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 - 首页头条 ( ) • 2024-06-15 17:46

随着年岁渐长,疾病和衰老是我们每个人都必然要面对的问题。如何与之相处,共度余生?看看前人的经验。这是本月澎湃新闻思想新闻中心编辑们在读的书,其中就有相关的书籍。

《北上》

徐则臣/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12月版

推荐人:顾明

推荐语:

根据徐则臣这部获茅盾文学奖的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要开播了,赶紧把小说拿出来做做功课。

《北上》的故事围绕京杭大运河展开,引子是大运河申遗成功前夕的一个考古发现:济宁段运河古道出土了一艘清嘉庆年间的沉船,其中有一封写于1900年7月的意大利语信件。于是,作家构想了分别发生于1901年、1900年-1934年、2012年和2014年这四个时间背景的几个故事,整部小说的讲述,就在这之间反复横跳。每个故事的主角都不同,但又有着联系,维系他们的就是那艘船,以及当年一同登船北上的几个人。可以看到,作者设置这四个时间背景,是有明显的意图的,这基本上囊括了中国百年发展中比较重要的几个转折点——对运河来说如此,对于一代一代人的命运来说亦如此。比如1901年时,北上的船只过了扬州,就要通过运河上的重镇邵伯闸,“……大清国地势南低北高,此地水位南北落差明显,邵伯闸只能采用三门两室的方式分级提水,让船只通行……淡季当天通航还有可能,漕运和水运旺季,或者赶上天旱水位上不来,憋个十天半月都不在话下”。这一段过闸的描写十分细致精彩,让我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坐船从苏北来上海的类似经历。而到了2012年的故事里,运河上船民们面对的就是卖掉大船,子女上岸,祖辈留下的事业后继无人的困境了。在空间上,几个故事也分别选择了江南、济宁和通州大致这三个对于大运河来说比较重要的河段。可以说,作家在故事的编排上很具匠心。而且,每个故事的叙述视角也在变化,从第三人称到第一人称的“我”,随之语言风格也在变,济宁段的时候爽直,到了通州,就非常有北京味道了,贫嘴、幽默。

读小说的时候,查了一下资料,2014年6月22日,京杭大运河申遗成功,到如今正好十年。

《笔墨游戏:如何欣赏中国古典小说》

周游/著,中华书局,2022年10月版

推荐人:朱凡

推荐语:

两年前读过周游的历史小说《麒麟》,从文字中很容易读出他对中国古典小说的熟稔与会心。《笔墨游戏》是周游的古典小说阅读心得,也是他从爱好者、研究者和创作者的多重视角为读者奉上的一份中国古典小说入门指南。虽然他谦称自己对于古典小说只是“登堂”远未“入室”,书中对古典小说的解读也多借鉴自李卓吾、金圣叹、脂砚斋、张竹坡等先贤的评点以及当代众多古典文学学者的研究,但对古典小说的热忱辅以钻研多年的工夫,加上小说家的笔力和经验之谈,还是令这部介于通俗读物与学术研究之间的小书十分可观。

全书分为十二个章节,分别围绕“出场、视角、错位、人物、道具、性别、层次、变奏、本性、传承、说教、死亡”这十二个主题讲述中国古典小说的独特之处,虽是严肃的评论文章,但因为论点的凝练流畅和切中肯綮,读起来丝毫不觉枯燥。例如“人物”一章,副标题是“贪看风景的英雄们”,第一节起首写鲁智深赶路时因“贪看山明水秀”误了宿头之事,呈现其不为人熟悉的妩媚多情的一面,末尾则写李逵月下追白兔之事以证其“纯真”;第二节随即笔锋一转,探讨应如何看待水浒好汉的嗜血与残暴,进而探究带着现代价值观的今人应该以何种心态、眼光、胸怀去看待这些作品和人物的问题。由生动的细节切入,逐渐引入具有争议性的复杂议题,是该书的一大特点。值得一提的是,尽管作者自陈出于对当今全盘西化的阅读风气的激愤,有意对古典小说进行矫枉过正地赞美,但该书的论述并没有失去客观性。如“传承”一章谈及古典小说中多有情节相似的巧合,指出中国古典小说宇宙中难以逃脱的因袭之力既是优势也是束缚,“说教”一章深入剖析古典小说常为今人诟病的浓厚说教色彩,皆是公允之论。

《不平等的灾难》

【英】齐格蒙特·鲍曼/著 李丁/译,北京出版社,2024年5月版

推荐人:钟源

推荐语:

