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猫宿
“良爷...良爷...良...”
是谁在说话?
是小崽子吗?
头很晕。
全身无力。
身体不听使唤。
连撑开眼皮都感觉累。
感到身体力不从心,但呼唤声仍是让男人强撑着睁开了眼。
“良,之前杀了那么多人,你后悔吗?”
睁开眼的瞬间,男人看到名为‘满穗’的少女,手中刺骨的寒芒,以及她的泪滴,一同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
良猛地起身推开。
——砰!——
环顾四周;晨曦入户,街道上人声鼎沸,想来已是日上三竿。
甩了甩脑袋,总算是清醒了些,看来刚刚是自己做了个噩梦。
“呜...疼...”
循声望去,才发现穗正倒在一边,抱着脑袋低声呻吟。
反应过来的良意识到刚刚自己真的把穗给推开了。
“小...穗,你没事吧?”
听到动静的穗身躯一颤,像受惊的猫一样手脚并用蹿到了桌子底下。
“呜...对...对不起良爷,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
穗躲在桌子底下,抱着头蜷缩着身子。
“刚刚是你在叫我吗?有没有伤到哪?”
她这幅模样,让良更觉得她像一只猫;一只做了错事害怕被惩罚的小猫。
“没事的,刚刚是我睡懵了,出来吧。”
穗看着良,确认他不像在骗自己后,才从桌子底慢慢地爬了出来。
“对不起良爷,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爬出来后的穗仍是心有余悸。
——咕噜——
这次发出声音的,是穗的肚子。
少女羞红了脸,目光闪躲,双手无处安放,只得藏在身后。
这惊慌失措的样子,倒是与以往的古灵精怪不同,现在的她,又像一只乖巧听话的小猫。
“肚子饿了吗?”
“...嗯。”
“正好我也有点饿了,我去买点吃的回来吧?想吃什么?”
“良爷买自己喜欢的就好,不用在意我。”穗慌忙摆手。
“那个...良爷,我能陪你一起去吗?”像是请求般,穗怯声怯气地询问。
昨天睡了一天,让她活动下也好;却又想到了郎中交代要静养,只能回到:“郎中说你身体虚弱,要多休息,你到床上歇着,我很快就回来的。”
闻言穗有些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乖乖地回到床上躺着。
良整理了下行头出了门。
“肉馒头嘞!新鲜蒸的肉馒头嘞!”
“买鱼嘞!早上现打的鱼!客官!来一条?”
洛阳不愧为九朝故都,繁华的程度,走商人迹,远不是陕州解州所能比,热闹的集市上,商贩们扯着嗓子叫卖着。
“哟!客官,你今天来点什么?新鲜的豚肉?还是弄点精排炖汤?”肉贩老板凑了上来,卖力推销摊位上的各种肉类。
良想起李掌柜叮嘱的话,要给穗补补身子;旋即挑了只鸡,买了些猪肉,让肉贩处理好。又在隔壁米行买了小袋米,回了客栈。①
到了客栈,把食材交给店小二,让他拿给后厨加工。同时端走了刚煮好的药汤。
良回到房间,看见坐在床头发呆的穗。
“怎么,在想什么呢?”
“啊...?啊!良爷回来了,没呢,想以前的事,不过脑子里乱糟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就先别想,来,把药喝了。”
“唔...良爷,你看我已经好了,能不能不喝啊。”
“郎中说了这是调身子的,一定要喝。”
良坐在床榻边,扶住了穗,更准确说是防止她逃走。
穗眼看无路可逃,只能配合着把药汤灌了下去。
“唔呜...好苦。”一碗药水下肚,穗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苦口良药,忍着点。你先躺着吧,过一会还有好吃的。”
穗不解地歪了下脑袋,在她看来能吃上一口肉馒头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还能有什么好吃的吗?
良没有理会穗的疑惑,帮她把被褥盖好。
又过了一会,店小二端着做好的饭菜送到了房间。
一盘炒肉,一碟烧白菜,一份米粥;还有那重头戏的一大碗鸡汤。
在这乱世大灾之下,这一桌精美佳肴着实勾人嘴馋。
良把穗扶到了桌边。
穗看着这一大桌饭菜,忍不住咽了几下口水,举起筷子后又想到了什么,放下筷子,转头看着良。
这小崽子现在这么规矩,倒真让人不习惯。
“吃吧,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良给穗盛了一碗汤,又撕了个鸡腿,一起递给了穗。
看着递过来的鸡汤,她没敢去接。
“谢谢良爷,只是,肉食珍贵,我喝点粥糊就够了,这...”
