁料他心不在焉,拿错了荷叶包,把羊肉扔到了料缸里,那包屎倒是在食橱里放得好好的。

几只狗闻到肉味,就跑过来,从料缸里把那包羊肉叼了出来,争抢起来,呜呜乱咬。

旁边有人看到,大喊道:“谁家的肉?给狗吃掉了!”

水灿他爹跑出去一看,那包东西已经被几只狗吃得精光。他一拍脑门:“莫非我把羊肉扔到毛坑里了?见着大头鬼了!”

他跳着脚冲回屋里,打开界橱一看,果然里面放着的是那坨屎。

他心中十分气恼,出门来捡起一块大石头,就去砸狗。那狗子见状逃走,这石头却把料缸给砸破了,于是粪水横流。

这个故事到底有没有,其实也说不清楚。总之杨村人要把它编造得端圆八正,十分搭接。

那是2012年6月的一个中午,父亲喝着花雕酒,给我讲述的。

讲完故事,父亲咂了口酒,评论说:水灿他爹为人确实是很“经济”(节约)的,什么都勿割算(舍不得),连乌(粪)都要捡回家来。

黄绍辉(堂侄):据说水灿外公当家时,家里也还有好几亩田的,他不善操持,就把自家的田租出去,自己再去给别人家做长年(长工)。何家台门东西两侧房屋本来都是他们家的,靠南那一侧,后来以两石荞麦的价格卖给了文全阿爷家。

他父亲曾给他养了一个童养媳,长大后偷偷跑了,嫁到赵家泉畈。没多久,那家男人就被镇压了,这女的连夜出逃,在凉亭里遇到一个好心的猎人,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她同意了,跟着去了江藻。前几年永宁水库拆迁,有个顾家坞的拆迁户来钱家山下租房子过渡一段,刚好是那童养媳的女婿,还原了一段陈年旧事。

外公大女儿是焦毛佬做介绍,嫁到了枫桥崔家,聘礼是300元钱,在1960年最饥荒的年月,用一部分钱向白米湾农场的姚祖来买了150斤洋生姜,洋生姜裹着一层厚厚的黄泥,回家洗净后损失了大半,外公后来自己开玩笑说:“一个女儿调得两箩筐黄烂泥。”

郭巨松(堂侄女婿):人不能拿自己的本心对待他人、对待社会,因为很多人知道:用自己的本心来对待外物,有时就会为周围的人所不容,所讥笑。所以,人就会在自己的真实情感之外,罩上了一层面纱。而水灿外公活出了本真,不遮面纱。

戚世隽(中山大学):方言一入,形态毕现,对我又尤添亲切。是不是南方人会比较女儿奴?我父亲也是,我怎样他都觉得好。黄老师真是太快手了。

黄仕忠:其实我父亲也是“女儿奴”。结尾本来想用我父亲的那段话,但一时放不好,且这样。

《家有儿女》篇:我曾问起二姐几乎被人抱养这件事,父亲颇为不屑地反问:“水灿老宁四个囡仔都要养大来,难道伢会养勿起?”(水灿老人四个女儿都能养大,难道我会养不起?)

郑尚宪(厦门大学):传神!这种乐天人物我们村庄也有。爱女儿者必定心地善良!

我一个隔房堂哥,比我大两岁,极为乐天,整天嘻嘻哈哈,永远乐乐呵呵,生了两个儿子后,一定要再生一个女儿。因是超生,上不了户口,他就起个小名“黑市妹”,说:“没户口没关系,将来卖黑市!”前些年我回老家,听说“黑市妹”已出嫁,就问他彩礼几何,本钱捞回来没有,他大嘴一咧:“赚了,赚了!”村里人告诉我,他只象征性收了点儿彩礼,却陪嫁了十几倍,把亲家乐坏了。

你要趁有感觉,尽量多写,以文存史。这些东西你不写,很少有人会去写,而且即使是本乡本土的人写,也到不了你这个层次!

杜雪(北京语言大学):想起北朝的独孤信,容仪俊美,几个女儿都嫁入高门做了皇后。水灿外公不理会外界的眼光、快乐知足,有人生的大智慧,确实是有福气的人!