《不平等的灾难》一书是齐格蒙特·鲍曼2013年出版的作品,篇幅不长,延续其对现代性的批判,揭示社会不平等、社会分化的日益严重,以及我们为什么对此熟视无睹——“精英主义是高效的,独占是正常的,而由此带来的绝望也是必然和无法避免的”——正是这些观念带来了共同困境的永续。与此同时,在一个“结构化了的”社会中,社会接纳、社会地位和声望使得决定人们选择范围的“命运”的天平更有利于那些从不平等中获利或试图从中获利的人。然而,比这更糟糕的是层层编织的弥天大谎。比如,经济增长是应对各类挑战的唯一路径;持续增长的消费是满足人类追求幸福的唯一方式;社会不平等符合“自然性法则”;竞争是社会公正及社会再生产的充要条件等等。由于这些谎言的遮蔽,人们本该珍视的平等、尊重、团结和友谊,通通让位于增长、消费、竞争、自私自利的市场化、个体化。最后,不平等带来的灾难能否避免?鲍曼悲壮地呼吁:“我们永远无从得知,除非我们一遍一遍地尝试,即便一次比一次艰难。”

《赤脚医生与中国乡村的现代医学》

方小平/著 董国强、干霖、王宜扬/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24年5月版

推荐人:于淑娟

推荐语:

读完这本书,我的感受主要有两方面:一是这本书讲述的故事刷新了自己过去一些模糊不清、似懂非懂的认知,二是深深地觉得这本书讲的不仅是历史,对于我们思考当下个人所处的医疗世界也很有启发。

什么是“赤脚医生”,过去在我模糊的认知中,大概是一场运动,以及这场运动中的一批人,至于这些人的面孔显然更加是模糊不清的。方小平教授在这本书中讨论的核心是这些人以及他们所参与构建的乡村医疗世界。特别是利用档案、田野访谈等资料,方小平教授在这本书中的叙事使得“赤脚医生”的面孔更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上世纪60年代,在“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号召下,医生、医药是如何进入农村的,什么样的医生以什么方式进入农村,进入农村的药又是什么药?医生如何给农民治病用药,农民又如何看待医生和药?这一系列问题都在书中得以呈现。在这个展开的画卷中,读者可以更清楚地了解一场运动的具体过程——这个过程远比宣传画册、宣传口号呈现得更复杂多元。方小平教授的研究表明,赤脚医生进入农村,事实上促成了现代医学在乡村社会的普及。这里所谓的现代医学,主要指向西医,中国传统乡村社会中农民对西医西药的普遍接受就在这一时期,而这和当时赤脚医生宣传上的“一根银针,一把草药”可大不相同。而所谓的中西之争,在农民的医疗实践中,他会在抗生素药片和中药汤剂间选择前者是“好药”,见效快,也承认好的中医更难得,更能治本。也许正是在资源匮乏、缺医少药的条件约束下,在“好不好看疗效”的朴素信仰中,中西医结合成了中国医疗历史的选择之一。

方小平教授的田野调查从2004年一直持续到2011年,他采访的当年的赤脚医生,其中一些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经过考核成为乡村医生,并依旧在乡村医疗体系下工作。所以,只从这一点看,赤脚医生的作用和后续影响,是延续到当代的。而且,书中还涉及中西医的讨论、医学的传承、国家医疗体系的建构等等,这些问题于过去或是当下都具有现实意义,而且相关可延伸的话题和讨论也还很多。我想对此有所关怀的读者,读这本书应该都能找到自己感兴趣的问题。

《红药丸与厌女症》

【美】多娜·扎克伯格/著 孟熙元/译,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24年4月版

推荐人:龚思量

推荐语:

当“红药丸”三个字映入眼帘,仿佛看见墨菲斯伸出的手掌,和一心追寻真相的尼奥。然而,本书标题中的“红药丸”却是指Reddit论坛的红药丸板块(r/theredpill),钟情于该板块的用户有着许多别称——另类右翼、男性空间(the manosphere)、男行其事(Men Going Their Own Way)以及泡学家(pickup artist)。这群男性用户因为他们对女性、移民、有色人种以及自由派精英心怀同样的愤恨而联结起来。尽管这些用户对各大主流媒体平台充满蔑视,但他们依旧将这些平台当作主要的交流途径。社交媒体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信息民主化,但也为那些持有反女性主义观念的男性创造了机会,并向更多的人传播他们的观点(包括散播阴谋论、谎言以及假消息)。