“赶紧吃吧,我一个人也吃不完,郎中说了,你要多补补身子,多吃点肉食才能恢复,快吃吧。”
“那...谢谢良爷。”
穗捧起碗,鸡汤的香气勾出了馋虫,浅尝一口,被这鲜美的味道打动食欲,一饮而尽;又抓起鸡腿轻啖了下,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吃肉的缘故,她只是慢慢地嘬着鸡腿,就这么嘬巴了一会才放开吃起来。
看着她吃的津津有味,良给自己打了一碗汤,这厨子水准不错,鸡汤不咸不淡,味道好极了。
“来,再尝尝这炒肉,还有这粥你也喝点,都多吃点。”
“...好,谢谢良爷...良爷也多吃点。”穗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话。
两人合力收拾了这桌饭菜,大饱口福。
“呼...好饱,谢谢良爷。”
“今天这菜都烧的不错,除了这烧白菜,烧得不如——”良回味着穗曾经做过的烧白菜,想说这菜烧的实在不如小崽子你,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穗。当时到底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给自己做菜的呢?为什么她没有趁机在里面下毒,从那时她就已经对自己下不了手了吗?
穗注意到望着盘子发愣的良。
“怎么了良爷...是不是我吃太多了?良爷没吃够?”
良摇了摇头,他只觉得心中愧疚。
“不是,你放开了吃,以后想吃什么随时可以跟我说。”
“良爷,那你刚刚想说——”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这白菜烧得一般。”
小二收拾走桌上的盘子,穗在房间里走动消食。
此时良注意到穗光着脚丫踩在地板上,进而想起了这小崽子的那双绣花鞋还留在湖边,也不知还在不在。
“我出去一趟,你在房间里好好休息,有什么想要的就跟小二说,让他记账上就好。”
“良爷!”
“?”
“我能跟你一起出去吗?我!我保证不给良爷添麻烦的。待在屋里我实在睡不着。”
看着穗一脸祈求的孩童天真模样,很难让人把现在的她和那个过于成熟又谎话连篇的小崽子联系到一起。
“你好好休息,郎中说了你一定要静养,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的,要不,我帮你找本书看看?”良还是拒绝了穗的请求,转而给她找了些消磨时间的事。
“良爷,我不识字。让我一起去吧,良爷。”
“你好好休息,我很快就回来,好吗?”良像哄孩子一样说道。
“呜...那良爷答应我,要快点回来。”
或许是一个人太无趣,亦或是感到不安,穗竟红了眼眶,两滴泪水在眼眶打转。
“我很快就回来,放心,你先休息吧。”说完良出了门。
赶回到客栈时,天色已过黄昏,大街上没几个行人。
客栈前,良大口喘气,手中拎着包袱,穗的绣花鞋躺在其中。
这湖离得实在远,出门后良一路紧赶慢赶,才在日落时赶回了城中。
站在房门前,长舒一口气后推开了门。
屋内光线昏暗。
黑暗中,一双深蓝色的眼眸格外显眼,看到良回来,眨巴了两下后,眼眶边闪烁的泪水突然决堤。
良感觉有什么东西扑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突如其来的一下让他没稳住身子,依靠在了门框边。
埋在胸口低沉的啜泣声,能听出声音的主人在尽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啜泣声夹杂着几声呜咽,让人心生怜悯。
“穗?”
“.....”没有回应,只是止不住的抽泣。
“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呜...”
“我以为...以为良爷不要我了...以为良爷跟爹爹一样...走了后,就不回来了。”
良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安慰她。
“良爷...穗儿会乖乖听话的,良爷如果嫌我吃得多,穗儿以后自己找吃的就行,我会帮良爷干活,不会给良爷添麻烦的,求求良爷不要走...不要丢下穗儿一个人。”
穗哽咽地将心中的恐惧道出,她害怕良也会就这样离开,从她的记忆中消失不见。
——抱紧她。√
——抱紧她。
“不会的,我不是答应你了吗?”
