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推荐 ( ) • 2024-04-25 08:10

作为一名关注医学健康社会学的研究者,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院教授涂炯有一个学术梦想——写一本中国医院的民族志。

2015年起,涂炯在广东一所肿瘤医院开启了一段长达5年不间断的田野调查,在此期间,她频繁出现在挂号大厅、门诊、住院病房、医务科等场所,与医生、患者和家属聊天,做访谈。在《癌症患者的疾痛故事》一书中,她既描述了个体在应对癌症时的真实体验与应对困境,也记录了中国家庭、医护人员在个体生存遭遇难关时提供的温厚支持。

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院教授涂炯。

根据国家卫生健康委公布的数据,我国癌症5年生存率已从2015年的40.5%上升至2022年的43.7%。在涂炯看来,随着医学的进步,癌症已从绝症变成了慢性病,患者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与病共存的过程。更多的思考集中在,当癌症成为一份需要患者全身心去应对的“全职工作”,现代医疗和社会体系如何更好地帮助个体在患癌后更好地活着?

01

疾病告知:是保护还是伤害?

在中国,医生往往将老人的患病情况告诉给家属,然后再由家属决定是否告知患者本人。在涂炯看来,疾病的告知与信息协商的过程,实为家庭内部一次关于保护与伤害的考量。

南方+:您为何会重点关注疾病告知这个议题?

涂炯:我调研的对象是一群食管癌的患者,他们以老年人为主。即使有些家属同意我和患者聊天,他们也会特意叮嘱我,患者本人还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所以尽量不要提及“癌”字。然而,随着疾病的进展,患者对信息的需求会逐渐增加,调研时就有隔壁床的患者探着头,“偷听”我们对话。患者是最了解自己身体状态的人,当进入了医院这一封闭场域后,尽管不清楚疾病全貌,看到了病房环境和其他病友的状态,他们也都猜得七七八八了。

南方+:当“纸包不住火”时,家属会怎么做?

涂炯:当患者无法被隐瞒时,家属就会将一些信息告诉他们。但疾病告知这件事,家属有很大裁量权,如告知多少、什么时候告知,告知恶性还是良性等。告知一点点,还是选择全盘托出,不同人有不同的想法。

对很多人来说,即使告知病情,是否将治疗方案、风险、预期寿命、花费等告知患者依然是需要不断斟酌的问题。在治疗有效果时,家属往往倾向于多告知一些;治疗效果不好时,就会选择有所保留。比如有些儿女就会说,有一个肿瘤,切掉就好了。

资料图片。

南方+:医生在疾病实情告知这件事上,是否因人而异?

涂炯:临床医生对告知疾病有丰富经验,根据社会观念判断、家属期待、治疗费用多少等作出相对应的调整。被隐瞒病情的人,往往是被认为“弱势”的群体,比如老人、小孩。而青年癌症患者,通常是第一个得知自己病情的人,然后他们再决定是否告知家中老人和小孩等。医生之所以会这样做,不仅因为青年人更难被隐瞒,还因为他们是家庭的主心骨,拥有一定经济能力,需要决定是否继续接受治疗。反之,现在许多老人还要依靠子女承担治疗费用。

南方+:也有人认为,身体是自己的,“痛苦是我在承担,为何还要对我隐瞒病情?”

涂炯:基于个人主义的权利观,一些人会认为患者对自己身体有充分的自主权,他们既要知道疾病的全貌,又要能自主选择治疗方案,并承担不同方案带来的后果。但我国拥有浓厚的“家文化”,面对生老病死这种大事,事实上家庭有时比患者更有话语权和决定权。

当癌症袭来时,家属会先“消化”一次坏消息,再把信息选择性告知给患者,避免老人直接受到伤害。不过这就存在了矛盾,家属是否遵循了患者本人的意愿?尤其是当死亡敲门时,如何更好地平衡个人意愿和家庭决策间的冲突?

不少地方也探索了家庭会议的方式,把家庭成员召集在一起,医生将信息传递给家属,等到了一定阶段再邀请患者加入“群聊”。这样做在保障个人自主权的同时,也兼顾了家庭的诉求。但现实中,由于医护人员业务繁重,很难有时间精力慢慢来开展这一类工作,建议可让医务社工等群体加入其中,充当医护、家庭和患者之间的沟通桥梁,推动各方愿望实现最大化的平衡。

02

异常感:在生活中选择“自我隔离”

住院期间,归家是患者最大的愿望,出院被蒙上一层“回归正常”的滤镜。但癌症对一个人的影响,有时更在于对人生进程的破坏,不仅是改变身体状态,更是改变生活的节律。一些患者即使竭力适应了生活的新常态,实现了自我说服,但生活中某些不经意的瞬间,还在提醒他仍处于异常之中。

南方+:在书中,您说了得癌症后,患者一定问“为什么是我”,这是为何?

涂炯:疾病归因是每个人都会去做的事情。患者首先感觉到的是对自我价值丧失的恐惧,只有在回顾自己的人生经历时,他们才会感到自我价值的回归。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找寻生病原因,是患者重新评价自己的人生并找寻自身意义的过程。

有人会归因于自己,不少人也会归因于家庭。调研中,一些患者非常强调过去对家庭的付出,这让他们有理由要求家庭提供更多尊重与支持。可能在面对重大疾病或事故的时候,每个人都希望能被家庭给予更多支持,而不是抛弃。

涂炯在田野调查时拍摄的图片。

南方+:手术是常见的治疗手段,部分人在手术后会留下伤痕,有的人会丧失了身体的一部分,与之共存是否变得艰难?