然而上述背景并非本书最为精彩的部分,身为古典学学者的作者观察到“红药丸”社区对于古希腊罗马的迷恋,并指出这样的做法并非独一无二。长期以来,政治和社会运动一直热衷于援引西方古代世界的历史、文学和神话,借此宣称自己是西方文化和文明的继承者。这种做法被进一步扭曲、夸大,最终传递出偏激的观念——白人男性是智识权威的捍卫者,尤其是当他们认为这一权威正在遭受女性和有色人种的挑战。作者写道:“红药丸”中的白人男性已经自命为西方文明中文化遗产的守卫者和保护者......然而不幸的是,极右对古典学的滥用远远超出了少数的网络刊物和论坛分版的范畴。这些热衷于滥用古典学宣扬极右意识形态的群体包括但不限于前白宫首席战略分析师史蒂夫·班农,以及特朗普班底中的国家安全官员迈克尔·安东。

对此,作者表示,本书的目标之一是揭露“红药丸”中的男性是如何利用古希腊罗马的文献和历史来推进父权主义和白人至上思想。作者强调:任何一个对古典学或社会正义有兴趣的人都不应该忽视这一趋势。这种趋势可能在曲解古希腊罗马思想的同时,助长有关性别及种族的危险和歧视性观点。

《陪父母老去》

解玉军/著,商务印书馆,2024年5月版

推荐人:杨小舟

推荐语:

我去年关注到一位豆友,常年在豆瓣记录家庭琐事,文笔干净,表达清楚而幽默。后来我从她的豆瓣日记里慢慢得知,这位豆友家有二老,热爱生活。父母的年纪大了,病痛增加了,于是老两口都住进了养老院。这些日记如涓涓细流,和她一起度过了漫长的照护时光。说来也巧,这本书我很早就知道了,5月份才刚看到新书。

翻开这本书,​我这代人即将面对的父母养老和医疗实景,在作者克制的笔下一一重现,既让人伤心无奈,又能获得一些坚韧的力量。

​作者写到妈妈多次房颤住院时陪夜,有一次十八天住院,她陪了大约十四个晚上,终于有一天觉得自己有点熬不动了。

“近期我常常发现心里空荡荡。说得好听一点是一平如砥,毫无挂碍,不好听一点是一无所有。我忙,我累,但是没有任何事让我操心。发烧了,找医生,温水擦身;痰里有血,找医生,多喝水,继续观察;便秘了,开塞露,通秘茶……一切就事论事,事过无痕,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不思不想。”大概​只有经历过家人生病的人,才能够理解这种“空荡荡”的感觉。

作者写道,“那天说到吉凶话题,爸爸妈妈和我都哭了。然后我走着路也哭,开着车也哭,吃着饭也哭。就哭了那一天,后来就不哭了,心里一点事儿也没有了。”​因为哭是最没有用的。作为照护者,这时候的优先事项是支棱起来。其他一切,以后再说。

最近,“北大教授成为24小时照护者”的新闻为大众所知,引发了关于老龄化和老年照护的讨论。衰老无法避免,父母之仁和子女之孝在养老照护的过程中得到彰显和锤炼,无论如何,父母老去的过程是子女生命中的重要经历,就如同过往的每一次人生考验一样。市面上关于养老和照护的研究书籍非常多,这本书不是学术著作,胜在真实,令人动容。

《1980年代:小说六记》

蔡翔/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年6月版

推荐人:丁雄飞

推荐语:

《1980年代》与蔡翔讨论“十七年”时期中国文学和文化想象的前著《革命/叙述》,既有连续,也有断裂。两本书都是将文学史与思想史合观的产物,但新著在写法上有较大变化。书的前五章正文部分,是围绕八十年代七部小说(基本可归为现实主义一派)的分析和解说:北岛的《波动》、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古华的《芙蓉镇》、王润滋的《鲁班的子孙》、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第六章是从两个八十年代(改革启蒙现代化及其质疑者)和两个八十年代的文学风格出发,对八十年代小说整体演进作纲要式串讲。另外再配上导论《“退后一步”与1980年代》和附在每章后的“补记”,“漫谈”八十年代文学和社会总体。可以说,就形式而言,这是一种经历九十年代和新世纪的训练后,拿回一点八十年代最好风格的写作。于是,我们才读到那么多以“1980年代”为主语的警句式判断:

“1980年代是在安全问题被暂时搁置的前提下展开的”,因为从“安全”问题上“退后一步”,“才有可能从容地谈发展”。现代史上有“三种基本的叙事逻辑:压迫-平等;贫穷-富裕;苦闷-觉醒”,它们“分别对应于革命、改革和启蒙,同时作用于1980年代,相互纠葛,也相互排斥,并因此构造出不同的文学形态”,其中“‘压迫-平等’的叙事逻辑,在1980年代变异为‘歧视-伤害’”,对应伤痕叙事。“小生产者,或者说,小私有者的理想”,“是1980年代最重要的改革资源”,“1980年代通过对小生产者的重新征用,打开了通向现代的大门”。“1980年代的文学实际上是矛盾的。它们鼓励自我,但不能接受物质化的个人;它们肯定市场,但不接受市场重新组织社会;它们需要社会的活力,但野心和欲望仍然是它们恐惧的对象。”“1980年代,是一个‘少数’的时代,这个少数指向新的社会精英”,“1980年代前期,少数代表了多数,这是1980年代作为黄金时代的根本原因”,“但是随着改革的深入”,“这个少数和多数之间产生了裂痕”,然而与此同时,依然有“少数重新走向多数的努力”。尽管“1990年代,将会终结1980年代的各种表述”,“但是1980年代的文学表述可能会给后来的时代带来各种思考,毕竟,那是‘来处’”。

《扎布让的黄昏:1630年古格王朝的危机及其灭亡》

黄博/著,巴蜀书社,2024年6月版

推荐人:黄晓峰

推荐语:

古格王朝是吐蕃王室后裔在西藏阿里地区建立的地方政权。1630年古格在内忧外患下覆灭,后来整个王朝随着王城扎布让的荒废而被世人遗忘。本书尝试重构17世纪前后西藏西部地区的历史地理空间及其地缘政治背景,深入讨论西藏阿里地区与西喜马拉雅地区的各种政教力量的交互关系,揭开古格内部政教关系的结构性矛盾,及其对西藏历史进程的重要影响,揭秘古格亡国的真相。

因为之前从未读过关于藏传佛教历史以及西藏历史的书,作为一张白纸的外行,反而可以毫无负担地“看热闹”,看作者解谜的过程,是一次愉快的阅读之旅。附带一点小小的建议,可以跳过第一章关于古格地理环境的介绍,直接从第二章开始。

拉达克灭亡古格的过程,大致是这样的:

1630年,拉达克军队在围困扎布让的古格王城之后,由于王城依托扎布让的山崖峭壁而建,是一座相当易守难攻并适宜长期坚守的城堡,拉达克军队一度受挫于坚城之下,围攻了王城一个月却毫无进展。围城部队因为冬季即将来临,畏于古格的严寒,不得不退兵。这时古格内部的僧侣贵族集团积极促成了双方议和,古格国王答应开城纳贡,拉达克在得到贡品、确认古格的臣服后撤兵。古格国王最终答应了这一和平协议,离开山顶的王宫城堡,走出来向拉达克敬献贡品。结果国王下山出城后,立即被拉达克军队抓获囚禁起来,押送到拉达克的首府列城关押。失去国王之后的古格军队在坚持抵抗了一会儿之后就迅速崩溃,最终古格全境都被拉达克占领。……拉达克对古格并不具备碾压性的军事优势,拉达克的胜利采用的是相当不光彩的卑鄙伎俩……因此,古格的亡国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不过比替古格惋惜更有意思的是,古格国王为什么会在两军相持不下之际搞出如此奇怪的“迷之操作”呢?(98-99页)

古格王国被灭,主要有几个疑点难以索解:

一、拉达克是最不可能灭亡古格的政治力量,因为两者不但系出同源,都是吐蕃王朝的继承者,更是在长达数百年的斗争与共存中形成了一套共同遵循的政治文化传统。……两者都是吐蕃赞普的后裔建立的地方割据政权,而且双方的开国之君都是阿里王系的开创者吉德尼玛衮的儿子。所以在17世纪西藏众多的地方政权中,由拉达克来结束古格,是最让人意想不到的结局。(107页)