本能般,良紧紧地抱住了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在你找到之前我一定会在你身边保护你的,我哪里都不去,不会丢下你的,没事的。”
良轻抚穗的后背,直到抽泣声渐止,怀中的少女渐渐平息下来。
良久,穗坐起背过身去,抹掉了脸上的泪水,留有泪痕的脸上硬挤出一个笑容。
良也顺着她,仿佛刚刚两人的真情流露从未发生过。
“良爷回来的真晚。”
“有点事,回来晚了。你有好好休息吗?”
“躺了一会,睡不着。良爷明明答应我要早点回来的,良爷骗人。”
“我这不是赶回来了吗。”
“哦。那...”
“?”
“没,没什么。良爷休息吧。”
入夜
穗躺在床榻上,良依旧睡在地板上。
“良爷,床挺大的,足够睡两个人...”穗一边说,一边侧目看良;作为一个女孩子,有些话是不好开口的。
良侧卧着,背向床,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习惯睡地上,快点睡吧。”
闭上眼,想快点逃入梦乡。
。。。
良转过身,正好与那双深蓝色的眼眸四目相对。
“怎么了?睡不着吗?怎么跑下来了?”
“没,就是想待在良爷身边...”
穗抓住良的衣角,不愿放开。
“爹爹以前也说过,很快就回来的。然后,就再也——”
穗没有说下去,只是把头埋在良的怀中。
片刻沉默后,她抬起头,注视着良的眼睛问到:“良爷,为何对我这般好?”
“良爷与我非亲非故,却对我这么好...穗儿什么都不记得,自然也没什么能报答良爷,日后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找到爹爹...”
良从她的眼眸中看出了不安与迷茫。
她在担心良会不会就这样离她而去,又担心自己拖累他。
“...几年前,我和我父亲在京城中走商的时候,一颗火球落了下来,发生了爆炸。”
“房屋成片倒塌,刹那间天昏地暗。”
“等我醒来的时候,漫天血雨,身边一片血海。”
穗一脸惊愕,试探地问到:“那良爷的爹爹?”
良摇了摇头。
“自那以后我孤身一人,四处游荡,只为活着;甚至为了活着,干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
“直到遇到了你,我才知道自己有必须要去做的事,自己不能再那样只是活着。”
“孤身一人会有多无助多艰苦。我不想看到你变成那样,所以——”
良目光坚定地看着穗。
“哪怕你要找一辈子,我也不会丢下你不管。”
这话落在少女的心中,加上男人眼中流露出的真诚,由不得她不信。
穗伸出了手,勾着小手指晃了晃。
又在良还没反应过来前,抓住了他的手。
良愣愣地学着她的样子,回想着孩童记忆时的‘拉钩’。
“良爷既然答应了不会抛下穗儿,那穗儿也答应良爷,不会离开良爷,一定会报答良爷的恩情的。来,良爷,我们拉钩。”
两人的小手指,缠在了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良爷你也要念!两个人一起念才算数!”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2
拉完勾后,穗露出了一抹笑容,像是没了担忧,随即松开了手,一溜烟爬回了床上。“晚安,良爷。”然后头也不回地背过身去。
“...晚安,穗。”
良又勾了勾自己的小指头,回想着刚刚的立誓。
往后数日,良很少外出,只偶尔出门买点吃的,立刻就赶回来。
两人试着聊起过往的记忆,但穗什么都不记得。问起什么时候去找爹爹时,良也只能承诺等她恢复身体再说。
在几日的调养后,良请来李掌柜再为穗检查一番。
“小姑娘这些日子调养得不错,如今脉象稳固,气血通顺,看来已无大碍。”
“真的吗?那我可以出门了吗?!”穗欣喜地问道。
“小姑娘恢复精神,灵气多了,这就坐不住了。当然可以,只要注意别太劳累就好。”
“太好了!婆婆的药真厉害!谢谢婆婆!”
“哟~小姑娘不仅长的水灵,说话也讨人喜欢,哈哈。”
屋内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像是一对婆孙在那逗乐。
良静静地站在门外,听着屋内传来的声音。
过了一会,李掌柜离开了房间,良掩上门,送李掌柜下了楼。
“老掌柜,她身体已经恢复了吧?”良还是不放心。
“小伙子,放宽心吧。若是小姑娘身子没好,老身巴不得多给你算几幅药钱。”李掌柜似在开玩笑一般回应着良。
“只是老身看她这离魂症,多半没回来,以后怕是也难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只要别强迫她去忆那些事,不碍身子的。”
“那就谢过老掌柜了。”
送至大堂门口,李掌柜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小伙子,我看你也不是洛阳这片的人,之后打算在这找个安身吗?”
