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热榜 ( ) • 2024-03-31 13:16
凯鹅的回答

要说跟翻译一点关系没有,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两种语言之间存在不可译的情况,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我举个例子,比如温庭筠有句词,「懒起画娥眉」,它描述的是一个女性梳妆的情景。在这一层面上,它是很好翻译的。但熟悉古典诗词的朋友知道,「娥眉」不止用以指代女性,还是一种具有典故意味的符码。比如诗经卫风里,有一首《硕人》: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它非常著名,《诗经》是非常重要的文本,重要到温庭筠不可能没读过。「懒起画娥眉」里,即有对它的致意。此外《离骚》里也有「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的句子,同样用到了「娥眉」。这些都是「懒起画娥眉」的文化内涵。它的这种典故符码,用今天的流行语说,有一定的小圈子黑话的性质。像这个层面,就没那么好翻译了。也许译者只能退求其次,只保留第一重的含义。而在中国读者来讲,意识到第二层含义可能就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光如此。古诗里还经常以男女关系比拟其它关系的写法,比如许多闺怨诗,看起来是写男女,实际上写的是君臣。此时「娥眉」是不是指代女性,就很可疑了。屈原那句里的娥眉就不是女性。它用的是引申含义,把女性娥眉之好,引申为自己身上所具备的许多美好品德,这些品德激起宵小的妒忌,就像女性因为美貌而遭人妒忌一样。像这样的第三重含义,就更加难以转译。

类似情况是不是只存在中国古诗词里呢?当然不是,西方文学转译到中文,也同样如此。比如说莎士比亚的剧作,我们在读中文版的时候,往往只能读到一个故事。其实他的很多台词——大量到不可思议——都具有着圣经文学的语境,许多台词是从圣经里化用过来的。在西方学者而言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中国读者可能完全就读不出来。哪怕是借助注释领会,仍旧差了些意思。

上面说完翻译之难,那是不是意味着,这种文化差异隔膜的客观存在,就彻底阻断了对异国文学产生共鸣的可能性呢?

这同样也是不真实的。仅仅是在故事、人物塑造层面,莎士比亚也启发了很多异文化的读者。他对法国文学、德语文学产生过巨大影响,法国浪漫派更是受其滋养甚深,这中间良好的译本功不可没。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些产生过巨大影响的好译本,精确地转译了莎翁,或者最「忠诚于」原著呢?当然是不可能的。

语言规定的诸多不可译性,谁也不可超越,但剩下的部分(乃至于增生的部分)仍旧能够照耀读者。乔治·斯坦纳提过一种有趣的说法:译者的正途既不是直译也不是模仿,而应该是一种「有限度的」直译或「翻译,作者始终在译者视野之内,以确保目标不会丢失;但严格追随的是作者的意思而不是词,而意思也允许得到详解,但不能被改变」。如今读者轻薄于褒贬这个译本好,那个译本坏,比较当然自有其意义,只是绝非截取某个文段草草品鉴就算意义了。而且以现实中许多读者的阅读能力论,还谈不到在那些文义精微处辨一字之差,有那个思而不学的功夫,都不如多读几本相关的文论介绍更有价值。