二、依靠现有的耶稣会传教士的书信和报告所提供的古格亡国史,古格的灭亡与天主教在古格的传播关系密切,以至于给大多数读者的感觉是,古格的灭亡是古格末代国王盲目沉溺天主教的结果,他为了天主教发动了一场旨在消灭境内佛教的灭佛运动。安夺德等传教士在信件中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古格末年,古格国王突然发动了一场全国范围的声势浩大的灭佛运动。……正是因为对古格佛教集团有如此激烈的压迫、打击活动,才造成了其疯狂反扑,并最终勾引拉达克军队覆灭了古格王国。传教士讲述的古格末世,与后弘期以来的藏传佛教史家们讲述的吐蕃末世如出一辙,那么古格王国是否真的走上了吐蕃王朝崩溃的老路,古格末年是否真的发生过一场激烈的灭佛运动呢?(16页)

三、按拉达克的军事体制,要打一场大仗是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来进行军事动员的,因此,当古格突然发生暴乱之后,拉达克的临时征兵体制是很难在短期内组建一支真正的“大军”开赴古格的。……1630年拉达克出兵古格在军事上的准备并不充分,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拉达克对古格采取军事行动有很大的偶然性。(106页)

作者分别对这些问题做了分析。首先,拉达克在17世纪前后正在经历一场重要的发展模式的转型,开始走上了积极的军事扩张道路。森格南杰时代,军事扩张不同于阿里三围诸政权以往的军事征服,其性质是“兼并战争”而不再是“争霸战争”。(121页)作者同时指出,由于拉达克的西边、北边的克什米尔等地区伊斯兰化,这些地区的统治者往往以“圣战”之名侵入和洗劫拉达克。多年的战争,使拉达克开启了一场重要的立国之基的转型,渐渐突破了阿里王系以及吐蕃赞普后裔政权的政治文化传统。拉达克的王政,从“正统政治”滑向了“强人政治”,只有在竞争中的强者才能成为拉达克的国王。(129页)

宗教因素在其中当然非常重要。古格王国接受格鲁派,而与拉达克选择的主巴派交恶。作者指出:

古格亡国前与主巴派的紧张关系,以及双方之间的兵戎相见并非偶然,而是整个西藏社会政教关系恶化的大时代下的一个缩影。不过这种政教关系的恶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政治集团和宗教势力之间互相关系的恶化,而是不同的宗教势力与不同的政治集团在深度结合之后形成的政教实体之间的排他性竞争,这进一步造成了西藏社会政教矛盾的激化。(165页)

其次,作者对所谓的“灭佛运动”导致古格亡国之说做了批评。因为这一说法主要来自当时在古格传教的天主教士安夺德的记载。安夺德在向天主教总部的报告以及撰写的回忆中严重夸大自己的能量,甚至到了大肆吹牛的地步。比如,他报告说,古格国王和王后在第一次听到他宣讲天主教的教义后就被吸引,此后经常召见安夺德听取他关于天主教教义的讲解。在安夺德短暂离开的时候,古格国王不愿他离开。为了挽留安夺德以及保证安夺德能够尽快返回古格,古格国王答应了他提出的在古格传播和发展天主教的许多要求。他在1624年8月才到达古格,在同年11月8日就写信报告,自己在短短两三个月就动摇了古格国王数百年的藏传佛教信仰传统。(187-188页)

更滑稽的是,几乎同时期,另一位传教士卡塞拉在不丹游说法王转信天主教,可是,这位不丹法王除了是不丹的实际统治者以外,还是主巴噶举派的第十八任教主和第十四世主钦活佛。(192页)作者指出,这些王国对传教士的热情接待不过是西藏长期以来浓厚的宗教氛围下的一种常态。这种宗教上的宽容,让习惯了残酷的宗教斗争的欧洲传教士们误以为对天主教表示友好,就是要改变自己原有的信仰。事实上,传教士的书信报告大多容易在宗教热情的支配下盲目乐观、脑洞大开,古格的故事并不特别。(194-195页)

这一点不难理解,韦小宝可以忽悠得桑结与他拜把子,称兄道弟,但若说他能忽悠得桑结加入神龙教或天地会,万万不会有人相信。

第三,古格真正的危机是独特的政教关系的结构性矛盾,拉达克才有机可乘。当时西藏社会的主流模式是:这种世俗政权首脑和教派首领构成的政教领导结构又是权位分明、共生共存的,具有较好的稳定性。即国王/第悉和活佛/上师各自的权力地位是不可能互相取代的,政教双方的领袖人物各自拥有不同的权威属性和权力来源,国王/第悉不可能取代活佛/上师宗教首领身份,活佛/上师也不可能取代国王/第悉政权首脑地位。