“...不瞒老掌柜,还没想好,或许会带她离开,一路上也好看看能不能帮她想起些什么。”
“也好,也好,你带她到往日到过的地方走走,同她说些轻快事,兴许她真就想起什么了。若真要想不起来,反正是你的‘姑娘’,你还跟原一样照顾她一辈子也就是了。”
听这话,良只能尴尬地点了下头,目送着李掌柜在徒弟的搀扶下离开了客栈。
回到房门前,没有多想,良推门而入。
“啊!良爷!等——!”
话音未落,良已经进了屋。
屋内的穗正侧对着良,手搭在身上宽衫的腰带上,腰带的结已解开大半。
“啊...”×2
良穗二人目光交接的同时,腰带彻底松开,衣衫也朝两边敞开。
紧接着,只听“哗啦”一声,衣服像被褪下的蛇皮,顺着窄小的肩膀滑落而下;直到衣服落地,露出了穗整个光溜溜的身子。
这一幕良记忆深刻,那是他拖着穗一起泡澡的时候。
只是这次良没有别开目光,盯着穗的身体发愣。
这小崽子的身躯依旧骨瘦嶙峋,她太瘦了,皮包着骨,能明显看出脊骨、腿骨和肩脚骨的轮廓;唯一看起来有肉的地方大概就只有屁股了。
上一次良别开目光没有细看。如今再次看到穗这瘦小的身躯,良只感心中泛起愧疚和怜惜。
若不是自己害了她的爹爹,她爹爹就会带回救命粮,她大概也不必在这乱世中漂泊无根,四海寻仇,沦落到这幅样子。
良怔怔地看着穗的身体出了神,全然没注意到少女早已面红耳赤。
“良爷!!你!”
几息过后,良才反应过来,尴尬地移开视线,退出去带上了门。
片刻后,房间里爆发出穗的尖叫声。
“好了,不要再哭了,我也没想到你会在房间里换衣服。”
穗坐在床榻上,小声地抽泣。
“呜...我觉得这衣衫不合身...想着能出门了,找一身来换,刚找到换的衣衫...谁知道...良爷就推门进来。”
“呜...身子不能随便给男人看的...会嫁不出去的。”
良想说上一次澡堂里已经看过了,转念一想当时她恐怕根本没想过复仇后活下来的事;现在的穗如果听到这些可能会当场晕过去。只能继续安慰:“我刚刚没看清,没事的,不哭了。”
“话说回来,你不是要换衣服吗?”
“我让小二把木桶弄上来,弄些热水,你在房间里洗个澡,再把衣服换上。”
“可以吗良爷?!”穗破涕为笑,露出期待的表情。
三日具沐,五日具浴②本是贵人才能享受的,但想到穗自从上次澡堂后没再正式洗过,又落了水不能受凉;良索性掏银子,吩咐店小二,把木桶搬进了屋。③
小二往桶中灌入热水,很快浴桶便准备完毕。
穗一人在屋中沐浴,良关上了门,守在门口。
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小崽子在褪下衣服。
而后是脚踩上木凳的声音,紧接着是哗啦的水声。
“呼!好烫~好烫。”
水波声断断续续地从屋内传出。
良靠在门边,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老掌柜说穗的身体已无大碍,她看起来精神也好多了。
自己要如何面对她?
此刻她忘了他这个杀父仇人,忘了洛阳之行,甚至她独自逃荒的事都说不准能记得多少。
身上的银两还足够,再多待几日也无妨...
只是想到这洛阳城是豚妖的地界,人生地不熟,城中还有舌头、尹三的联络人,不宜久留。
可自己又能带她去哪?
原本是计划带着她南下,找个安稳日子过。
知道自己欠着她这笔血债后,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安生度日?自己的命是亏欠她的,早晚要还给她。
“良爷。”
穗的呼唤打断了良的思绪。
“怎么了?”