涂炯:当身体的一部分被切割后,患者对自己会产生一种陌生感。这种身体改变也使他们的社会身份产生变化,一方面是打破了家庭原来的秩序,改变他们在家庭中的地位,另一方面可能会导致他们的自我隔离,乃至“社会性死亡”。

这一点在“造口人”的身上尤为凸显。他们因切除了排泄系统,需要备着“尿袋”“粪袋”继续生存。在做完手术的早期,他们的异常感格外强烈,但通过自我说服、生活节律改变等,会逐渐适应生命的新常态,最终习惯“造口袋”的存在,视自己为正常人。不过,一旦他们外出社交时,还是会担心身上有异味,安检时还是会被特殊检查,此时异常感就又会浮现。总之,对于一个经历过手术等治疗的癌症患者来说,患病后的人生,就会在“正常”与“异常”之间摇摆不止。

南方+:大家为何会对出院这件事有“滤镜”?

涂炯:癌症是一份“全职工作”,应对身体和疾病占据了患者所有的时间和心思。住院期间,归家是患者最大的愿望,因为回家就意味着回到熟悉的地方,恢复到以前的生活。但其实回家后,患者却要面临新的冲击和断裂,并未痊愈的身体需要慢慢恢复,从医疗角度来说,他们此时需要更多支持。

除了关注病情,患者还需要时时维护自己的社会关系和形象。为避免歧视,患者往往选择隐瞒病情,等到无法隐瞒时,他们有的就会选择在社会中自我隔离,避免病人身份带来的尴尬。事实上,社会应该建立一个更适宜患者出院后生活的良好社区环境,增进公众对癌症认知,逐渐消除对癌症患者的污名化。

03

“隐形病人”:照护者困境

随着癌症治疗技术的进步,患者的生存期延长,癌症越发成为一种慢性病。一旦患病,患者往往要长期与病共存,时长可能持续一生,这一与病共存的过程不仅关系到身体状况,更是对患者的家庭关系、社会关系和自我认知的考验。

南方+:现实中有不少人带癌生存,社会要如何正确对待他们?

涂炯:一直以来,我们把肿瘤当成了异物,所以第一个想到的是切除。但人类正在改变癌症治疗的格局。社会对癌症的观念也需要改变,应将癌症纳为慢病管理的范畴来考虑。

我正在做一项关于晚期癌症患者的研究,这批晚期患者已没法手术,但通过服用靶向药实现了长期生存,其中有的已经10多年了。在门诊时,许多人刚来到医院以为治疗就会住院,实际上许多癌症治疗不需要住院,一些医院配置了日间化疗中心,患者做完化疗就可以回家了,就跟打个点滴一般;有的患者则只需要开药回家吃、定期复查即可。

对于一些选择手术治疗的患者来说,即使他们切除了身体的部分脏器,也不意味着他们就是不正常的。在慢病管理的观念下,每个人的身体都或多或少存在问题,有的是显性的,有些是隐性的,希望大家不要过度关注别人身上的不一样,而是选择接受人的多样化存在。

资料图片。

南方+:目前我国医疗体系比较难覆盖到患者出院的阶段,应如何处理?

涂炯:中国人口庞大,患者数量也多,医院床位紧张。医院要提升病床周转率,许多患者不得不在伤口未完全愈合的情况下就出院。回家后,家属往往很难获得专业的支持,这意味着有一部分患者无法得到良好的延续医疗服务。

在许多医院,护理人员知道目前的局限性,只能通过建立微信群等形式,进行一些干预,比如远程教患者家属注射营养液。其实通过医疗“强基层”,我国的社区医疗力量已经得到了一些提升,不少社区能够对患者伤口感染等状况提供基础护理。但对于一些复杂的护理需求,全科医务人员暂时还做不到。未来,医疗体系需要更多上级专业人员与基层社区医疗机构的合作,为癌症患者提供术后康复服务,包括症状控制、护理、营养等,这样才能让癌症患者安心回家。

南方+:在治疗疾病的过程,钱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医保对患者来说有多重要?

涂炯:我国医保体系正在变得越来越完整,在2003年前,还有许多人没有医保,那时因病致贫、因病返贫很常见,但现在医保几乎实现了全覆盖,这让老百姓看病就医更安心。

但是,在面对癌症这类重大疾病时,患者家庭负担仍然是非常沉重的。当癌症逐渐成为一种慢病,希望社会能更加健全大病救助体系,避免更多人因病返贫,切实减轻他们的心理和经济负担。

资料图片。

南方+:书中,您谈及会持续关注陪护者群体,这出于怎样的考虑?

涂炯:我一直很关注癌症照护者群体,称之为“隐形的病人”。在疾病面前,患者天然就得到了许多来自家属和医护人员的关注,但灯光外的照护者往往就被忽略了。在医院这一封闭环境中,一方面是他们原本的生活和工作被打断了,另一方面他们还需要承受来自患者的负面情绪,承担不少经济和心理压力。

我们需要关注照护者的照护困境。患者的长期照护者需要喘息服务,让他们在漫长的照护中可以有暂时的休息空间。此外,随着老龄化社会的到来,照护责任是否应由家庭全部承担、社会能否提供一定的支撑、照顾费用能否纳入医保、年轻人能否获得照护假等都是值得探讨的话题。这涉及许许多多的家庭,希望能逐渐形成一套健全的制度来应对这些现实问题。

网络编辑:明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