但古格的格鲁派的领袖人物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宗教首领,而是古格国王的叔父或者兄弟,也就是“喇嘛王弟”。(201-203页)

在这个权力失衡的结构里,政治首领与宗教首领的利益关系也演变成了一种竞争关系。古格的宗教首领除了是王室核心成员以外,更是格鲁派在古格的领袖,拥有格鲁派庞大的寺院、僧团的支持以及全民信教的文化软实力,古格的宗教首领由此拥有了独立于古格国王之外的权力来源。反过来,古格的宗教首领也成为古格格鲁派的利益代理人,维护的是格鲁派在古格的利益,他和格鲁派才是利益共同体,而不是和他的兄弟古格国王。(209页)

政治首领与宗教领袖的权力斗争,最终导致拉达克介入,灭了古格王国。但拉达克并没有笑到最后。因为旧时代结束了,西藏政治的吐蕃遗产已经到了彻底退场的时候。(214页)

作者在结语中总结了新旧时代变化的内涵:

格鲁派出现以前,藏传佛教中特定的教派总是与特定地区及当地豪族势力联系在一起的。尽管这些教派最初并无将本派的利益与某一特定的地区及当地豪族势力捆绑起来的意图,但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却不可避免地在某一地方取得了其他地方所不可取代的特殊利益,而不得不将教派利益与地方豪族势力结合。……

但格鲁派的兴起和发展却在教派集团中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发展模式:不以某个中心地域为基础形成教派的核心实力,而是通过遍布西藏各地的寺院和教团组织教派集团。即格鲁派的教派集团以教义为核心而不再以地方为核心,一个可以代表整个西藏的民族文化和心理的教派终于产生了,因此卫藏和阿里的最终统一最后由格鲁派来完成就绝不是偶然的了。(222-224页)

甘丹颇章政权统一阿里后,……采用流官制度,即将古格故地的行政管理权集中于拉萨贵族之手,……在阿里的基层地方行政体制基本确立下来。……真正使得古格与卫藏成为一体。可以说,古格后来既消失了,又并没有消失,它只不过是在卫藏一体化的过程中,与卫藏地区越来越像,从而泯然众人。(233-234页)

书中的分析当然要比上面这样简单的梳理要细密得多,即使将其中藏传佛教和西藏历史的内容悬置,也同样能体会在权力斗争中政治、宗教纠结的基本规律和走向。

《战火中的花朵》

【德】古多·克诺普/著 王燕生、周祖生/译,山西人民出版社·汉唐阳光,2024年2月版

推荐人:彭珊珊

推荐语:

孩子们对希特勒来说只是兵源,他们自己则浑然不知。露营、徒步、篝火晚会,舞蹈、体操、漂亮的制服,这是“希特勒青年团”和“德国少女联盟”展现在1930-1940年代初德国的少男少女面前的活动。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好的”,不好的只是那个隐藏在政权当局一切努力背后的那个目标:“把青年人的心占为己有”。

在战争中,希特勒时代的孩子们是政权必不可少的支持者,假如没有希特勒青年团坚持不懈地全方位地投入,德国的经济和社会早就崩溃了。是这些孩子延长了战争。他们中的许多人走上战场成为炮灰,而活下来的人在战争过后才知道,他们要为之牺牲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祖国。

希特勒骗取了一代人的青春,然而“很多人几十年以后才认识到他们落进了一个俗套里”,“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今天还讲述着在希特勒青年团和德国少女联盟中的‘美好时光’”。明明一开始他们只是在一起唱歌、夏令营、徒步漫游……战争机器是怎样把他们一步步卷入其中的?也许是当他们开始学习“人种学”理论的时候,也许是少女对“超级父亲”开始崇拜的时候,也许是在家庭内部发生告密检举的时候……战争逐渐被这一代孩子视为己任。大多数人对自己的青年时代依旧感到困惑不解。多年以后,一位受访者的表述令我印象深刻,她说当她看到现在14-16岁的孩子时,觉得他们太不一样了,回想起自己的青春,仿佛是做了一场梦,一场噩梦。

没有人去询问这一代人是否同意,历史就把他们变成了“希特勒时代的孩子们”。我想,精心策划并呈现了这本书的人们,和作者做一千多次访谈写出这本书的目的一样:“从他们的命运中得出教训——为了使我们的孩子们避免这样的命运。”