“能帮我找沐巾来吗?我想擦头发。”
“还有什么要拿?我一起找来。”
“没了没了,谢谢良爷。”
这次良学聪明了,上一次四个小女娃一起洗可把他累够呛的。
——叩叩——
良轻敲了两下门,不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良递上沐巾,一条细瘦的胳膊伸了出来,道了声谢后接过了沐巾。
这胳膊太过纤细,怕是只要用力一拽就会断掉。
良晃了晃脑袋,停下这骇人的想法。
自己现在应该想的,是先保障这小崽子的生活。
.....该怎么做?
当了太久的狼,良竟一时不知何为平常的生活。
把她送去大户人家收养?不行,别人看没看上不说,自己也不放心。
送去朋友哪?这些年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已经入土永眠,早登极乐了...吧?
脑海中一通翻找后,良想到一个人。
“鸢。”
自己对她有过救命之恩,此次来洛阳也多亏她相助,其他女娃也还在她那,虽然因为女娃的事自己和她已经恩怨两清,互不相欠;但她应该能帮自己...会帮自己的吧?
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先带穗去鸢那,找个点安顿下来再做打算。
“良爷,我洗好了。”屋内再次传来了穗的声音。
吸取教训,良敲门确认后,才推门进屋。
屋内热气未散,有些闷热,少女的呼吸声沉闷;脖颈处的肌肤在热气的作用下透着粉嫩,头发还未干透,发梢湿润地贴在她的脸庞,使她看起来几分抚媚动人。出浴后的她,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莲。
这小崽子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只是太过瘦弱。若假以时日,定能成长为一位亭亭玉立的美人。
若是自己当时晚到一步,她的一生便永远定格在这待绽年华了。
良痴痴地盯着穗,不仅为她此刻的容貌所吸引,更为自己心中所想感到后怕。
“怎么了吗?良爷,怎么一直盯着看...”
沐浴过后,屋内的热气本就让穗的脸颊有些红润,再加上被良爷这样死死盯着,羞得她整个脑袋都蒙上一层热气。
良没有回话,招呼店小二进来把木桶抬了出去。
穗见到良没有回应,只能坐回到床沿上,两只小脚丫轻轻地甩动着,想把残余的水珠甩干。
良趁势拿过包袱,递给了穗。
“打开看看吧。”
穗乖巧地接过,打开了包袱。
里面装着从湖边拿回来的绣花鞋。
“这是...鞋?”
满穗看着包袱中的鞋,有些惊讶。
“良爷,为什么要给我买鞋?”
“鞋子总要有,不然你要怎么走路。喜欢吗?”
“喜欢,谢谢良爷,这鞋子料子真好,好软啊。”
穗笑得咧开了嘴,显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捧着鞋子爱不释手。
良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丝笑意,看样子这鞋小崽子是真的喜欢。
“来,把鞋穿上,我们收拾下准备走了。”
“?良爷,我们要去哪?出去逛逛吗?”
“不是答应了你,要去找你爹爹吗。我打算带你离开洛阳,先去一个熟人那。”
“良爷的朋友?现在就要走吗?”
“郎中说你身体已经见好可以出门,你没别的想做的,咱们就走吧。”
“好,不过良爷,你能帮我穿鞋子吗?”
——帮她穿鞋子。
——让她自己穿。√
“...我去收拾行李,你自己穿吧。”
良起身收拾行李,穗只得自己把鞋子穿好。
上一次,还不知道自己是穗的杀父仇人,只当她是想爹爹了,所以才答应帮她换鞋。如今的自己没有资格去做这种事。
良把行李打包好,背上包裹,两人离开了客栈。
出了客栈,两人买了些干粮,见穗瞄着隔壁的糖堆,又给她买了几颗糖球。
一路上,穗好奇地东张西望。
“良爷良爷!你快看那边——”
“良爷!你看这个——”
良背着包裹跟在穗身后,在外人看来,两人就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妹。
突然,穗驻足在一家小摊前,盯着小摊出了神。
良扫视一遍小摊上的东西,都是些女孩子用的首饰发簪什么的,对于小崽子来说似乎还早了些。
目光游荡之际,一件饰品引起了良的注意。
镶银的发簪,初见并不华丽,但细看上面勾刻出的花朵,格外精细,栩栩如生,发簪尾端的珠饰也相当搭配。④
摊主见生意上门,立刻迎了上来。
“客官您眼光真不错,这簪子是新款,时下洛阳城的女子都喜欢,做工好,价钱也实惠,绝对能讨女子欢心。”
“拿这发簪给我瞧瞧。”
接过发簪,良看了两眼,递到穗面前。
“怎么样,喜欢吗?”