最近马尔克斯的一部小说遗作《我们八月见》出版,因为不长,我也买来读了。前言里有句马尔克斯的话“记忆既是我写作的原材料,也是我的工具。没了记忆,就什么都没了。”这些唤起的记忆,都是宝贵的素材。

蔡达丽(山东大学):阅读老师的新作是最惬意的学习过程。抽象的善良、耿直乃至于爱炫耀之禀性,甚难状摹传述,但藉由水灿外公寥寥几事,傍及在场的乡众与“我”的凝视目光,这个不落俗套的“女儿奴”形象便跃然纸上。侄儿送他饭票,女儿孝敬他“十块头”,言而未尽之处,即水灿外公平素待这些后辈应当颇为照顾、很是宝爱。

水灿外公吃棒冰,“不是吃(咬),而是将棒冰从左嘴角向右嘴角拖一下,又一下,汁水淋漓,又哧溜有声”,一句话即将其猎奇之余而又珍重如是的神色刻画得栩栩如生。次日早晨劳作,大伙又起哄让水灿外公买油条,他却并不与阔嘴佬攀比,看似水灿外公落了下风的这个画面,实则在对比烘托中表现出他的勤俭朴实。如此看来,水灿外公爱炫耀的一面倒更像是其憨厚耿直禀性的某种映射——他感恩后辈对他的好,并不将这种优待当作理所当然之事。

而温文儒雅、不重男轻女的水灿外婆,及其自由成长、性格阳光的女儿群像,亦从侧面表现出水灿外公待人和善的一面,实质上已然有意无意间形成了某种令人歆羡的家风。正因如此,正能量满满的水灿外公成为了众人口中“村里最有福气的人”。

仔细斟酌,这种福气,既由其所施予,亦由其所领受。他的良善、勤劳、朴实与耿直,非但为他赢得了乡亲与后辈们的尊重,更使“女儿奴”这个看似贬抑的标签攫获了某种褒扬的意味。

李颖瑜(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真是知足常乐呀!果然孩子的性格跟童年受到的熏陶和爱护密切相关,在普遍重男轻女的环境中,水灿外公的四个女儿能自信而有主见,正是受他们夫妇二人的见识和性格影响。

黄仕忠:是啊。虽然她们并不是村里最聪明的一拨,家里也不是很富裕,还要受别人的嘲笑,但有这样的父母,她们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想必很快乐。

沈珍妮(博士生):老师这篇的调子最是轻松。水灿外公大概也是个典型的火型人吧,这种炫耀,也可看作是分享欲和对生活的满足、热爱。看到老师用“傻女”译“毒婆”,不知道是不是粤语释吴语?

莫晓春(中大系友):好有乡土气息,生动传神!

高列过(华南农业大学):欢快的气息,溢出文字,想必很多人和我一样,很受感染。爱女儿者必定有福,好羡慕水灿外公的女儿。

杨惠玲(厦门大学):水灿外公是那种没有阳光也灿烂的人,可爱、可敬。水灿外公吃冰棒、阔嘴佬吃油条,两段描写着墨不多,但活灵活现,令人忍俊不禁。

黄丽群(丽水学院):在农村大多数家庭重男轻女。把囡养大只为获得“彩礼”,收彩礼也是为娶儿媳用,这也是过去农村囡很难获得幸福的原因。但也有一部分宠爱囡的父亲,常听人说宠爱囡的父亲,心肠比较柔软,面带慈祥,自然是有福之人。

记得小时候隔壁明娥嬷嬷(奶奶),她早年丧夫,育有两儿一囡,囡皮肤白皙,温柔美貌,最难得的是歌声甜美,会唱许多民族歌剧唱段,如《洪湖水浪打浪》等。明娥嬷嬷的两个儿子身材高大,大儿子还会拉二胡。农村生活单调,没啥娱乐项目,每晚哥哥拉琴,妹妹则展开歌喉一首接一首唱着歌曲,老老少少时常聚到他们家,一方屋子聚得满满当当,恰如观赏现场音乐会。这囡我们喊她“囡囡孃孃(姑姑)”,囡囡孃孃随母,患有先天性哮喘。农村娶媳妇最看重健康,故二十好几待字闺中。因家境不好,俩儿子婚事亦无着落。会拉二胡的大儿子经人牵线,让妹妹嫁给一位杀猪佬,自己娶对方妹妹,那妹妹特别矮小。囡囡孃孃生有一女,或因月子没做好(没养好),不久因体弱多病去世。

拿女儿换儿媳,是农村无奈的婚配方式,从另一角度反映农村女子的悲哀命运。感慨囡囡孃孃若有一位如水灿外公那样的父亲,或许命运会不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