《照护:哈佛医师和阿尔茨海默病妻子的十年》

【美】凯博文/著 姚灏/译 潘天舒/审校,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11月版

推荐人:臧继贤

推荐语:

这本书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仅仅是讲述哈佛医师照顾妻子的十年,书中还有作者回顾自己成长经历的内容,所以他的学生吴飞在序言中讲道:“这本书多少也透出奥古斯丁和卢梭两部《忏悔录》的影子”。虽然全书的篇幅不算长,但作者已经概括出照护者所需要的最重要的精神品质:忍耐。作者引述了两位单亲母亲独自抚养残疾儿童成人后的总结,其实也就是里尔克那句著名诗句所表达的——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我并不觉得我们取得了什么胜利,怎么可能会觉得胜利呢?为了继续前进,我们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去做”。作者觉得照护的责任可以归纳为这样一句简单的话:“我之所以要去做这些事情,是因为这些事情就在那里,等着我去做。”难能可贵的是,整本书都体现了作者的人文关怀精神,他写到不少医疗机构缺乏对病人的人文关怀和基本的了解,而这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医患关系的紧张,以及患者的问题无法得到根治。作者的担忧不无道理,虽然切实关心患者对医院和医生来说都是非常高的要求,但也不能因此就放弃这方面的追求,因为当它成为我们的某种目标时,事情才有可能向好的方向发展。

《制造贫困:一个美国问题》

【美】马修·德斯蒙德/著 董孟渝/译,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5月版

推荐人:钟源

推荐语:

19世纪末,面对俄国的贫困问题,文学巨匠托尔斯泰将矛头指向自己:“我骑在一个人背上,勒住他的喉咙,让他背着我走,然后对自己和别人说,我是真的很同情他,我希望用一切办法来减轻他的负担——但我不要从他的背上下来。”社会学家马修·德斯蒙德在面对今天美国的贫困问题时,同样选择刀刃向内:“要理解贫困产生的原因,我们不能只盯着穷人本身。我们这些拥有特权、过着丰裕生活的人,必须检视自己。”他认为,税收优惠、住房补贴、医疗保险、教育储蓄计划等社会福利的支出远超真正提供给贫困者的补助,这种福利体系的设计并非为了帮助贫困家庭脱困,而是用来确保富裕家庭能够继续保持富裕,“美国政府给最不需要帮助的人提供了最多的帮助。它不仅对我们的财富和贫困水平产生深远影响,也同样影响了我们的心理和公民精神”。此外,“我们”限制穷人在劳动力市场、房地产市场和金融市场的选择与权力,压低工资,同时迫使穷人为住房、获取现金和信贷支付过高的价格;“我们”建造繁荣、排他性的社区,财富集中在某些社区,并把绝望留给其他社区。如此,贫富差距越拉越大,穷人越来越依赖公共服务,而富人越来越想摆脱它们,导致“私域奢靡而公域贫瘠”。如何彻底解决贫困问题,马修·德斯蒙德指出,“我们必须停止囤积机会和保障,不过这样一来,我们也就不必再参与排斥他人和制造贫困的无良生意,不必感到羞愧。我们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放弃高墙内那种舒适而熟悉的生活,放弃以前曾告诉自己的有关墙内生活和自己在里面所扮演角色的叙事。但与此同时,我们也不必再承受上流社会的孤独和空虚的物质主义。”

《中国金银器》(共五卷)

扬之水/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年8月版

推荐人:郑诗亮

推荐语:

差不多六年前,我曾就“古典文学的名物研究”这一主题,采访过扬之水。当时的她,刚刚出版了那本关注《金瓶梅》中名物的《物色》。如她自己所言,多年研究下来,所关心的内容“差不多集中在物质文化史中的最小单位,即一器一物的发展演变史”,研究呈现的方式,就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看图说话。

而扬之水的金银器研究,恰恰始于对《金瓶梅词话》里的金银首饰的好奇,这虽然是“《金瓶梅》研究的小中之小”,却是她名物研究的“入口”。从2003年发表《明代头面》这第一篇研究金银器的文章以来,她对金银器可谓念兹在兹,下足了工夫。最终凝结成了心血之作:《中国金银器》。这既是“第一部囊括了器皿与首饰的中国古代金银器通史”,也是她“此生最费心力的一部书”。