穗细细端详,脸上闪过一丝喜色,又立刻摆手拒绝。
“良爷,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下。”
“我也没说送你,只是问问。”
“.....”
“不逗你了,本来还担心你不喜欢,现在看来,很适合你。”
良又把发簪摆在穗的头发上比划了下。
“老板,这簪子多少钱?”
“这位爷,一两银子,我给您包上。”
起初看着穗这小女娃的年纪,老板的眼神带着疑惑,当听到良要买下时,又立刻换出一副谄笑的嘴脸。
“良爷,太贵重了,不行的。”听到良爷真的要买给自己,穗连连拒绝。
“收下吧,我看这簪子挺好的。你若是不要,我就能随便找个人送出去——”
“不行!”
“嗯?”
“不是...我很喜欢...”
“那就好,老板,钱我放这了。”说着良掏出银子。
“就说爷您眼光好,这女娃长的俊俏,这簪子配上去,美若天仙。”
“小女娃,你家爷送你礼物,你就收下吧,别负了他一片心意。”
摊主边说着,收过钱,转手就把发簪包好递给了穗。
穗接过递来的发簪,也不再拒绝。
“谢谢良爷,那...良爷,我想戴上看看。”
“好。”
“.....”
“?”
“就是...我自己戴不好,良爷能帮我戴上吗?”
说来也是,这小崽子还没盘发,确实不好戴。
只是自己一大男人,也只是看过别人戴着,从未亲手给人戴过。
在穗的一再坚持下,良还是接过了发簪。
少女转身背对着男人;将头发松松挽起,梳理了一遍,印象中是要将头发盘起,但男人手笨,半天也没弄好,还是在摊主的指点下才勉强拧好了发圈,拿起簪子,再挑起部分头发,从右往左斜插入发圈,再插入头发中,从另一侧穿出。⑤
“应该是这样了。”
少女的头发比较短,发簪扎的高了些。男人心想,莫非她断过发?
穗伸手摸了下,确认发簪戴的还算稳固。
“怎么样良爷,好看吗?!”
“好看,很适合你。”
毫不迟疑的夸赞让穗有些羞涩。
只听到喃喃细语的一声“谢谢良爷。”
买完东西,两人继续朝着城门外走。
临近城门时,良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爷!哦!姐姐!爷你找到她了!”
说话的是乞丐家的小妮子,她正好在城门边,看样子是在向路过的商人乞讨。
“是你啊,上次多亏了你才找到她。你爹爹他们呢?”
“爹爹他们去别处讨去了,嘻嘻,姐姐回来就好,话说爷跟姐姐道歉了吧!”
妮子说着,朝良身后的穗挥了挥手。
“?”在穗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个小姑娘的存在,此刻她疑惑地看着小妮子。
找自己?良爷吗?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良爷要跟自己道歉?
“嗯,我们打算离开洛阳城。倒是你,以后要好好跟着你爹爹他们,乖乖听话。给你们的钱足够吃几个月了,之后——”
“嘿嘿,爷不用担心,爹爹说了,我们加入了哪个什么帮...‘盖板’?总之听爹爹他们说,以后只要尽力讨东西,就不会饿肚子了,也有地方可以安心待着了!”⑥
妮子爽朗的笑容让良略感安心,虽然不知道她说的‘盖板’是什么意思。至少能有所依靠,对她也就是万幸了。
“姐姐,那晚真的对不起,多亏了姐姐劝着爷,谢谢姐姐。”
“嗯?”突然被妮子搭话,穗一脸茫然。
“说起来,姐姐那晚去哪了?其实那晚爷一直在找你,他很关心你的。”
“我?我不记得了。你说良爷在找我?”
“没什么,我们该走了,小妮子你和你爹爹他们多保重。”良打断了两人的谈话,牵着穗的手往城外走去。
“等,良爷等等。”穗松开了良的手,转身跑回妮子身边,从袋子里掏了两颗糖球塞到她手中。
“好了良爷,我们走吧。”
身后的小妮子一边舔着糖球,一边朝她们挥手道别。
两人就这样离开了洛阳城。
城外,良穗两人又走了十来里路,才看到了小贩说的路边茶亭。
亭子不大,几张桌椅板凳,只供路过的车夫和过客歇脚乘凉。
良走进亭子,出声询问:“有人吗?”