之所以“最费心力”,自是源于标准之高、要求之高。孙机先生在《奢华之色》的序言中说,他曾想编印一部《中国古代首饰》图录,但因为图录所涉器物的收藏单位很分散,“须组成拍摄组赴各地寻访、洽谈,争取拍出高质量的图片”,计划最终被迫搁浅。而扬之水则不辞辛苦,但凡藏有她感兴趣的金银器的博物馆,都“逐一巡礼请益”,“这些年来,我跑了很多地方去看展览、参观博物馆。跑得多了,看得多了,就会觉得,不亲眼看到实物,是不敢随便说话的。原来我写文章,翻翻图录画册,看着扫描件就可以了,现在恨不得一个个上手,翻来覆去看过了,才敢落笔”。例如,考古报告《上海明墓》中提到的首饰,她就在上海博物馆的库房里,“拿着放大镜颠来倒去一一看过”,即便照片再清楚,“也还要争取机会亲眼看一看才能够心里有底”。

受孙机先生影响,她的研究思路始终聚焦于“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当然,这是过于朴素、直白的讲法。扬之水以她一贯清丽、典雅的文笔,给出了更具诗意的说明:那些无人知为何物的出土金银器,“它们就在那里,只等我叫出名字”。而“定名”只是第一步,“相知”则是更重要的一步,关键在于“拼缀起曾经有过的生活图景,并发掘出把诗意凝定为各种造型艺术的才智和匠心”。在这样一个读图时代,有了扬之水,有了这部将近一百万字且有四千多幅图的《中国金银器》,我们就能通过一件件小小的金银器,讲出更多关于古代生活的有趣故事,在读小说、诗词的时候,也能探得更多古人所要表达的深意。

《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

【法】斯泰凡·厄埃/编绘 周克希/译,湖南美术出版社·后浪,2024年5月版

推荐人:韩少华

推荐语:

来看漫画,看《追寻逝去的时光》。出版社不容易,漫画的第二本叫“在少女花影下”,第三本还叫“在少女花影下”,只好叫它“第二卷Ⅱ”。

这本所绘的故事,都发生“在斯万夫人身边”。主人公马塞尔想要接近斯万夫妇,一方面是倾心他们的女儿吉尔贝特,一方面渴望结识斯万家的老友、自己的偶像评论家贝戈特。

斯万夫人府上的情况是,“那些高雅的女士从不来做客”。“倒也并非她府上有共和派名流出入吓着了她们。在我的童年时代,社交界盛行保守风气,一个稳重的沙龙是不会接纳共和派人士的。对生活在这样的社交圈子里的人而言,不邀请‘温和派’已是天经地义,‘激进派’就更不消说得,这个信念会像油灯和公共马车一样绵亘永久。但是社会好比一个万花筒,每转一下,看似不变的排列方式就会打乱,变幻出一个新的图案。我还没初领圣体那会儿,举止优雅的犹太女士已然出入于社交沙龙,令‘观念正统’的夫人们吃惊不小。万花筒的新格局源于哲学家所说的‘标准的变化’。德雷福斯事件就带来了一个新的变化,万花筒里的彩色菱形小块又一次翻转了过去。只要是和犹太人沾边的,都压到了底下,就连举止优雅的夫人也不能幸免,原本无人知晓的民族主义者翻到了上面。一个奥地利亲王、极端保守的天主教徒的府邸,成了巴黎最显赫的沙龙。倘若发生的不是德雷福斯事件,而是对德战争,那么整个万花筒的格局就会颠个个儿。犹太人所表现出的爱国热情会使舆论为之震惊,他们的社会地位会很稳定,那个奥地利亲王家里,非但不会有人问津,而且没人会承认曾经去过。但尽管如此,每当社会处于相对静止状态时,生活在其中的人就会以为不可能再起变化了,这就好比他们看到发明电话以后,就怎么也不会相信还会有飞机那玩意儿。唯一不变的,是每次他们都会说‘法国似乎有了点变化’。”

不变的是,作者讲述日常的琐事与自己细腻的想象之余,那种把整个故事浓缩进一缕愁丝的风格。在主人公与吉尔贝特关系破裂之后,他写道:“每次我都对吉尔贝特这么写:‘生活可以把我们分开,但对相聚时光的回忆永远埋在我们心间。’她的回答总是:‘生活可以把我们分开,但它无法让我们忘怀那段对我们弥足珍贵的美好时光。’我们为了某个人构建自己的生活方式,当最后终于可以接待她的时候,她却不来了,接着她就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只剩我们自己,被囚于这种为她而设的生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