“哎!来嘞!客官是要来点茶水还是问路啊?”店内一个小二模样的男人走了出来。
“我想找顺道的,听城里的小贩说你这能找到。”
“这样,那不知客官是想坐马车还是牛车?想去哪里?”
“越快越好,去解州。”
“得嘞,您先歇着,我给您倒碗茶水,差不多半个时辰那些赶车的就来了,到时我帮您问问。”
说罢小二端来了两碗茶水。
良先尝了一口,多年的习惯让他保持着警惕,确认水没问题后,才招呼穗坐下喝水一起等。
半个时辰后,陆续看到了从洛阳城方向来的车,车夫们熟练地把牲畜栓好,摆了下手,小二便为他们端来了茶水。期间还同他们耳语了几句,看着是在问话。
一盏茶后,小二来到了良身边:“这位爷,实在不好意思,今儿个不凑巧,赶马的没一个往解州去的。牛车的话,倒是有一辆。要实在不行,只能请您明儿再过来。”
“牛车也行,你去说一声,让他捎上我们。”良决定还是尽快离开洛阳,以免夜长梦多。
“好嘞,我这就去。”
牛车不及马车快,来时马车不到三日便到,这牛车,恐怕得走上十天,幸好自己准备了半个月的干粮,足够这一路了。
良摸索着身边的包裹,转头发现穗怎么不见了踪影。
这小崽子去哪了?
起身寻找,饶了一圈后,在亭子边发现了她。
穗蹲在角落里,自言自语,看不清她在干什么。
“你在这干嘛呢?”良走近问道。
“啊?!良爷,没...没什么。”穗转头看到良,整个人显得有些慌张。
“我们去解州,时间差不多了,准备走吧。”
“好的良爷,我马上就来。”
穗说着,却未转身,依旧蹲着。
良也没在意,叮嘱了两句后先回到了桌边。
小二带着个男人过来,对着良说到:“客官,就是他了。”
良抬头看了一眼,男人一身农民打扮,皮肤黝黑,长相老实。
“我们要顺道去趟解州,多少钱?”
“花不了几个铜板,只是额这牛车走的慢,后面还拉着草垛,要看得上,额们一会就走。”男人一口晋地口音,扯着粗犷的嗓门说道。
“行,你准备一下,我们马上走。”
付了钱后,男人便往牛车做准备去了;穗也在此时来到了良身边。
“良爷,我们要走了吗?坐车去?”
“嗯,省些脚力,估摸十天左右到。”
不一会车夫便招两人,安排他们躺在牛车后的草堆上,又叮嘱他们别乱翻,随后回到车头牵起牛绳,嚎了一嗓子:“走嘞!”
看着牛车渐渐远离洛阳,良叹到总算离开洛阳了。
这牛车虽不及马车快,却走的更平稳,躺在草垛上,只觉得安稳舒适。
良眯着眼,瞥见穗侧卧在一角,背对着自己,细听能听见她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小崽子从刚刚就神秘兮兮,不知在做些什么。
难道?
良试探地伸出手,拍在了穗的肩上。
只见她身子一颤,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良爷??”
“不舒服吗?怎么一直弓着身子。”
“没什么,我...我就是想躺一会,没事的良爷。”
良听出了穗话语中的忐忑,这小崽子说话时也背对着自己。
不对劲,很不对劲。
良索性坐起身,抓住穗的肩膀把她侧了过来,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良爷!等等!不行!”
在穗制止声中,良已经把她转了过来,也看清了她为什么一直躲着。
——喵——
一只小猫趴在穗的怀里,看起来乖巧伶俐。
“良爷...这...我。”
“看你一直鬼鬼祟祟,还以为你怎么了。什么时候捡的?”
“我看到它趴在路边,半天也没见谁来找,就把它捡回来了...良爷,我错了,我...我掰自己那份粮给它就好,不用麻烦良爷的,求你不要扔它。”
“你想养吗?我听说狸奴会出去游荡,但都是认家的,你要想养,就得好好给它个归宿,让它有家可归,我们这一路,可不好——”
“我会好好养的!”
“小猫你听到了吗?良爷答应了!谢谢良爷。”
见良没有反对,穗立刻抢过话头答应下来,抱着小猫一阵欢喜。
良还想多劝两句...罢了。本就是想让她过上常人生活,这样也挺好的。
良眯上眼闭目养神,穗也抱着小猫靠了过来,躺在身边。
“良爷,有事想问良爷...”
“说吧。”
“刚刚在城边,听乞丐妹妹提到那晚的事,说是良爷在找我?还要跟我道歉?”
“.....”
“我为什么跟良爷来洛阳,脑子里也没一点印象,良爷可以跟我说说吗?”
到底是让她起疑,良有些懊悔刚刚应该早点走;转念一想,这几日同她交谈都是问她以前的事,对自己和她的经历只字未提,也不怪她现在发问。
看了一眼车夫,草垛很高,中间还隔了货物,小声点应当是不会被听到的。
良决定向穗‘坦白’。
“我接了个人牙子的活,要把你们卖到洛阳。”
“途中我打听到洛阳那买家不好,就把其他女娃送去熟人那交给她照顾。”
“你执意要来洛阳看看,我拗不过你便一起来了。”
“之后我们吵了一架,没什么大不了,我说过头,你就跑了,再后来你失足落水——”
良把事情讲了个大概,越往洛阳的部分越模糊。
穗的表情由疑惑变为震惊,再由震惊变为不解,就这样沉默着。
沉吟片刻后,穗开口说到:“但是良爷救了我,对吧?”
“良爷虽然说自己是人牙子,却没有卖我,还救了我,给我买礼物,请我吃好吃的。”
“之前的我太任性了,这样就跑了,还给良爷添麻烦,真过分!”
“良爷不是人牙子,应该是大侠才对!你说是吧,小猫。”
“喵~”
穗嘟囔着嘴抱怨,抱怨着从前的自己,抱怨着满穗。
良不再作声,背过身去。
穗抱着小猫睡在一旁,脸上的一抹笑容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
良用手顺了顺穗压得乱糟糟的头发,这小崽子,睡下也不把发簪取下,压着不难受吗?
取下发簪后,良把发簪攥在手心里。
送这礼物给小崽子是为了讨她欢心,抵销自己的罪孽吗?
自己不配,良很清楚。只是一想到她有可能就这样逝去,自己就感到后怕。
如果小崽子真的忘了一切,那就给她寻个好人家,自己远走高飞不再相见,不能总让一个罪人留在她身边。
如果她记起来的话...自己的结局可想而知。
想看她活下去,想看她长大,想让自己能有所赎罪。
这些,自己都盼不到了。
日月始更,碎星点上天幕,牛车徐徐走着,车轱辘一圈转着一圈,驶向解州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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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葡萄牙人克鲁士的《中国志》&明朝人谢肇淛的《五杂俎》记载了明朝时代的餐饮消费能力和标准。
②《周礼·礼仪·聘礼》中记载:“管人为客,三日具沐,五日具浴”。从汉代开始,就有“汉律,吏五日得一休沐,言休息以洗沐也”的法律规定。
③古代客栈通常不配备澡堂,宋代开始出现公共的澡堂和浴室,只有男人才能进去,女子只能够在房间里沐浴,一般都是在房间里放一个大木桶,倒水洗澡。(原文中客栈都是提供给人牙子和办黑事的人歇脚的,与一般客栈不同。)
④明朝的手工艺水平很高,发簪有金、银、玉、骨、木各种材质,镂空工艺十分成熟,可以把这些硬材质雕的非常精巧,再结合錾花和盘花工艺,使得明朝的发簪制作水平较高。
⑤单簪的佩戴方法,由于惯用手势,插发簪的方式是从右往左,若是从左往右戴簪一般意味家中有人丧事。
⑥丐帮的形成于两宋时期,发展于元、明时期。宋元小说《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证明在宋代时那时候的丐帮已然成了气候,是具有某种程度组织规模的社会群体。
PS:抱歉拖更了这么久,主要是换了第二章大多是日常描述,查参考资料头疼,但实际写到的又少,又反复修改,拖了很久。
之后会采取拆段式更新,像本来第二章会有2W6字左右直接拆分两章,保证更新效率。
感谢大家对文章的认同和喜欢,谢谢。
(小声BB下,今天还会有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